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便喜滋滋道:“先让做五百件出来看看……”
嘉柔“哈”了一声,“世伯这般失了私德之人,都护府竟会同你合作,可见薛将军的眼光很一般嘛。”
待说罢,忽然想到了她自己。
薛琅同她这个女骗子合作断袖情,又何尝不是“眼光一般”。
她不由耷拉了脑袋,正要回后院去看看大力,忽听得门口起了脚步声,继而便是赵勇十分恭敬地唤道:“薛将军!”
薛琅?
昨夜在汤池中的情景登时在脑中重现。
饱满的胸口。
滴水的湿发。
男人冷峻的眼神中的氤氲之气。
还有,还有牛.鞭与鹿血。
她不要再去壮.阳!
耳听得那脚步声已往大堂来,她慌不择路,“呲溜”一下便钻进了大堂的食案底下。
外头是赵勇的说话声:“……将军可用了早食?小店早食正好出锅,将军可要一起用些?”
嘉柔闻言,不由于桌下暗骂:“虚伪!”
此前她同薛琅断袖期间,赵勇可没这般殷勤谄媚。还邀请用早食,不甩脸色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区区五百件的军服买卖就将他收买,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可惜赵勇的马屁要拍在马蹄上,这个时候都护府的早膳也才结束不久,薛琅吃得饱饱,哪里再有肚量去吃客栈的那三瓜俩枣。
未成想却听薛琅淡声道:“也好。”
好个什么呀好。
她不由哀嚎。
赵世伯最是抠搜,早食里难见半分油星子,有什么好吃的。
赵勇得了令,匆匆回后厨去交代。
薛琅慢慢踱着步,好巧不巧便站到了嘉柔藏身的桌案下。
她正秉着呼吸,便听他轻咳一声,淡声问道:“在做什么?”
她险些要哭出来,知晓装不住了,只得从桌案底下爬出来,手中捏着一枚五铢钱给他看,“险些折财,好在被我寻见。”
他面上并无什么微笑,她只得讪讪坐去一旁,只等着不论赵勇或是赵卿儿哪个快出来,好解解她的尴尬。
然她都等得心中将佛家八字真言翻来覆去念过百遍,赵勇才终于姗姗来迟。
不过早食而已,他手中的红漆盘里就层叠着七八样吃食,从炙羊肉、古楼子、炊饼、扁食到醋芹、葵叶汤,吃的饮的,荤的素的全都有。
等等,还有一盘晶莹剔透呈丝状的是……鱼鲙?如此寒冷的早晨,河面都冰冻,他哪里弄来的活鱼?
赵勇热情邀请薛琅:“大都护请用饭,粗茶淡饭,还请海涵。”
嘉柔当即冷哼了一声,“无耻!”
赵勇讪讪:“阿安一起用。”
她才不吃。
谁吃谁是狗!
两刻钟后,她抚着胀满的肚子,志满踌躇放下筷子,取出巾帕擦拭了嘴角。
抬眼便见薛琅黑漆漆的眼眸,一时又有些讪讪,自己找些借口:“头一夜用过鹿血,还真容易饿……”
他这才道:“用饱了?”
她看着他神情淡淡,不由抖了两抖。
昨日他带她去吃十全大补餐时,也是这般神色,不显山不露水,接着就把壮.阳的菜色摆了满桌。
她连忙道:“饱了!”
犹觉不够,又补充道:“已经饱到了脖子根,再连一口水都饮不下去。”
他点一点头,终于站起身来,瞥她一眼,“跟我走。”
啊?都说吃饱了,怎么还要跟他走?
-
云朵似棉絮一般堆砌在天边,同白茫茫的昆仑山连成一片。
日头暖洋洋照下来,将风中的冷意也驱散。
嘉柔骑着大力,不疾不徐跟在薛琅的身畔。
她原以为他又要同昨日那般与她跑马,未曾想今日骑速并不快。大力跟在黑马身侧,蹦蹦跳跳很是开心。
她时不时侧眸看他,他面上依然冷峻,他不主动开口,她都不敢问他究竟要去何处。唯怕他忽然反问一句“不敢做此事,你是不是个男人……”
她不是个男人。
谁想当这个男人谁当去!
乡野前路逐渐开阔,路边时不时能见着新修的毡帐。有乡民认出薛琅,纷纷从帐中出来,拥挤在路畔,高声唤着:“薛将军……安西军……”
他面上的冷峻便散去,露出几分和色,放慢了马速,于马背上抬手一揖,继续往前。
又有一位颤巍巍的老阿嫲拦在了前头,手中高举起一只钵,他便勒停马儿,下得马去。那老阿嫲却是以一碗酥油饭来谢安西军的救灾之恩。
老阿嫲瞎着一只眼,酥油饭里黑乎乎,碗也不甚洁净。
薛琅半分不嫌弃,大口将酥油饭用尽,赞了一声“好味”。阿嫲高兴极了,返回毡帐再端出来一钵,却是要递给嘉柔。
那碗沿上沾着许多黑渣,也不是煤灰还是牛粪搽碗留下的草渣。她心中不由几分翻腾,想要假装慷慨大吃几口却很是有些艰难,正踌躇间,一直大手已探过来,从她手中将钵接过去,只同阿嫲道:“他已用过午食,我却未曾吃饱。”
他又将那钵酥油饭吃得干干净净,将碗筷交还给阿嫲,赞其身子骨硬朗,方重新上了马背。
她忙跟着翻上驴背,同阿嫲挥挥手,继续跟着往前。
灾后的乡野离最初已是大变了样。
积雪虽厚,却厚在山野。道路已被清扫开,本是湿润的土皮,在大日头下晒了两日,也早已干燥。
留守在龟兹的鸟儿成群结队在雪中啄着能寻见的草籽,野兔受到惊扰,忽然便从积雪中窜出来,一路狂奔到下一处藏身地,一忽儿就钻进了雪中不见了身影。
微风迎面而来,似轻柔的鸟羽。
嘉柔长长吁了一口气,转眸去看薛琅,他的神色被这景色融化,虽依然肃然,却少了一开始的冷峻。
她不由开口问他:“方才的饭,你不担心里头有毒?”
他看着远处过了许久,方道:“老顿珠的独子,五年前大战时,曾因给安西军送信而被突厥人斩杀。”
她一时失语,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调转马头,“回吧。”
回到城中时已是暮色四合。
夜风中尚带着白日的点点暖意,民众们皆拥上街市,重现龟兹城的夜的繁华。
晚膳进的是那间卖扁食的食肆。
巧得是,邻桌又是一桌有情人。
男人给女人夹了一个扁食喂她吃下,女人便将一个精致的荷包挂在男人腰上。
男人赞了一声“手巧”,女人便似得了多大的赏赐一般,又害羞又得意。
嘉柔瞧了一阵那一对情人,再收回目光时,却对上了薛琅那一双乌沉沉的眸子。那眸中带着些许的审视意味,又似混着很多很多的情绪在其间。
她不知怎地,忽然多了几分百转的柔肠,同他道:“你可是不开心?发生了什么,可能说给我听?”
他却收回,只道:“可吃饱了?”
她便点一点头。
他付了银钱,瞥她一眼,当先转身出去。
她识得那一眼的意思,是让她跟上。她一咬唇,忙抬脚出了门槛。
外间已是万家灯火,夜美得惊人,数不清的星子散落在泼了墨般的天际,一轮月便挂在星子最密集之处。
他脚步略缓,一直到她到了近前,方继续往下走。
街角守着个卖糖人的摊贩,她被吸引了目光,上前去瞧,但见那一捆草靶子上各种糖人令人眼花缭乱,光是风车模样的便有好几种,小人与鸟兽的更是各有几十样。
她一时不知该去选哪一个,他冷眼看着她犯难,向小贩递出一串银钱,将那整棵草靶子都买过来。
小贩未料到来客如此大手笔,连忙哈腰谢过,高高兴兴空身往家赶。
他这才冷冰冰道:“边走边选,莫阻着路。”
“嗳,”她的开心来得轻易,连忙跟上去,将将选了一只风车兴高采烈拿在手中,掌心却倏地刺痛。
她下意识“嘶……”了一声,他已先攥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到了檐下,借着灯笼的光去细看。
玉白的掌心间,是细细一根竹刺扎在上头。他未曾停留,下一息便勾了脑袋。她只觉掌心陡然一股温热,待他再抬手,那竹刺已不见。
她望着他的唇,面上顿时绯红一片,满心皆是昨夜在汤池中的情景。
他带着水汽向她而来。
他的指腹在她面上蜿蜒。
他的眼眸中看不清的神色氤氲缠绕。
她的心砰砰作响,他却忽然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走,只那手却还牵着她。
她心知他牵的是潘安,并不是她崔五娘。她忽然便有些痛恨潘安,脚下一慢,他已回了首,眸光还是那般冷峻,“未曾吃饱饭?”
牵着她的手却越发紧,她不由要去甩开他,他当即横她一眼。
她不知他怎地了,只委委屈屈道:“……疼。”
“疼便受着。”他无情道,牵着她继续往前,手上的力道却减了几分,干燥又温暖。
秋末的夜难得这般温暖,天上星光灿烂,人间灯火通明。
他一手执着插糖人的草垛子,一手牢牢牵着她的手。迎面有醉酒的路人未曾认出他,不知避让,只大喇喇堵上来。他回首虚虚将她圈在怀中,只等那几人离去,方继续往前。
月上中天,通往客栈的路已是行人稀薄。
又一对有情人在前头那棵合欢树下停了脚步,女人靠在了墙上,男人一手支墙一手捧着女人的脸颊。
原来合欢树是月老亲手种下的树,无论在西域何处,有这棵树出现,男男女女便可无视世俗,恣意亲近。
客栈檐下的灯笼随着清风轻摆,不知是暖风的功劳还是这灯下红光,将他眉眼上的冷峻消融去足足五分。
整整两日,和色终于在他面上重现。
他垂眼静静望着她,淡声道,“三日,给你三日的时间,回去准备你扯谎的理由。”
她忽地一愣,下意识喃喃:“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会懂。”他抬指拭去她唇角残留的糖渍,将那一整捆插糖人的草靶子交给她。
“三日后来见我。”他深沉的眸光再在她面上停留一息,一撩衣摆转身离去。
夜风轻抚,边上合欢树下的一对有情人已拥吻在一起。
她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倏地打了个冷战。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昨天锁章导致后面我都不敢更。
迟来的二更送上。今天的更新还会稍晚一点,我要排队去做那啥。
第71章
崔嘉柔的这一回进城, 原本是因她舅父而带着一肚子委屈,准备进城散心时,顺带问一问王怀安查“外室”一事的进展。
——除了赵勇有外室, 崔将军会不会也有外室?除了她见的那一个外室和娃儿, 赵勇还有没有旁的外室与娃儿。
若王怀安查的好,她再酌情与赵卿儿碰个头,在赵阿姐面前为那位方脸俊男美言两句。
然而,这两日和薛琅相处的时光实在太过惊悚, 她完全顾不上去关心谁的外室谁的娃, 谁的姻缘谁的郎。
她现下一心想的都是, 她到底在哪些事上骗了薛琅, 而薛琅又可能知道了哪些。
这一夜她睡得迷迷糊糊。
一阵回到四月刚到龟兹那日, 她才同薛琅结下梁子, 彼时尚不知他就是安西都护府的新任大都护, 却要志满踌躇进都护府去当兽医。
梦里她双手叉腰, 大言不惭她叫“潘安”,赵世伯还在一旁帮腔佐证,言她乃安西军潘永年的独子。
薛琅冷哼一声, 下令“将潘永年带过来!”
未几便来了将脑袋抱在怀中的半截尸体,那脑袋一口唾沫唾到她的面上, 叱道:“老子的儿子孔武有力、膀大腰圆, 哪里来的娘娘腔敢冒充我家阿郎?!”
薛琅蹭地抽出宝剑, 寒光直指她脑门, “骗子!”
一阵又转到了五月的赛马节上,一片嫩翠草原上, 薛琅向她打听崔五娘的去处。
她自是言崔五娘往海上去寻了长生不老药。
“崔五娘到了龟兹, 根本未去海上!”薛琅蹭地抽出宝剑, 寒光直指她脑门,“骗子!”
再一转眼却又是七月时,她因不堪七公主的滋扰,抽抽搭搭去寻薛琅同她断袖。她许了许多同她断袖的好处,譬如她的俊秀外貌会劝退许多对他有歪心思的方脸男人,又言她一手的兽医之能皆可为都护府所用。
薛琅却冷笑一声,一把撕开她的衣领,露出她的裹胸布,“告诉本将军,这是何物?哪个男子会缠这玩意儿?”
他蹭地抽出宝剑,寒光直指她脑门,“骗子!”
这一夜的梦兵荒马乱,每个梦都事关她在薛琅面前撒下的谎,每个梦的结尾都以薛琅对她拔剑相向而结束。
待醒来后她疲惫不堪,头一夜薛琅直言她扯谎、给了她三日时间去准备坦白一事的话还历历在目,可思前想后也未寻到个好法子。
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是察觉她不是潘安?
还是发现她并非女子?
甚至是不是完全知道了她乃崔五娘?
莫非那日她在都护府不小心掉了裹胸布,被他看见了?
不,不会。
如若他当时瞧见了,定然要震怒,便是不抽剑劈了她,也会将她折腾个底朝天。
等等,后头的跑马、壮.阳、泡汤,不就是他折腾她?
等等,寻些男人的乐子的话,不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她烦恼的用被子蒙住脑袋,凭她这个脑袋瓜,是半分想不透当下的处境,想不透她接下来的三日要做什么样的准备,又该扯些什么新的谎言去圆她以前撒的谎。
待起了身,她原想要暂时摒弃前嫌、去寻赵勇商议一番,只赵勇那个见财忘义的此时正安排博士做什么军服买卖安排的踌躇满志,一见她来便问:“薛都护可要再来店中用早食?你不若再去问问,或者世伯亲自给送过去?他日理万机,早食必须得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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