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恒玉心下一阵慌张,目光往边上一扫,此时这大堂除了潘安与带来的那位郎君,只剩假母和一个龟公。
能选的,就只有龟公了。
他当即往那龟公身畔一凑,攀住了龟公的胳膊,“便是他,奴与他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两厢里将私房凑了凑,终于为奴赎了身。奴如今不再是兔儿爷,而在后厨帮手,靠双手吃饭。”
那龟公自要跟着做戏,回身便握住了恒玉的手,“跟着我,让你吃苦了。”
“不苦,只要能与你长相厮守,吃再多的苦,奴也不怕。”
嘉柔看着这一对男子如此恩爱,竟一时不知要不要继续出演欺男霸男的戏码。
只看这龟公膀大腰圆,不输七公主身畔的昆仑奴,她要是强拽,龟公一抬手,她便得飞出去。
失策失策,今日李剑扛着锄头要去修寺庙,她竟未拦住他。
罢了,她的初衷原是借着“寻乐子”震一震魏七郎,让他继续看看她女纨绔的真面目。若在他面前出了大丑,反倒折了自己的威风。
她再看魏七郎,他如今已是蹙了眉,可见此行已将嫌弃的种子种进了他的心间,勉强算是达成了目的。
思及此,她也不再强求恒玉,只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能寻见良人,我自是为你高兴,少不得要为你添个妆,也不枉你伺候过我一场。”
恒玉万分记不得曾伺候过她,正费解间,却见她从袖袋里掏出一把宝贝,玉珠、玉佩、金银簪子,白莹莹黄灿灿的富贵之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随意给恒玉抛去一个成色极好的玉佩,接着又给他一颗玉珠子,“许良既也赎了身,这枚玉珠也给他添妆。”
继而连余下的皆塞给恒玉,“旁的兔儿爷,都有添妆,替我转赠给他们。”
忖了忖,还十分体贴地向假母下令:“他们既已赎了身,这些添妆你但凡敢克扣一钱,莫怪我来烧了你这妓馆。”
刻意大声道:“你满长安打听去,小爷烧过的妓馆何止一两间。有事无事烧一烧,权当解闷。”
假母眼看着这瘟神是要离去的模样,哪里敢同她较真,连忙哈腰道:“不敢,潘夫子赏下的,我等自是不敢克扣,”
恒玉瞬间发了大财,眼冒金光,登时下跪连磕三个响头,激动道:“奴便知道信潘夫子没错的,潘夫子长命百岁,永享荣华!”
“好说好说。”嘉柔仰天哈哈一笑,迈着方步大模大样出了妓馆,待到了系驴的树下,方“哎哟”一声,笑眯眯同魏七郎道:“方才只顾着我自己寻乐子、抖排场,竟忘了七郎。七郎可要回去赏一赏舞?”
魏七郎连忙道:“不需不需。”生恐她又再将他往里头引,牵着他的马连连往边上退了一丈之远。
她心下一笑,看着他挤成一团的脸,满意地喟叹一声:“一掷千金的感觉,就是好哇。虽然美男们都赎身了,可一想到日后又要见一些新鲜面孔,竟分外期待呢。七郎说呢?”
魏七郎牵着马缰,半晌方道:“若是无聊,也可寻女子谈心逗趣,寻男子,他们终归粗心大意、笨手笨脚……”
“此言差矣!七郎身为男子,怎能如此贬低男子?男子高大魁梧,孔武有力,器宇轩昂,惊才风逸,可扫一屋之尘埃、可平天下之动荡。男子,多美好,多令人神往啊!”
她的一番夸赞下,成功让魏七郎的面又黑了几个度,一直到行了一刻钟,他终于重新鼓起勇气,正尝试打破这安静,前头忽然来了个兵卒,远远便向二人跑过来,“潘夫子,可寻见了你。王近卫派我来传话,你托他办的事,办成了。现下他便在城郊那处民居等你,若潘夫子现下能抽出空,便可去见见他。若不成,只有改日……”
嘉柔心下一禀,瞬间明了,这是王怀安查清了赵勇所有的外室。
不,里头很可能还有崔将军的外室。
她原本得意了好一阵的脸登时阴云密布,向那小卒丢去一串赏钱,爬上驴背便往城郊赶。
大力跑得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到了城郊那片民宅处。
王怀安便蹲在一条巷道端口,手里捧着个梨已吃了一半。瞧见她到了,将余下的咔嚓两口吃罢,将梨核丢远,转身就往巷道里走。
她忙将大力系去远处一棵树下,匆匆跟上去。
王怀安一直行到那巷道最尽头,停在最后一扇斑驳的木门边,这才同她道:“她们今日都聚在里头。”
“有多少人?”
“大的有二三十个,小娃儿有三四十。”
她微微一怔,“如此之多?赵世伯他,能寻这么多外室?”便是加上她阿耶,也到不了这般多吧?!
他只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去敲门,听见巷道后头有人跟来,回过头时,却见是魏七郎。
魏七郎急匆匆道:“切莫冲动,谨防里头有歹人。”
将将话毕,已是站到她前头,将她拦在身后,又将一把匕首塞进袖中,这才替她拍响了门。
里头原本便有些嘈杂,隔了好一阵,院门终于从里头拉开。
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龟兹妇人,面上却没有这个年岁女郎的鲜艳,岁月的痕迹过早的爬上了她的面颊。
一个留着鼻涕的三四岁的女娃儿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木马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门口的三人。她面上有些龟兹的胡味,却又不如本地人那般重,用一口极其流利的长安雅言问道:“你们寻谁啊?”
院中或站或坐的妇人们,皆齐齐看了过来。
嘉柔不由往前一步,魏七郎便闪身在一边,只掌心仍按着袖中的匕首,不因这满院的妇孺而松神。
那应门的妇人也站去了边上,未曾阻拦她,面上挂着好奇打量着她。
她一步步往里头走,眸光从院中的妇人们面上一一掠过。
皆是二三十的龟兹妇人,衣着不甚光鲜,甚至很多都打着补丁。没补丁的衣衫也洗的发白,早已看不出本色。
唯一相同的是,皆都洗的干干净净,并不是邋遢的妇人。
她上回无意中发现的“赵勇的外室”便在这些人中,正在檐下一张斑驳胡床边,手持一截枯枝在地上划拉着,给她的小阿郎教认字。
她不由近前,听见那妇人指着写出来的字,用大盛雅言一遍遍重复着:“长安……长……安……”
那小阿郎哼哼唧唧不愿意学,只用吐火罗语问妇人,“阿爸何时来?”
妇人便温柔安抚他:“很快便来了,你学不好字,怎么好意思见阿爸?”
见她看过来,妇人未语先是一笑,方用同样温柔的声音道:“这位郎君说说呢?已六七岁的娃儿,怎地能不认字?”
她想挤出点笑来,却仿佛笑得有些吓人,那娃儿防备地望着她,迅速藏去妇人身后。
这个时候,巷道里又有了脚步声,很快便到了这门口。
她回过头,但见赵勇正将薛琅往里头让,口中热切道:“薛将军请看,此处是新寻的院落,两日就能改成作坊,三十七人,做军服人手够。”
他一席话说罢,却见薛琅抬首,眸光越过他,正正往院中一角望去。
他不由回首跟着望去,一眼便看见嘉柔一张严肃至极的脸。
“赵世伯,”她一字一句道,“难道,这些都是你的外室,这些娃儿,都是你的骨血?”
赵勇瞬间愣在当场。
她寻个木头桩子坐下去,淡生道:“说说吧,你还有什么秘密,藏得这般深。”
赵勇身子一晃,面上一阵仓皇。
他将这院中每张脸都望过去,透过她们,看到了许多许多旧面孔。
藏不住了。
不藏了。
早该有这一天了。
他转过头,看着嘉柔,“扑通”一声跪在院中,“我有罪,是我,是我害了安西军……”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我的女纨绔和大家期望的女纨绔有了偏差。
大家一路陪到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
后面我会闷头收尾,把自己的设定完整写完。
第76章
硕大的院中鸦雀无声, 连孩童都停止了嬉戏,只有赵勇平静而绝望的声音在院中回响:
“……年底河西之地有些不太平,我们混进突厥人中的探子开始每三日送一回消息。最后一回忽然迟了一日, 崔将军立时察觉出不对, 下令各处驻军严守营岗,并开始集结队伍。
曹氏怀胎八月,于那夜忽然发动。卿儿她阿娘当年便是产下她后便未醒过来,我生恐曹氏也那般。
那夜前半夜出奇的温暖, 没有一丝风。我明知崔将军三令五申, 却心存侥幸, 趁着将军派我往岗哨打探消息时, 溜出去守着曹氏。
当夜三更, 小娃儿将将见了黑黝黝的脑壳顶, 突厥人五万兵马陡然前来……”
赵勇说到此处, 开始哽咽, 过了好一阵,他方续道:“我临时寻到的接生稳婆错手点燃了铺盖,房中开始起火, 久扑不息。后来忽然下起了冰雨,终于浇灭了火势。我拼命往出闯, 外头已是喊杀声一片。谁知突厥人穿的皆是安西军的军服, 我慌忙下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浑浑噩噩地挥着刀, 直到我自己也被砍倒……我以为我会跟着一起死,却没有。两万安西军与龟兹八千羁糜军, 只活了我一个。最该死的是我, 反倒是我活了下来……”
那夜的残酷, 院里的妇人们亲自经历,虽已过去五年,却永远不能忘记。有人开始泣不成声,一而染十,整个院落嚎啕大哭。
赵勇涕泪满面,看向薛琅:“那夜若我守在哨上,第一时间将突厥人到来的消息传回去,安西军便不会那般措手不及。若哪怕早一刻钟知道突厥人的衣着,我安西军也不会在沙场上那般被动……大都护,我有罪,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死。可我没有脸去见他们,我的罪没有赎完,我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那些兄弟们躺在血水里,被冰雨冻在了一起……薛将军,我有罪,我有罪啊……”
院中一片哭声,薛琅被两万安西军的牺牲压得喘不过气来。
报给朝廷的两万的数字背后,是两万个要经受伤痛的家庭。
是年迈的耶娘失去了儿子。
是缱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
是稚嫩的儿女失去了阿耶。
是整个大盛失去了两万好儿郎。
这些悲伤并不能随着时间的消亡而变淡,它将成为每个人一生中最大、最不可抹去的遗憾。
罪魁祸首,决不可放过。
然他作为主将,却最为清楚,战前打探消息,绝不会只派一人,至少一队十二人,结成编队,配合而行。便是少了赵勇一人,余下十一人也不会乱了方寸。
那十一人都未能及时将信送达,皆因为,当夜忽然下了暴雨。
暴雨掩盖了突厥人由远而近的声音,也令信鸽、硝烟与焰火等传信手段失灵。
自是还有旁的法子,然时间已来不及。
突厥人的先锋忽到跟前,先将安西军的前探斩杀,并非难事。
据他后来知晓,当时还有一人拼死将信传给了一个龟兹儿郎,那儿郎在接力送信途中被突厥人一箭射中。鲜活的生命停留在他永远的二十二岁,独留他瞎眼的老娘孤独存活于世。
然那大雨本身便是警醒。
崔将军一定快速做了许多部署,否则以两万安西军对阵五万突厥人,在那般恶劣前提下,崔将军绝不可能带人将突厥人赶出龟兹,并一直追到昆仑山仙女峰另一侧。
赵勇当时临阵脱逃,有违军令,罪不可恕。
然那般战场,多去一个人,也不过是多死了一个人。
他长长喘了一口气,方冷声道:“赵勇,你虽无临阵脱逃之意,却有临阵脱逃之行。按律当斩,你可知?”
赵勇决然看着薛琅,“我知,请大都护判我死罪。我等这一日,已经足足等了五年。”
院中的妇孺们哭声更甚,齐齐往前涌来,跪倒一大片,纷纷哭求道:“莫杀赵公,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啊。我等不被大盛承认的胡族遗孀,这些年皆是赵公在照顾……”
大盛有律,边境复杂,平民可与胡地通婚,驻军却不成。
然冷冰冰的律法又怎能抵住火热的人心。
安西军战死后,朝廷的抚恤银自是要发放给其大盛的父母妻儿。在西域有了家室的,不为朝廷承认,那抚恤银,没有一钱能到这些胡女手中。
无论在何处,女子既不可入仕,非贵胄名下难有恒产。尤其是贫苦女子顶着门户,更比男子不知难出多少倍。
妇人们一边哭求,一边不停歇地磕着头,不过几下额上皆现了伤。
嘉柔依然呆呆靠在那树桩子上,直到见薛琅又要发话,终于站起身,到了赵勇身畔。
薛琅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可有话要说?”
赵勇一动不动跪在那处,抬首看着嘉柔,怆然道:“阿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崔夫人,对不起崔氏满门……”
她心中汹涌,喉间哽得说不出话。
她久久方开口:“赵世伯,你若了解阿耶,便会知晓,他多么欣慰你还活着。安西军但凡有一人活着,安西军的英魂便未灭。”
赵勇闻言,嘶声裂肺哭嚎骤然而起:“我有罪,我罪不可恕,我对不起你们……崔将军,潘永年,赵大拿,李二牛,孙如海,张旺年……”
那些昔日战友的名字牢牢记在他心里,没有一个忘怀,这些名字在无数的夜里伴着他入睡,又频频令他惊醒。
他哭得力竭,声音渐弱,薛琅方道:“先安西军近卫赵勇,战前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念其未影响整个战势,且连续数年有悔过之举,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他顿了顿,看向王怀安:“多少军棍,可去命一条?”
“体壮之人,堪抵四十棍;体弱者,二十便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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