她同薛琅打商量:“那些赢来的宝贝,原本我是想当做结义之礼送给巴尔佳,可今日又拿去收买了人心。我能否用你送我的那串红珊瑚手串?”
她面上有些讪讪:“我知道将收到的重礼转送出去不甚厚道,可我昨夜大话已经说了出去,如今两手空空,却不好见巴尔佳……”
“东西既已送了你,你想如何处置,自是都由你,”他道,“只是,你来龟兹不是为了谋生?那串手串若转卖出去,你半生的富贵都不愁,你轻易便送了人,倒是大方。”
她被问得一怔。
据赵勇所言,潘永年家中十分贫寒,数年也未曾改善。她这般挥霍,半分不似潘家之人。
她正要想个合理的解释,他已道:“自然,你一手的高超赌技,不缺银钱。既如此,为何又要给人当夫子,要靠手艺挣钱?”
她闻言倒是有些郁郁:“当年我曾发过毒誓,不能靠豪赌过活,昨夜已是破了戒,不知何时就要遭受报应。”
“毒誓是什么?”
“我的脸。我当初曾发誓,若有一日豪赌,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就要破相。”她越说越后悔,“要是有一天真破了相,就再也镇不住那些围着你打转的郎君同女郎啦。”
他闻言微微一笑,缓缓凑近了她,极仔细看着她的脸。
她不知怎地面上一热,抬手去拨鬓边散发,便见他的手轻轻往她左颊一指,“这处起了个红包,破相了。”
她一怔,抬手去摸脸颊,果然在左颊摸到一处小凸起,触之极痒,不知何时被蚊虫叮咬过。
“这算破相?”
“算的,”他一本正经,“这小山一般的红包,险些压得你直不起腰,怎么不算破相。”
她不由“哈哈”一笑,俯身于水面映照自己的脸。荡漾的水面倒映出她的面颊,也映出她身后的他。
他面上带着微笑,虽着一身冷肃的黑甲,整个人却透着温和。
原来真正的西南王,是这样的一位郎君。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朔月初升,挂在头顶不远处,仿佛触手便可及。
嘉柔跳起身去够了几把,自嘲地哈哈一笑,坐在了草坡上,隔着一条河,看着对面慢慢生起了篝火。
女郎们等待期间,开始用粟特语吟唱起一首悠扬的小曲,是祝阿耶健壮、阿娘美丽、草原永无病痛,西域永无战乱。
他缓缓到了她身边,向她探出手。
她怔了一怔,忆起他尚有伤在身。
离他受过伤不过才过去半日,他对外已是活动自如,总让她忘记半日之前他曾有性命之忧。
她站起身接住他的手,他稍稍借一把力,便坐在了她的身畔。
对岸的篝火渐渐有了亮度,同天上的月华交相辉映,在河对岸投下荧荧橘光。
有些人一家几口都来参加盛会,围坐了一小堆,彼此说笑的模样很是温馨。
她默默看了一阵,翻开他的掌心,尝试从这样的手掌中,窥见另一人的印记。
然已隔了十年,她早已忘记那是怎样的手,只隐隐忆得同样带着厚茧,牵着她的手时,都有些剐蹭的。
眼前的这只手极大,展开时比她大了好几圈;骨节分明,有力却不显粗笨。
这样的一只手,握剑时自是极稳,若是握笔,也很是合衬。
当她的目光再触及他的掌心,却微微一顿。
那里有一条手纹,从虎口往外一寸开始,以一条笔直的线,终结于手掌内侧,将他的手近乎均匀的一分为二。
这是,断掌?
她曾识得一个断掌纨绔。
那纨绔十四岁上无父,十六岁上无母,留下一番浩浩家业任他败家,说了几门亲皆无所成。
坊间皆言,断掌刑克至亲,命带杀气,不堪为配。
她不由抬头看他。
他神色依然温和,却又似比方才多了些凉薄。
他勾了勾唇,要将手抽出去,她忙按住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尚未想清楚,指尖已似捏着针一般,沿着他掌心那条断掌纹做穿针引线状,一路缝到了最尾端。
安慰的话轻易便脱口而出:“我乃命运的裁缝,替你缝上断纹,包你从此行大运、发大财,耶娘成双、贤妻在怀、儿女成群,全天下人都和你做朋友!”
待话毕,又意识到自己这相祝毫无意义,庸俗得很。
她颇有些讪讪,抬眼却见他面上笑意皆敛去,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里头似情绪翻涌,却是她看不懂的模样。
她只得轻咳一声,道:“我念书不多,都是胡说……”
“好,”他终于开口,缓缓合上那只手掌,捏住不展,像是想将她方才的缝补留住,哑声道,“这份厚礼,我收下。”
她见他竟笑纳,实在是个善良的人,同他粲然一笑,“原来这般便是厚礼,我能日日都送你厚礼呢。”
他的眼眸明明灭灭,依然捏住那只手掌,声音低不可闻:“潘安,你是从何处而来?”
“我……”她心下一惊,不知他是否看出了她的什么破绽。
正待此时,从对面那条窄窄的小道上终于跑来一匹马,马上的郎君壮得似野牛一般。
她连忙站起身,趁机便朝那郎君高声喊道:“三郎……为师在此处……”
白三郎的马很快循声而来,最后停在了几丈远之外。
他下了马,松开马儿去吃草,只塌着肩膀到了近前。
“巴尔佳呢?”她上前问,又往那条道上投去一眼。那小路已恢复了安静,再不闻另一道马蹄声。
白三郎对着滔滔的河水长叹一口气,“她病了,今日来不成了。”
“什么病?怎地此前未曾听你提起过?”
“女人的病,据闻来得陡,要持续好几日。”
嘉柔明白了,该是葵水不适。
只既然人来不了,这认亲之仪是办不成了。
她见白三郎实在失落,便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龟兹那般多的节庆,总能将许多人聚集在一处,一起观看这盛大一幕。”
白三郎默默地点一点头,回头看向嘉柔与薛琅:“真羡慕夫子同将军,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嘉柔干笑两声,也给他送予厚礼:“所谓好事多磨,可见你这桩好事,是真正的好事,日后一定巴尔佳在怀,儿女成群,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白三郎轻易被她的厚礼感染,咧嘴一笑,气壮山河道:“等日后徒儿同巴尔佳有了儿女,也请夫子的儿子来白家教书;有了孙儿,也请夫子的孙儿来白家教书;但凡徒儿子孙不断,便全让夫子的子孙来白家教书!”
嘉柔:“……”
她跳上去一把便拍在白三郎脑袋上。
“小爷的儿孙就不能出人头地,要生生世世给你白家做牛做马?在敖包节上面向巨石发出这般诅咒,合适吗?”
白三郎:“夫子,徒儿不是此意,夫子你听我说……”
“孽畜,毁我儿孙!”
“夫子,我不是……”
对面篝火已盛,火光轻易照过河岸。
薛琅坐在草坡上,含笑望着远处那一对追逐的师徒。
不远处脚步纷纷,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带着将士巡视到此,稍稍停留以做歇息。
他看着薛琅的模样,低声问:“你同那潘安究竟是做戏,还是为真?”
“自是做戏。”
“我看不像,”赵都护瞥他一眼,“虽说人生如戏,你演得这般真,倒是有些吓人。”
“你多虑了。”薛琅拽住他的手臂,借力缓缓站起身,负着手慢慢往那追逐打闹的二人而去。
赵都护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你莫是身在其中,乱了心境而不自知。男人再好,他不能生儿育女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激动人心的时刻要来临了。
我明天尽量多写,如果手快,就白天三点之前发一章。如果手慢,就还是凌晨0点更。
第50章
人间长长篝火如龙, 盘踞在整个草坡,将半个夜空都照亮。
筚篥吹奏声高亢凄厉,大鼓擂声隆隆, 如穿云裂石, 撼天震地。
战舞已起。
北庭军与安西军,拢共一百二十八位强健将士,皆身披护甲,手持长戟, 挥旗健步, 错身屈行, 首尾相衔, 如沙场腾腾阵型, 气势雄浑。①
将士们边舞边慷慨高唱:
“四海皇声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②
军舞气势磅礴,彰显大盛朝国力鼎盛,不容来犯。
众人皆心潮激荡, 纷纷起身,击节而喝。
一曲舞罢, 掌声雷动。
各国君主纷纷慨叹:“两位都护能为此节这般准备, 实乃西域荣光。我等定与大盛齐心, 共襄太平。”
又一阵弦乐而起, 却是数位龟兹女子持剑而入,于场上跳一曲《公孙大娘剑器舞》, 舞姿极其飒爽, 不输都护府的儿郎。
为首的便是伽蓝公主, 她身披玄黑披风,内裹绯红舞衣,身段绰约又不乏英气,将一柄剑舞得粲然可观。
只待曲尽舞罢,众人连连赞叹声中,她同众女郎转身离去,经过白银亲王一众身畔时,冷冷瞪了一眼里头的潘安。
嘉柔当即向她得意一笑,眼看着七公主面色更难看,这才满意地叹一口气。
经过了大半日的荒唐,她终于能像一个脑子正常的郎君一般,坐在此处看一阵歌舞,饮上一杯薄酒。
只仆从们将酒一一送上来时,她却又想起了军医的叮嘱,往场中尊位探首张望。
在那里,薛琅与赵都护并身而坐,同君王们齐齐举杯。
憧憧篝火为他的面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掩盖的那些失血的苍白全然不见。
只一瞬,他便同赵都护齐齐仰首,将手中蒲桃酒饮得一滴不剩。
众君王齐声夸赞一番,也跟随饮光手中酒,继而再斟满酒杯,继续敬酒。
嘉柔看得眉头微蹙,问她的好徒儿:“为师现下挤去薛将军身畔,将几位君王的敬酒搅和坏事,会不会以‘破坏几国和平’的罪名给行拘?”
如今已是她在龟兹的第三个月,只怕再有一月,崔将军的尸骸就能从天竺迎回来。届时她便要跟随大军一起回长安。
最近她总暗中叮嘱自己,过了十七岁,大姑娘要有个大姑娘的样子,再不能似此前那般行事顾头不顾尾。
如此,等她见着了她阿娘,阿娘看她在外头走了一圈进益非常,那抽鸡毛掸子的手也能轻一些。
虽则最近几日,她行事上比从前越发荒唐,可待冲动任性过后,依然有一颗向她阿娘示好的小心心。
她身畔的白三郎因今日巴尔佳的大事未成,一番郁郁下已豪饮了三盏马奶酒,听她如此问,也不管薛都护为何不能饮酒,只带着微醺大喇喇道:“周幽王同褒姒之间的深情,夫子曾同徒儿讲过,难道已先忘了?纵是忘却此典故,妲己与纣王,夫子难道也忘了?夫子平日自诩相貌惊人,当个男妲己前去扰乱几杯酒,又有何惧?”
嘉柔万万未曾料到,她的好徒儿竟能将她拔高到褒姒与妲己的程度,那些可都是戏台子上她最爱看的曲目。
她的虚荣心噌噌噌往上窜,再一次将她阿娘抛诸脑后,站起身一撩衣摆,就要迈着方步往前去。
白三郎又及时提醒:“就往薛将军大腿上一坐,搂着他的颈子,告诉他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否则,不让他进帐,让他独守空房!”
嘉柔当即端着一张妩媚的脸,杀气腾腾到了尊位,眼看着薛琅又端起一盏酒,刚刚搭上他的唇边,她手疾眼快一把夺过,瞅了瞅薛琅的大腿,一时却有些扭捏。
她白日虽当着众人面说了些厚脸皮的话,可说是一码事,做又是另一码事,当着众人的面,她到底没有一屁墩坐下去的胆量。
况且薛琅如今还暗戳戳带着伤,她这一坐若牵动他的伤口,很可能便送他进了混沌无极世界。
她心下这般一想,便采取了她徒儿后半段的建议,从了自己“嘴上无敌”的强项,当着众人的面娇叱道:“饮得一身酒味,我可不让你进帐,你今夜可想独守空房?!”
薛琅不由一笑,顺势从她手中接过酒盏,远远地放在了一臂之外的一簇草甸上,温和道:“你既不喜,我不饮便罢。”
又同诸君王抱拳告罪,却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今夜酒便罢了。”
几位君王今日自也听闻这位铁血将军与一位大盛而来的年轻夫子很是有些首尾,如今见了真人,且这夫子很是恃宠而骄,而薛将军也果然纵着这夫子,二人眼角眉梢情之浓烈,可见都在兴头上。
众人自是要成人之美,便也不再强求,只令仆从上些桃酪、果浆等物佐食。
一时烤架已接连摆在篝火上,各种肉食滋滋啦啦,将金黄的油脂淌进火中,浇得火势越发旺盛。
嘉柔坐在薛琅身畔,借着同他咬耳朵说情话为掩护,凑在他耳畔低声道:“伤处可疼?现下可能离去?”
他垂着眼,但见篝火的火光在她面上一亮一暗,她的双眸亮如繁星,在对他关心的同时,又时不时往那闹腾着烤肉的人堆中流连张望。
到底还只有十六七岁,尚是贪玩的新鲜年岁。
他也凑去她耳畔,压低声道:“尚能撑一阵,只现下有些饿,你可愿去寻些吃食来?”
她面上荡开笑妍,当即站起身,“包在我身上,一定让你吃得脑满肠肥!”
话毕,直奔烤架最密集之处。
他微微一笑,眼看着“他”不多时便与那些烤肉的龟兹民众熟络起来。
一旁的赵都护看了一阵,不由一哂,“你那潘安,同谁都能打成一片,果然是个好苗子。你真不打算让他当探子?”
薛琅摇一摇头,“他不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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