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那人只打了个照面。
那个人,也有那样的一双眼眸。
不仅仅是眼眸。
轮廓与五官,都有些碍眼。
王怀安拿了剪子剪去一截燃得过高的灯芯,薛琅闻声并未回首,只问:“明日有何安排?”
“暂无,宴请与练兵都未有。”
薛琅回去桌前,收好那封信,淡声道:“去备些礼,明日我要去白银的庄子。”
王怀安忙道:“尊令,卑职同将军……”
薛琅倏地抬眼,王怀安只觉得一道寒光奔袭而来,迫得最后“同去”二字竟卡在喉间,再也说不出。
“无需你,换赵副将跟随。”
-
辰时末刻,白惨惨的日头爬出云层不久,两骑人马跃出城门,往一望无际的乡野而去。待过了午时,方踏过长安桥,到了亲王的庄子。
先拜过亲王,再去偏院,潘安却不在房中。
“夫子饭后同那位姓左的同乡去草坡上散步消食,该是快回来了,”婢女道,“将军稍等,婢子这便去相寻。”
“不必,我自前去。”
临近未时的日头忽现忽没,不甚温暖。秋色早已过半,天上秋雁排列成行持续往南,木叶转黄,万里碧草也现枯相。
薛琅面色阴沉,沿着渗冷的河畔大步往前。赵副将一言不发,默默跟随其后。
直到穿过亲王家中上千的羊群,在一片漫天的万寿菊中,方显现三四人的身影。
薛琅一眼便瞧见了潘安。
“他”已抱着一抱金灿灿的万寿菊,又采了一朵凑在鼻端闻一闻,方满意地插.进那一抱中,继而扯了一簇长草拦腰系住,方回身去。
“他”身后两三丈外,那个左四郎坐在一张四轮胡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本该是认真看书才对,一双眼眸却长久地落在潘安身上。
薛琅明明已近了,潘安却并未瞧见他,反而欢喜地跑向那左四郎,将怀中的一抱花往前一举……
两声轻咳恰在此时响起。
嘉柔回首,眸光落在薛琅那张不苟言笑的面上时,递在空中的那束花也当即一顿。
在薛琅那冷冽眸光的注视下,不知怎地,她忽然有了一种被捉.奸的错觉,继而将花更快地往前一放,将安四郎的脑袋盖了个满头满脸。
下一息她已快步奔向薛琅,将他拉得转个身,背对着安四郎,方强笑道:“你怎地来了?”
薛琅神色更冷,只淡声道:“给你送一封信来。”
“哦,是吗?”她连是什么信都顾不得问,先微微侧首,借机往薛琅身后一瞥,但见安四郎已将一捧菊花取下来,露出他那张与她几分相像的面来。
糟糕!
她这个舅父,是来给她添大乱子的。
她连忙给舅父眨眼,安四郎不但不理会,还开口问道:“薛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一副主人的派头,整得这是他的家一般。
薛琅已转首,连揖手礼都无,只负手而立,微微颔首,“免礼。”
安四郎轻笑一声,“腿疾之人,纵是有礼也行不出了。”
薛琅也轻笑一声,正要回应,嘉柔连忙抢在前头,笑得比哭都难看,“都是自己人,用不着礼来礼去。”
她忙同玄青道:“你先推四郎回去歇息。”
“且慢,”安四郎按住扶手,冷声道,“秋高气爽,景色宜人,本郎君尚未赏够。”
嘉柔心中呜咽一声。
哪里秋高气爽了,冷得要命。
可玄青还是听安四郎的,主子既然发话不走,他自然不会听嘉柔招呼。
身边还有一个李剑,却是个拼死不愿当仆从的硬汉。此时他立于一旁,环臂抱剑,口中喃喃念着佛家八字真言,于世间俗事毫不关心。
让他扛着安四郎先飞走,半分不可能。
嘉柔一咬牙,转身便同薛琅道:“是何信要你亲自送?回去房中说。”
薛琅却不走,只负手而立,向安四郎瞥去一眼,同她淡声道:“你的花。”
她回首,但见她舅父膝头上还放着她的那把精心采摘的万寿菊,浅金橙黄不胜灿烂。
安四郎瞧见两人的目光,当即将那把菊花搂在怀中,刻意凑在鼻端深深一吸,叹道:“清香至极。”
薛琅双眸当即一眯,连周遭斜风也似冷了一冷。
身畔的那赵副将也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只在心中谢王怀安临走前对他的提点:“抿着嘴一言不发,当做未看见,便最安全。”
嘉柔只觉着一颗脑袋似两颗大,完全不知为何就忽然剑拔弩张起来。
明明她几口茶的时间之前还在岁月静好地采花。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幕,转身便蹲下去,双手用力薅一把万寿菊,连同夹杂着的枯草和根泥一起塞到薛琅怀中,“送你的,你若是还要,这整个草坡上的万寿菊都被我承包,明日便全都送到都护府去。”
她只当他不会接,未成想薛琅一伸手,稳稳便将那花捏在了手中,继而唇角一勾,当着安四郎的面便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牵着她便大步往前。
她险些哭出来,脚下踉跄,忙着回首看安四郎,但见她舅父已在玄青的助推下跟随而来,一张脸冷得似仙女峰上的积年的冰雪。
都不用猜,待薛琅离去,她少不了劈头盖脸被骂个狗血淋头。
薛琅的手掌热得似起了火,她跌跌撞撞被拽着往前走,只觉着平日极近得一条路今日竟这般漫长。
薛琅一言不发行了好一阵,方神色渐缓,垂首看向她,问道:“你整日陪同你那旧邻,如何还有时间当夫子、做学问?”
她讪讪一笑,“也并未整日陪同,只他才来龟兹,带着他将各处熟悉熟悉。”
心中又担忧方才安四郎行止无礼,会被薛琅怪罪,越发地要替安四郎说好话:“他与我儿时便在一处,一同长大,对我照顾颇深。如今他来龟兹,我自是要……”
她越说却见他本已和缓的面色反倒越阴沉,直到他出声打断她,“青梅竹马,是吗?”
她忙点头。
反正不要是舅父与外甥便成。
他握着她的手掌不禁一紧,她不由“哎哟”一声,他方松开手,转开脸去。
白家庄子尚在一里之外,另一边却是老阿吉家的毡帐。
群羊在帐前滚动,老阿吉蹲坐在帐子偏西那一边,将提前割下的草铺开,趁着未落雪之前晒干。
他稳了稳心神,方回转了头,看着潘安那张还很懵懂的脸,声音低不可闻:“潘安,你究竟喜欢谁?”
风吹来,她不由往前倾身,“什么?”
“无事。”他重新牵过她的手,但见如玉的手背还留着几分淡淡指印,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抚一抚她的额顶,道:“我对左四郎不了解,总担心你被哄骗。”
她这才恍然大悟,忙道:“你放心,他是个好人,我最是知晓。”
他咬了咬后槽牙,牵着她继续往前,方听她道:“薛将军如此关心我,也是个好人。”
他无声地一哂。
他可不想当个好人。
偏院里静寂无声,婢女如常守在门外,没有嘉柔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她房中。
只薛琅到底交情不同,此时正坐在胡床上,将一封信摆在嘉柔面前,“早便要给你,只被诸多事耽搁了。”
嘉柔垂首去看,但见那信封极陈旧,并无落款,也不知是谁人的信。莫非是王怀安?却也没有托上官送信之理。
她拿起信封,从中取出折了一折的发黄的信纸。展开信,但见开篇便是:“赵都护收览……”
她不由抬眼看向薛琅,他方道:“乃崔将军战陨前夕写给北庭赵都护的信,你此前不是寻他问过信中详情?”
她不由一怔,垂首复又看去,但见其上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写信人的强硬与坚韧可见一斑。
她心下陡然乱糟糟一片,明明这上头每个字都能识得,她却一句都读不进去,心中皆是一道久远的声音同她道:“阿耶明日便归来陪你斗蛐蛐儿……”
她不由起身便要走,一直到了门边,方在他的一脸诧异中回头,强挤出一点笑,同他道:“实在尿急,装不得斯文了。将军稍等,我去去便回。”
他审视着她的面容,两息后方点点头,“我等你。”
她出了厢房,迎着拂面的冷风往外而行,正好与才从草坡上下来的安四郎遇上。
安四郎见她神色不对,忙问道:“怎地了?可是那薛都护,方才欺负了你?”
她咬紧牙关摇摇头,心下用“阿耶极可能有外室”的话几番安慰自己,心头涌起的巨浪方和缓。
忌惮着李剑在侧,她只低声道:“薛琅他,是来送崔将军生前的一封信。”
安四郎瞬间了然,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顿了一顿方道:“苍蝇父子在吃屎,苍蝇儿子问他阿耶……”
她不由“嗤”地一笑,眼中雾气方散去,低声道:“我回去继续看信。”
他不由往她的房中望去,窗扇半开,薛将军的身影便在窗内隐约可见。
一介男子大喇喇坐在他外甥女的绣房中,他怎能忍。更何况,方才这二人还是牵手而归。
说是做戏演断袖,可方才经了这薛将军同他相争的一幕,他无论如何不能信那是做戏。
一个熟读兵法、运筹帷幄的将军,什么时候会在做戏的时候搭进去真情实意?
如这将军中意女子,他身为舅父,倒也能替嘉柔掌眼一二。
可惜其中意男子,是个断袖。
他原本有好一番话要教训于她,只看着她这模样,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罢了,薛将军虽是个人精,可自家外甥女却还憨着。再憨一两个月便跟着他回长安,恢复为崔五娘,此间事只要他不提,再无人知。
他看着嘉柔回了房中,却又命玄青推他出了偏院,吹了一阵冷风,待见薛琅同那副将牵马而出,翻身上马,他方出声道:“薛将军,请留步。”
薛琅略停,高大挺拔的身影将他笼罩。
他并无惧色,只略略抬首,淡声道:“奉劝将军死心,潘安,不会中意你的。”
薛琅缓缓瞥他一眼,冷冷转首,一夹马腹,顷刻间便上了长安桥。只留下一张与他的脸同样不屑的背影,不多时也成了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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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当日便关起门来,避开盘腿坐于花台沿上一心念经的李剑,悄悄同安四郎商议了信中内容。
信中所载巫医之事,于她无用。只上头曾托付北庭都护府的赵将军寻亲一事,却令她忆起于白大郎操持的窟寺中偶遇的那位一诚画师。
一诚一身龟兹郎君的打扮,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周身气息祥和,初初一见与周身沉郁冷漠的安四郎并不相像。可若撇去气质与性情,同小舅父能有八分像。
她虽不知外祖父何时托付她阿耶在西州寻人,可安四郎却知晓寻根乃老父心中久久的牵挂。
他临往龟兹来之前,老父便曾交代于他,一旦寻见五娘,若一时半刻回不来需留在龟兹,最好能趁机打听打听安氏的旧人。
既提及了此事,不如一鼓作气前去寻找一番。
二人本欲隔日便前往,谁知天公不作美,半夜忽来了一阵大雨,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午时方才转小。
此后又是停停歇歇,出行不得。
直到三日后,天方放晴,只路上却多积水,少不得要再晒上两日。
一直到两人踏上前往白氏窟寺的路,已是五日之后的午时,路上又行了半日,直到黄昏时分,前路方见悬于半空的白氏窟寺层层叠叠,威严壮观。
白大郎从半山腰的廊庑石窗探出脑袋,看清那马车边上骑着驴的英俊小郎君乃安西大都护薛琅的断袖相好,不由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到。为兄前去迎接,你切不可再生事。”
他不敢怠慢,当即踩着木阶下楼到了马车跟前。
楼上廊庑窗户边,伽蓝公主于窗柱边探出一只眼睛,瞧清楚驴上的潘安,不由冷哼一声,低叱道:“女骗子。”
再瞧见一个仆从打扮的大盛男子从车厢里先抱出一个奇特的四轮胡车,再又抱出一个消瘦的男子,置于胡车上。
而那潘安已候在边上,那男子尚未落座,她已是先伸手扶住了男子,直到男子被稳稳放下去,还未松开。
其关怀之殷勤,远比对薛琅更甚。
会是谁?潘安真正的相好。
她的眸光因此而落在安四郎面上。
暮色四合,窟寺檐下尚未掌灯,日月交汇的蒙蒙暮光中,消瘦的郎君五官如龟兹人般立体,轮廓却如大盛人那般斯文。本该是精致中带着温和脆弱,其面上的冷漠却将所有温软皆遮掩。
那郎君坐于胡床,于推动间抬首,她倏地避在窗柱背后,两息后再探首,那一伙来人已是进了窟寺。
她心下一动,当即同随行的仆从低语几句,仆从得令匆匆跟去,她方转身进了庙殿,随手拎起一只油壶,往一个个油碗中缓缓添着香油。
过了两刻钟,白大郎方进来,问道:“七妹寻为兄何事?”
她放下油壶,取出巾帕慢慢擦拭着指尖,几息后方问道:“那潘安因何前来?
白大郎当即道:“与你无干。你上回四处散播他同薛都护定亲之事,已惹得大都护雷霆大怒。你再生事,怕真要受大盛刑罚。届时王上再心疼你,也少不得要看着你挨板子了。”
七公主不愿听这些,又重复问道:“潘安,因何来此?你不说,我便问到她面前去。”
白大郎见她面上虽带着笑,眸中却极其认真,半分不像玩笑之言,只得道:“他们前来要寻‘一诚’问话。”
见她面露一点不解,便解释道:“此前潘安接生双驴,庙中曾差一诚为潘安画像。上月那画便已绘于佛壁,我数次相邀潘安前来观赏,他皆不愿。今次倒是得兴前来,据他言却是寻一诚请教画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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