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可能是醉酒时的儿戏,但更大的可能却是“酒后吐真言”。
他愿意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语。
她虽醉了,却还谈兴极浓,将手指挡在唇边,先“嘘”了一声,方低声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我衣裳里,有,有好玩意儿……”
她的手往她衣襟里探进去,“我掏出来给你看,有两个!”
他不知她带了什么宝贝给他,也想要看一看,却见她的手揣进衣襟里再也不动,眼睛紧紧闭着,须臾间便呼吸悠长,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禁失笑,将她的手抽出来,摆放在她身侧,又给她盖上棉被。
王怀安已带着人端了三个火盆进来,待不远不近地放好,方同他道:“将军,赵副将有要事禀报。”
他点了点头,却不急着离去,只掖了掖她的被角,见她额上已出了汗,便将半开的窗扇也关上,方掩门而去。
火盆中的炭火越来越旺,嘉柔只觉全身都似烧了起来。她踢了棉被,迷迷糊糊拉扯着衣衫与裹胸布,只冬日衣厚,她如何用力都拉不脱,几番挣扎,反倒将她折腾醒来。
她脑袋渐渐清醒,体内却仍然有一股无名之火似佛祖跟前的三味真火,烤得她口干舌燥。
她接连除下几层衣裳,只将最外头的长袍穿上,随意系上蹀躞带,便拉开房门摇摇晃晃行了出去。
外间日头亮晃晃,她鬼打墙似的胡乱走了一阵,方忆起,此前在伙房用饭时似乎见了薛琅。
只现下,他又去了何处?
-
主将营房里,几位禀事的副将离去,薛琅坐在桌案前,脑中想着的却是年轻郎君的酒话:
“我中意你。”
“我想与你成亲,日日快活。”
他也中意“他”。
也想与“他”朝朝暮暮。
想同“他”一起煮茶,一处说笑。
想同“他”策马奔腾,看尽长安花。
桌上有封才收到的家信,信中是母亲的老生常谈。
总催他抽空回长安,她又为他提前相看了多少女郎。
他取出一张纸,只深吸一口气,便挥毫写下回信:
“儿身在边关,生死难料,不愿耽误旁的女子,此生不再与人议亲。
母亲若贪享儿孙绕膝之乐,可从族中清贫人家过继两个孩童……”
待他搁笔偏首,眸光方透过半开的窗扇,落在外头的一棵树下。
树下站着位俊美小郎君,削肩细腰,身形清瘦。“他”的眸中尚有两分酒意未退的惺忪,面上仍是绯红一片。
郎君脚步蹒跚,扶着树身歇了两息,继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他看得不由一笑。
只下一息,却见一团绢布从“他”的衣衫里滚落,堆在了脚面上。
而“他”的胸口一瞬间反倒明显地多了一团什么……
他尚未明白这意味着何事,但见潘安两手上探,怔怔摸了摸隆起的胸口,再垂首去看脚下,面上一个惊愕,仓皇抓起脚下布带从窗外消失。
待再出现时,“他”的胸口已恢复了平坦。
“他”先鬼鬼祟祟往四处看了几眼,确信方才一幕无人瞧见,方从腰间抽出纸扇,做潇洒状站到了他营房的门口,却似因为心虚,持扇遮住了“他”的胸口。
“将军好雅兴,练字啊?”她讪讪问道。
薛琅看着她手中纸扇摆放的位置,想到她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忽然有个过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将军可疑惑过,潘安为何永远是一副雌雄难辨之貌?又可曾留心过,他到如今仍无喉结?更可曾发现,每隔一个月,他周身会有淡淡血腥之气?”
他屈指将那家信慢慢捏成一团,面上温情渐退,唇角勾起一抹凉薄浅笑:“潘贤弟,果然好手段。”
她不知他这般莫名其妙的夸赞从何而来,他乌沉沉的眸子盯着她,让她忆起传说中幽静的深海。
传说那里藏着神秘的海怪,能瞬间卷起滔天巨浪,将过往船只全打翻,把所有船客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用这般眸光看过她。
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体内凉不下去的三味真火,轰然熄灭。
作者有话说:
好了,你们要的全拿走,剩下的我承受。
告一天假,脑子动不了了。周二正常下午三点更。
第68章
将军还是那位将军。
他总会温和地同她说话, 看着她时眼中总有笑意。她说到什么逗趣话他会毫不吝啬地哈哈大笑,她伤心的时候他一定会牵着她的手给她抚慰。
论对着她冷眼相对,那已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
“来寻本将军, 作甚?”他面上并无半分表情, 然周遭却仿佛顷刻间冷了好几分。
她连打两个冷战,手中的纸扇还心虚地挡着胸口,关于她阿舅的情.事带给她的委屈顷刻间被她抛之脑后。
她讪讪一笑,欲盖弥彰地道:“我来寻你, 去找些男人的乐子。”
“哦?”他挑一挑眉头, 唇边泛起一抹冷冷笑意, “何谓男人的乐子?”
“跑, 跑马啊!”
—
马似闪电一般往郊野窜去,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风摧枯拉朽地吹在耳畔。
嘉柔圈在薛琅的怀中, 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 连眼都不敢睁。
她似在浪尖上高高颠起又重重落下,一个不慎就会掉落,被跌得面目全非。
她从不知他纵马时竟会这般快, 也从不知他的黑马竟这般神勇。可笑她还一度为她的大力跑得比他的黑马快而暗自得意。
真真是狡猾。
人狡猾,马也狡猾。
此刻她心中的后悔早已淌成了一条长河。
她后悔, 她就不该听那扫地僧的话往西域来。
便是来了西域, 明明有三十六国可选, 她却偏偏要来龟兹。
便是来了龟兹, 也该光明正大当她的女郎,何必要扮什么劳什子的郎君。
如今她包着裹胸布似王八一样藏了几个月, 胸口勒得整日喘不过气来不说, 还要时时刻刻担心被人发觉。
稍微有丁点儿心虚, 她就得找个法子证明她是男人。
凭什么当男人就要跑马,如今受着这份罪,简直是她自找自受!
马蹄滚雷似的接连不息,被马蹄溅起的积雪时不时冷冰冰地打在她脸上,像是在嘲笑她的逞强。
不知过了多时,马蹄声渐缓,风声减小,耳畔还多了小贩叫卖的声音。
一直到马终于停歇,她缓缓睁眼,但见已回到了都护府门前。站岗的兵卒还是那般挺拔,漆红大门上的铆钉还是那般斑驳,只有晌午的日头斜斜照下来,将她在马上畏畏缩缩的身影照得扩大了两番。
他一跃而下,站在马头边冷冰冰看着她。
她连滚带爬从马背上落地,只觉得人还似在马背上颠上颠下,双腿软得近乎站不住,踉踉跄跄往前两步,紧紧抱住了近处一棵树身,这才觉着似回了魂。
“如何?寻了一回男人的乐子,可痛快?”他冷冰冰道。
“痛快,痛快得很……”
“可还想再寻一把男人的乐子?”
她一咬牙,“想!”
薛琅抬腿就要带路。
“等等。”她连忙道。
他回首,身后拖着他长长的、冷峻的影子。
“先用饭,可成?”
—
万家炊烟袅袅,被薛大都护包了场的酒楼冷清而隆重。
整个楼的博士在包间外站成一排,只等着伺候好薛都护与他的断袖相好。
掌柜哈腰候在桌边,倾情介绍酒楼的拿手好菜:
“十全大补餐,补阳补肾补气血,让男人更男人。要当男人就用十全大补餐!”
嘉柔晃晃脑袋。
这怎么听着如此邪门?
女子吃了,又会如何?
她的相好果然是她的相好,但见薛琅淡淡瞥她一眼,向掌柜努努下巴:“若女子用此饭,会如何?”
嘉柔悄无声息地竖起了耳朵。
那掌柜闻言,“嘿嘿”一笑,“女子嘛……”
那个拖得长长的“嘛”带了无尽的暗示与想象,最终却未说下去,掌柜笑言:“两位贵人绝无此担忧,现下可要上菜?好菜要趁热吃。”
薛琅不置可否,转首看嘉柔:“贤弟说呢?”
“我,我……上菜!”。
掌柜得令,登时高喝一声:“上菜——”
“上菜——”
“上菜——”
“上菜——”
候在廊庑上的伙计将掌柜的圣旨一声声传下去,只等了不到一刻,那菜色便被一一摆上来。
菜有九盘,薄片厚切,蒸拌烤炙,佐以翠绿韭菜。
掌柜麻溜地将热乎乎的菜色一分两式,将两人的食案摆得满满当当。
嘉柔看着这些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色,却不敢贸然去用。转首去看薛琅,他已执筷夹起一片薄肉片往口中送去。
她有样学样,也夹起那片喂进口中,只觉入口绵软,胡椒味浓得恰到好处。
她午膳便未用多少,此时腹中饥肠辘辘,一口用罢,意犹未尽,又连用五六片,方问道:“这是何菜,用何物所做,竟如此好味?”
那掌柜就随侍在侧,闻言便有几分得意:“此乃炙烤羊腰子,本店秘方,炮制得这腰子无一丁点儿腥味。”
她不由松了口气。
继而便有些呵呵。
说什么十全大补,她还当用了何种虎狼食材,原不过是腰子。
整得谁没吃过一般。
她又连用几口,吃得见了底,转首又看薛琅,他已夹起了另一道菜。
她便跟着去吃,只觉口感脆嫩有嚼劲儿,与方才那道烤羊腰半分不同,却又有另一种风味。
她大吃几口,方问道:“此为何物?”
“此乃炙牛.鞭……”
“扑”地一声,嘉柔口中的余渣重重喷出去。
她忙捂了嘴,薛琅回首冷眼看着面红耳赤的她,“如何?吃不得?贤弟莫不是吃不得男人才能吃的菜色?”
她连咳几声,方搪塞道:“如何不能?只是,胡椒,辣,真辣。”
薛琅转首方问掌柜:“饮的什么?还不送来?”
那掌柜连忙把话传出去,未几便有一道热乎乎的、血红血红的饮盏摆在了嘉柔面前。
“这是……”嘉柔不禁紧了紧袖在袖下的手。这怎么看怎么是一盏浓稠的鲜血,她怎么不知解辣要用血?
那掌柜便笑道:“此乃新鲜鹿血。小店的鹿平日便是灵芝、人参、肉苁蓉、韭菜所喂,最是壮阳。接到血后又立即往里头添了作料,完全没有血的腥气,客官试试看。”
嘉柔身子不由一晃。
边上薛琅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如何不饮?不辣了?不辣便再多用两口。”
在她的余光里,薛琅已执筷夹了一片炙牛.鞭,眼看着打算亲自给她喂。
她额上直冒汗珠,边上的掌柜还在敲边鼓:“客官快用,这些皆对男人极好,小店开设至今已数年,从未遇上不愿用的男客。”
嘉柔的眼眸在牛.鞭与鹿血之间不停地游移。
牛.鞭,鹿.血。
鹿.血,牛.鞭。
死就死了,她一把端起鹿血,一仰头,咕咚咕咚全部饮下,最后打了个响亮的血嗝,忍着恶心将碗底亮给薛琅瞧。
薛琅面上的冷笑一闪而过,拊掌打破这平静,“贤弟真真好心性,佩服。”
她不由眉头一蹙。
他这话,是何意?
掌柜的附和道:“客官好血量,能一口气豪饮之人极少,可还要再来一盏?”
还来?
嘉柔腿肚子一抽,连忙摆手。
剩下未尝的菜色尚多,纵是龙肉她都不敢吃了。
她从没有何时像现下这般想逃到一个不用喝鲜血、吃牛.鞭的馆子,将扁食、炊饼、古楼子点上一桌,一定要饮清得不能再清的茶汤。
她抹去嘴边血渍,低声道:“我饱了。”
薛琅淡看她一眼,站起身来。
掌柜忙在前带路,她便跟在薛琅身后而行。廊庑边的窗扇皆开着,望出去竟已万家灯火,夜色迷离。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漫长的、冒充男人的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都护府是不能待了,说不得要厚着脸皮往客栈去。些微住上一晚,明早她就回庄子,谁拿男人的幌子带她跑马、壮阳都不成!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着前行,再抬首时,不知何时已错过了酒楼大门,往走廊的另一头去了。
“等等,”她当即出声,“这,该不是还要吃吃喝喝?”
前头的薛琅回首,“潘贤弟想要做何?”
这,她什么都不想做啊!
“我,我不想跑马,也不想用膳……你我,能不能静静坐上一阵?这男人,男人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男人也会累。”
薛琅面无表情,边上的掌柜却笑道:“客官这般想,跟着来就对了。”
目的地是一间极热的房舍。
房舍并不大,里头空旷单调,只靠墙立着两个立柜,柜面上各摆着一个红漆盘,漆盘里盛放着月白色的衣物。
掌柜的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房中只余她二人。
薛琅瞥她一眼,垂首便开始解衣衫。他穿着玄色圆领缺胯长袍,那衣袍像长了腿,但凡他的指尖掠过,便欢快地离了他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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