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公主冷哼了一声,“被弄哭的是自己人,你还顾什么真相不真相!我倒要看看我的人是不是真打不过他。给本公主拦住他!”
憧憧火光照亮了半个院落,他不欲硬闯,只站在重重包围里,一瞬不瞬望着两三丈之远的嘉柔,“你不中意魏家,我来解决,你听我说……”
“你算哪根葱,要你插手我的事,”火光下她的神情凌冽而决绝,“我恨死你,全天下我最恨你!”她往外重重一甩手,什么东西寒光一闪,向他飞来。
他站着并不躲闪,那寒光噌地擦着他的额头飞过,落在地上,呈金石相击之声。
他怔怔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她推开厢房门,一头扑进去,房门重重一掩,便再也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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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势必是难眠的一夜。
时已四更,院中还亮着灯。
无论是公主的豪奴还是偏院的仆从,都还守在门外。
嘉柔的厢房里,公主支着脑袋靠在床榻上,捂嘴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当纨绔便要当本公主这般纨绔,谁让我一日不痛快,我让他一生不痛快!听说你治你那未来夫婿,就只是用西域之礼吓他?这算什么下马威。你这将军之女,长安第一女纨绔,远不如我这龟兹第二女纨绔活得肆意!”
嘉柔埋身于被褥里窸窸窣窣了一阵,终于抬首,吸着鼻子道:“第一是谁?”
“是我母妃啊!母妃当年悍名远播,我这点道行,离母妃可差远了。你呢?你阿娘可也纨绔?”
嘉柔垂首坐了一阵,方摇摇头,“我是家中唯一一个。”
“原来你是自学成才啊……”公主啧啧了两声,“怪不得不地道。”
“你才不地道。”
公主见她的伤心止了一些,方道:“差不多行了,从来都是旁人宽慰本公主,这还是我第一回 宽慰人。若非看在你我日后是亲戚,我哪里会做这些事。睡去吧,待你明日醒来,我带你去见我的汗血宝马!”
夜风肆虐,同一个院落的西厢房,薛琅站于窗前,望着外头无尽的黑夜,低声道:“……那时我十五岁,受着世人议论,不知未来在何处,虽学了些武艺,却也未用在正道上……”
安四郎隐约记得,眼前这位青年将军在少年时,确实背负着一些世间议论,仿似与他的身世有关,又似因他是个断掌。
后来这位将军忽然横空出世,一战成名,所到之处皆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他身上那些传言渐渐被他的军功所取代,极少有人再谈论他的过往。
“世人笑我酒囊饭袋,我一时愤愤,欲击败崔将军来给世人看,只将军一柄长矛便将我挑于马下。我以为他要给我一顿好揍,他却未曾再动手,却言我有先父之风。”他转过身来,手中仍捏着嘉柔丢出来的他赠她的铜牌,眉骨处被划伤寸许,伤口已收敛,微微有些肿,“你看,原来世人相传的皆为真,我真有另外一个生父。那是我第一次听闻我生父的事,崔将军说他‘虽功名不显,却强悍异常,三千里奔袭敌营不喘大气,临死时还一刀砍死两个敌兵。’”
安四郎低声道:“他,是值得尊敬之人。”
薛琅淡淡一笑,“多谢。”
他续道:“那日,将军教我一套刀法,赠我一本兵书,言我练成后可进崔家军。只后来阴差阳错,我去了西南,他到了西域……”
他长长叹了口气,“崔将军虽乃我一日之师,却于我有大恩。后来世间皆笑崔将军一世英名,其女及笄后却无人敢娶,简直荒谬。崔将军之女,怎会无人娶!”
安四郎也不由叹了口气。
若说真无人上门提亲,倒也不至于。
只是有些人摆明便是为了崔氏的权势地位,这种人怎堪结亲。
后来魏家上门提亲,门第低一些,可家风清正。
魏七郎本人又长身祁立、俊气斯文,也极难得。
只人在兵部却与崔氏最初设想不同——嘉柔小小年纪丧父,万万不能再嫁个武将早早守寡。
可其职不用上战场,便也不纠了。
总体来说,是个好儿郎。
崔安两家极满意。
“我那时只想着选个合适的,不辱没崔家人……”薛琅摩挲着掌心的铜牌,喃喃道,“兄弟结拜都讲求投契,一辈子的姻缘自是要求更甚。我万般盘算,却独独忽略了她,她如今怪我,是应该的。”
外头起了一点动静,安四郎掀开帘子,但见伽蓝公主从嘉柔的那间厢房里出来,站在檐下打了个肆意的哈欠。
龟兹儿女也大多难自择姻缘,然这位蛮横的公主却夺得了此中自由。
后头跟来的王怀安与魏七郎未曾进屋,尚在风中等待。
安四郎道:“阿柔如今在气头上,你等在此处怕是无用……”
远方长庚星已在天边徘徊,黎明将至。薛琅道:“她同七郎的亲事,我会往长安魏家去信,商议退亲事。便有得罪崔家之处,只等我日后回长安,亲自上门赔罪。”
安四郎心知已到了这般地步,这亲事不退也得退了,方点一点头,“我也会往崔家去信……”
薛琅抬手抱拳,出了房门,两步到了东厢檐下,立刻引得公主的豪奴持刀涌过来。
他并不闯入,只在窗边低声道:“你好生歇息,我后日再来看你。”
他明知她不会回应,却仍在窗外等了几等,方才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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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以为这一夜她要睡不着,却未料到睡下后反比哪日都死。待一睁眼,过了午时,赵勇行刑之时早已错过,这会儿怕已被抬回客栈治伤了。
她洗漱过出了房门,便遇上一直在等待她的安四郎。
安四郎看着她尚有些红肿的眼皮,宽慰她道:“昨日我已同薛将军商议好,解了你同魏家的亲事。待崔魏两家收到信,便会着手办此事。”
她闻言,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淡声道:“谢主隆恩。”
他看她还知道阴阳怪气,方放了些心,又道:“你阿娘当年嫁给姐夫,他先是驻扎在京郊,每月能回府的日子屈指可数;后来又到了龟兹,五年里只回去过两回;再后来,他人都没了。你阿娘嫁给他这些年,同他真正在一处,加起来不知可有一百日。我明白你不愿旁人插手你的姻缘,可是你同薛琅之间,望你三思。崔安两家所有人,对你最大的期盼,便是你能拥有最最平常的安乐。希望有一人,能长长久久地陪伴你,而不是行在半路,只留下你一人。”
她垂首看着靴尖几个泥点,道:“儿三思得很,儿同他再无可能。”
她踱出了偏院,便见白三郎迎面而来,“夫子,听闻昨日半夜,你同薛将军吵了架?”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她明白,白三郎这是操心他的巴尔佳来了。
未成想白三郎倒是真心实意站在她这头,愤愤然:“薛将军真真是不识好歹,有这般好的夫子冲破世俗同他一处,他竟如此不珍惜。哼,下回见他,徒儿必要怒瞪他一眼,给夫子出气!”
虽然怒瞪薛琅一眼,并不能让薛琅少块肉。然而嘉柔听他如此说,心中多少有些欣慰。
她这徒儿,没白教。
白三郎说完过场话,才暗戳戳进入正题:“夫子,你同将军吵归吵,还是会继续恩爱……的吧?”
嘉柔先怒瞪了他一眼。
他便怏怏道:“那夫子要同巴尔佳结拜的事……”
“该是不成了。”她喃喃道。
她同薛琅绝不可能再有瓜葛,她蹭不上薛琅的权势,作为一个普通夫子,她这条大腿对巴尔佳也就没有任何用。
好在,她提前做了准备。
“我同七公主早已说好,由她同巴尔佳当手帕交,改日会请巴尔佳进宫中游玩。”
“真的?”白三郎顿时喜滋滋。
她回首往西厢房看去,白日的七公主自然不在这个院落的,也不知是不是又满龟兹的去堵戒荤和尚,“待公主前来,此事你一问便知。”
这一日她再未进城,只继续同白三郎上课,将《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讲完结,方道:“到今日,我能教你的,全都教完了。你学的极好,为师有你这个徒儿,很是欣慰。”
白三郎不妨自己出师这般快,只得到这般高的评价,心中很是得意,不免谦虚问道:“后头还要习学什么?”
“不需习学,寻个乐子庆祝一番。”
白三郎看她神情自若,显然已想到了何种乐子。
她果然探头过去,凑在他耳边低语几声。
他微微一愣,忙看着她那张过于秀气的脸,探问道:“夫子不担心毁容?”
她摇了摇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按我说的去办。”
白三郎当即喜滋滋离去,一直到了第二日曦微之时,他方披星戴月回来,“叩叩”敲响了她的窗棂。
“夫子,成了,咱们先去楼兰。”
“驾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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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楼兰王城早已宵禁,只一处帐子里灯火通明。
楼兰王族的富贵儿郎们齐聚在这间简陋帐子里,正为了输输赢赢而斗得满面红光。
两张并起的桌案上,白三郎在一边守着一堆金银细软,嘉柔一脚踩在胡床上,一臂高扬,手中骰盅晃动不息,一双眼眸一瞬不瞬逼视着面前的对手。
那人也摇着骰子,堆在桌边的首饰已不剩多少。
待双双齐齐将骰盅落桌,揭开盅盖。
围观众人齐齐倾身,待看清骰子上的点子,方齐齐“嘶”了一声。
对面那人垂头丧气从胡床上起身,白三郎当即欢欢喜喜倾身将那些细软全都刨过来,再继续嚷嚷:“还有谁?谁对潘夫子不服气,想要上来试试?”
“我来!”对面当的放下一颗硕大夜明珠,一人落座,大喇喇道:“我来!”
天亮时分,嘉柔从那帐子里钻出来,对着初升的日头打了两个哈欠。
四五个周身不剩一点金银的楼兰儿郎接连出了帐子,指着嘉柔恨恨道:“有种别走,我等回去取来值钱物,再赌一场。”
白三郎正扛着大半藤筐的细软跟出来,闻言哈哈一笑:“只剩五个人,我师父才看不上。”
嘉柔又打了个哈欠,摆一摆手:“不是怕你们,是放你等一马,否则连裤子都不给你等留一条。”
她上前给白三郎帮一把手,把藤筐往马车车厢里一放,问白三郎:“下一站去何处?”
“若羌。”
她爬进车厢,“不耽搁时间,现下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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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琅收到西域四五个小国亲王们的暗暗埋怨时,已是五六日之后。
彼时因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姑墨国大王子成亲,这是脱不开身的邦国之交,他必须赴宴。
一番觥筹交错后,一同前来赴宴的别国亲王们关心了几句为何传说中的潘安未曾陪伴前来,顺势便说起了潘安正同她的徒弟奔驰于西域疆土,挨个挨个收割王族中富裕儿郎的财富一事。
其中一位亲王许是最大的苦主,饮了几盏蒲桃酒,壮着胆子求上来:“皆听闻薛都护同那潘安恩爱有加,还请大都护劝上潘安两句,他从我那不肖子五郎手中赢去的一枚玉如意,乃他阿娘遗物,其意非比寻常。”
一旁也有想要拍马之人,便揶揄那亲王:“赌桌只见高下,谁会知晓赌注来由,你这是要给潘安泼脏水。”
那亲王连忙摆手:“万无此意,潘安自是不知,我也并非要赖账,只想用旁的贵重物将那玉如意换回来,本王感激涕零。”
薛琅对此事,简直一无所知。
过去几日,他去过庄子好几回,都未能遇上嘉柔。用安四郎的话,“让她去散散心也好。”
原来散心的方式倒也是她的风格。
只是,就他所知,她不能豪赌可是发下过重誓,纵然一时气闷要赌一场,可也没有一国一国收割的道理。
她究竟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回龟兹的途中下起了小雪。
崔嘉柔睡了一阵, 掀开车帘,睁着惺忪睡眼往外望出去。
尚是午时,日头在薄薄云朵后白惨惨地挂着, 马车碾在最新鲜的积雪上, 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
再往北行五十里,便是白银亲王的庄子。
过了庄子从东门进龟兹城,从西门出城,会有两条路。
一条是通往万国来朝的大盛长安, 沿途要经过丘陵、冰川与沙漠。
另一条则通往更西方的世界。那里的人天生发须弯曲, 眼瞳多色, 语言复杂。
无论哪条路, 都有许多马贼沿途惊扰, 寻出携带重金的旅人, 将其盘剥的两袖清风, 甚至取其性命。
银钱, 乃祸之根源。
却也是买命法宝。
若再有一头天赋异禀的驴,则可保小命矣。
迎面沁凉的冷风吹得人渐渐清醒,她松了车帘, 回首蹲坐在一个藤筐边。
赢来的宝贝已在城里倒换,如今在藤筐里堆得高高, 半是一个个噌亮的金饼, 半是玉佩、珠子等细软。另又有十几串钱, 在金饼和细软面前不值一提, 只取花用便利之能。
她数清了这些值钱物,方顺着车厢前头钻出去, 坐在车辕一边。
白三郎坐在另一边, 一手抓着缰绳, 亲自为他的夫子赶着车。
见嘉柔出来,他忙道:“夫子可腹饿?车里头有炊饼。”
嘉柔摇一摇头,抬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积雪,只道:“金饼与细软你我一人一半,十几贯钱全归我。”
白三郎大为惊喜:“夫子竟给徒儿这般多?几能买一座矿!”
嘉柔淡淡一笑:“你乃我唯一的徒儿,为师不宠着你,又能宠着谁。”
这话自然全乃诓骗他。
只要她一日不回长安,她的收徒步伐便不会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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