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护不由揶揄他:“以你如今对他的怜香惜玉,自是舍不得他去冒险。”
薛琅捧起桃酪抿了一口,凝注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他生得太好,这般长相,如何当探子。”
赵都护倏地一笑,“你倒是会寻借口。”
说话间,嘉柔已捧着两个陶钵小跑了回来。
她似得了宝贝一般,面上皆是喜色,“快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她跪坐过来,将手中的一只陶钵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的草甸上,“是蒸炖母鸡,蒸好后又用陶钵盛了摆在烤架上温热着,不会上火,正适合你。”
赵都护便打趣道:“可有我的?母鸡大补,是比腰子强。”
她从腰间蹀躞带上摘割肉刀的手一顿,当即虚掩住那钵鸡肉,一脸的防备:“那如何能成?今夜独此一份,给了你,薛将军吃什么?”
赵都护闻言,却去看薛琅的脸,但见这位年轻将军眼中的笑意从潘安端着陶钵回来,便未曾敛去一分。
他同薛琅相识已数年,多见其面无表情冷肃着脸之时,纵是大战告捷的欢庆一幕,薛琅也只是淡淡。
何曾见过他同人这般笑过。
赵都护有意再敲打一二,只此处人多嘴杂,不好再多言,只神色复杂再向此二人投去一眼,方转首与边上的君王饮酒说笑。
嘉柔替薛琅将那蒸煮鸡切成小块,重新摆在薛琅面前,又高高兴兴道:“我再去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
话毕又风风火火顺着连绵的烤架去打探。
天上皓月已至中天,人间的热闹也越发酣然。吃饱喝足的龟兹人重新开始奏起弦乐,或击节而歌,或邀舞打令,彰显风雅。
嘉柔绕着长长烤架寻了一圈,终于又寻摸了些吃食,一路兴高采烈回去,正瞧见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丈坐在薛琅身畔,手中捧着一杯酒,正执着地敬酒。
这老丈十分眼熟,她一下子便认出来,一个月前她跟着薛琅前去龟兹王宫赴宴,便被此人绕着弯的诱导薛琅同她亲小嘴。
是个极令人嫌恶的亲王。
只是一月未见,这亲王竟已胖了许多,原本便圆圆的一张脸,更是绷得似蒸熟的炊饼。
此时他倒未曾拥着他的美妃欲当众以龟兹古礼亲密饮酒,她走近时,便听得那亲王又饮酒上头,正大着舌头恭维薛琅:“……薛都护同潘夫子郎有情、郎有意,实在令人羡慕。将军请满饮此杯,再小小透露些,如何能劝服一个美男子一起断袖。本王瞧上一个小郎君,他却半分不愿从我,整日寻死觅活。将军同潘夫子是如何而成的,可是得先下药过上一夜?”
薛琅不接那酒,只淡淡道:“亲王醉了。”
边上赵都护见他这般淡色,心知已是恼怒,忙向潘安使眼色,好想个法子安抚于薛琅,免得有所动作牵扯了伤处。
转眼间潘安再上前,却是笑吟吟,手中已换上一盏酒,对那亲王一躬身,开口唱到:“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③”
她的唱腔婉转动听,带着少年人的纯净,亲王当即撇下薛琅,站起身来,接过她的酒。
她口中继续唱着,已扭身甩臂,袍袖相绕,向亲王邀舞打令。
“以歌劝酒”与“邀舞打令”皆乃大盛盛宴上的风雅之举,但凡有人以歌为礼,打令相邀,受邀者若拒绝,则极其失礼,视为对相邀者的严重侮辱。
此礼自大盛之初便已传开,纵是周边小国也皆知其规。
那亲王本就嗜酒如命,哈哈一笑,抬首饮尽盏中酒,便跟随嘉柔挥袖而舞。
一曲舞罢,嘉柔躬身一礼,回到薛琅身畔,牵住他的手,忍笑向他眨眨眼睛,示意他看好戏。
那亲王抹去额上浮汗,将将要回去继续纠缠薛琅,未成想白三郎却上前,手端一碗酒,张嘴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④”
将酒呈给那亲王后,继而旋转腾踏,邀舞打令。
亲王正在兴头上,一口饮尽酒,便跟随着白三郎继续起舞。
待白三郎退下,却又换嘉柔上前,敬酒邀舞。嘉柔退下,又是白三郎上前。
那亲王糊里糊涂跟着起舞不止,没有片刻歇息,汗如浆出,面似滴血,发上玉冠都已滑落,最后终于跌于地上,双眼紧闭,气喘如牛……
“哈哈哈哈……”远离尚未结束的篝火盛宴,嘉柔的笑声在河畔荡漾,惊扰地河中鱼儿扑通不止,“你看见没?他最后闭眼喘气的模样,像不像一条半死不活的红鲤鱼?”
薛琅含笑行在她身后,“此后,他再瞧见你,怕是要躲上一躲。”
“跳舞累死,自是不值当,”她拽着他的手,歪歪斜斜行在他身侧,“今后谁用龟兹古礼夫妻敬酒折腾你我,我们便用大盛之礼轮流对付他,让他看看究竟是龟兹厉害,还是我们大盛厉害!”
身畔流水潺潺,朗月亮得惊人。
她满足地慨叹一声,不再提宴上事,顽皮地踩去河畔上,抬头去看月光,含笑道:“闭上眼睛,就像回到长安,是在曲江河畔同人游玩……你儿时在何处长大,我怎地未见过你?”
他走得缓慢,含笑道:“我比你年长六七岁,你出生时,我正在学堂煎熬;你进学堂开蒙,我已进了军营……”
他话刚说到此时,却见她脚下一个趔趄,惊呼一声,便往河中掉下。
他忙要去拽她,胁下伤处一痛,眼见着她已落入河中,也不由得跟着落下去。
接连“扑通”两声,他下半身瞬间一湿,却忙从水中站起,河面涟漪圈圈,只漫过膝处的河中却只剩下他一人。
他心中不知怎地似失了主张,连忙四顾,口中急唤:“潘安?潘安?”
正着急间,“哗啦”一声水声响,清脆笑声从他身后传来。
他蓦地回转,但见如银霜般的河水中,她披着一头的月光站在破碎的月轮里。
她面上笑容灿烂,令夏花也失了色。
他一把拨开河水,逆波到了她跟前,看着她眼中倒映的他的身影,哑声道:“怎地要吓我?”
她向他粲然一笑,缠.绵的水意顺着她如玉的面颊缥缈而下。
他抬手拂去她长长眼睫上细密的水珠,却不想再离开,指尖跟随着流经她面颊上的温热河水,最终停在了她的唇边。
那唇红得惊人,并未闭紧,留着一丝浅浅的唇缝。
他的指腹缓缓碾压上去,那温软令人堕落。
他怔怔望着那唇,不知为何要沉沦,也不知为何要倾身,直到她的声音似从天外飘来。
她说,你的伤口痛吗?
他身子猛地一震,像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梦魇忽然破碎。
他的手蓦地松开,往后足足退了一大步,水中浮月也被惊扰出了裂纹。
“你……”她不由跟去一步。
他遽然转身,大跨步上了河畔,几个转眸间,孤凉的背影已走得模糊一片。
晒了一整日的河水带着几许温热,崔家五娘站在水中,眼中俱是不解,仿佛一只尚未开灵的水妖。
作者有话说:
P.S.
①是《秦王破阵乐》的编舞描写,来源参考《唐朝穿越指南》以及百度百科《秦王破阵乐》词条。
②是《秦王破阵乐》中的歌词。秦王指李世民。
③劝酒唱词,出自白居易《赠梦得》,参考书籍《唐朝穿越指南》。
④劝酒唱词,出自《长命女》,参考书籍《唐朝穿越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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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要让大家失望了,重要的事情不是掉马,是我们的薛都护生了旖念,终于被掰弯。
暂且请个假,猫的病又反复了,明天依然要去医院输液。明晚0点不一定能按时更新,实在抱歉。
第51章
当夜的月色十分得好, 将长长一排军帐照得威武壮观。
嘉柔回自己帐子沐浴过,换下湿衣,穿上一件风流倜傥的缺胯薄袍。
立刻就往军帐方向去, 是忆及她和薛琅落入河中后, 他一人忽然匆匆离开,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思来想去,能紧迫到那般份上,也就是因着他那伤了。
总不能是因为尿急吧。
那得多急啊!
只她原本要追过去, 可那时全身湿淋淋, 若被人瞧见, 万一提醒旁人薛琅身体有恙、方引得她那般慌张, 反倒坏了事。
可若不追去, 又因此让人疑惑她与薛琅之情再生嫌隙, 又会生风波。
她贤惠的经验实在太少, 得拿出过去十几年同她阿娘斗智斗勇的心得, 在浴桶里翻来覆去搅了一阵水花,决定将自己打扮的玉树临风,面含微笑, 不疾不徐迈着方步前去,才能起到个一石二鸟的作用。
此时远处如龙的篝火已熄了好几段, 民众们皆簇拥着往各自帐中去。只消再过一夜, 第二日日出后乘车驾马离去, 也不算提前离节, 尊享敖包节上香火的神灵们不会介意的。
她前行了一半,忽又忆起篝火盛会上, 薛琅并未用多少吃食。既是要演与他有情有义的断袖兄弟, 自是该再体贴一些。
如此又拐进厨帐, 搜摸了些白日用剩的炊饼,用干净巾帕包了,恰到好处露出一点边角,以备民众们发现和赞美。
再向军帐而行,果然便有数位白日赛场上得了她的彩头的壮士一一同她打招呼:“潘夫子,可是去见薛将军?”
她晃了晃手中的炊饼,“给他带些吃食过去,万一他夜间饥饿……”
“夫子果然与将军伉俪情深,这般细致周到。”
嘉柔收到这般的评价,顺坡上杆:“我不替他操心,又有谁能操心呢。可惜我与他遇上的迟,让他一人冰锅冷灶了许多年。”
壮士们见她虽为夫子,却能生出厨子的感悟,又纷纷赞她多才。
在敖包节结束前的最后一夜,嘉柔再次巩固了“潘安与薛琅的断袖情深”。
她对这结果很是满意。
军帐已到眼前,卫所的兵卒却未立时放她前行,而是派人前去通传。
未几脚步声响起,她回过头,等来的却是个方脸的郎君。
她心下一阵紧张,连忙迎上去,压低了声音:“可是薛琅的伤严重了?”
王怀安出来时受了交代,自是回她:“并未,将军无碍,夫子不用挂心。”
竟不是伤痛?
那他似见了鬼一般从河里离开,难不成,真是因为尿急?
纵是尿急,过了这般久也该尿完了呀。
王怀安低声道:“是袭杀将军的细作一事有了眉目,将军要忙此事……”
她怔了几怔,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
怪不得今夜篝火盛会上,薛琅坚持要出席,而好几个副将的面孔未曾瞧见,原来是行的“将军在明、副将们在暗”的兵法。
她又忆及在河中时,周遭确然啾啾鸟叫声不断,其中定然是有隐在暗处的副将发出的暗信。
其收获定然也是十分得大,才引得薛琅走得那般匆忙。
她在心中将这条逻辑圆得十分契合,知晓这般大事的内幕自不是她该过问的,便将手中炊饼递过去,“他查案查饿了,正好能填肚子。替我叮嘱他,要听军医的话,该换药歇息就不能强撑。”
帐子里,薛琅正坐在胡床上,刚回来时是何模样,现下仍是何模样。
他身上的黑甲尚未解下,半个身子仍是潮湿。
面上神情是他一贯的沉肃。
而身为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却有好些日子未曾见过将军这般旧表情。
尤其是提及潘安时,将军从来都是如沐春风的。
只眼下却不知生了何变故。
王怀安躬身上前,将炊饼呈上去,低声道:“都按将军的吩咐,同潘安说过了。这炊饼是潘安令卑职转交将军,恐防将军夜中腹饿。”
他等了足足好几息,方见薛琅抬手接过炊饼,只一言不发握在手中。
王怀安一时有了些忐忑,硬着头皮问:“可要传军医?潘安担心将军的伤势。”
待见薛琅点了头,他心中略略松一口气,忙退出去寻了军医。
远处归帐的喧哗声与说笑声一阵一阵传来。
薛琅捏着那炊饼,缓缓起身立于窗前。
头顶一轮朔月向人间撒下清辉,数不尽的星子遍布苍穹。
那颗黎明前后总出现在朔月周围的长庚星,却被群星掩住了身形,看不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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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摇着纸扇、迈着方步回到帐子,躺在榻上,简短地回忆了一番这一日的经历。
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她大不要脸、小不要脸都兼顾了,此后该再无人怀疑夫子与将军之间的真情,那些七公主与细作之流,应该如何也叮不进二人这颗无缝的蛋了。
她又想到不久前去探薛琅时手持的那片炊饼,简直是神来之笔,收获途经民众的许多夸赞。
她对她竟能考虑的如此细致周详,极其满意。可见她过了十七岁生辰后,行事果然有模有样。日后她回了长安,阿娘也会因此欣慰。
她这一夜睡得很是踏实,梦中偶尔会想起薛琅受了伤,会分神提醒自己第二日再去探一探。
然到了天明,她再往军帐一行,却未见着薛琅。
此后的数日,依然未见。
从前最少三五日便会见一面的薛琅,似忽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只从时不时前来给她送东西的王怀安口中,她得知薛琅查细作一事忙得团团转,一整日下来常常连饭都不记得吃一口。
“夫子放心,将军的伤势已见好,等脱了痂,就痊愈了。”
嘉柔点一点头,她倒是记得儿时她阿耶每每遇上重要事,哪怕军营离家不过十几里路,却也常常一月两月不回府。
薛琅是大都护,自也是一样。
王怀安回了都护府,一直到夜间,将军忙罢,他方将此行之得回禀给将军:“潘夫担心将军伤势,询问的很细心。卑职自是如实告知,他方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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