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坐在左侧雕花圈椅上的张亮,臃肿肥胖的身躯,重重的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带起五分威严,四分怒火,挟长辈之势首先发难:
“张桢!”
“族中几次三番派人找你,为何推脱不来?你还有没有把族中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
“如此不敬······”
浑身隐隐透着警惕之色的张桢,听着这些话,心道:来了。
自从上月,她闻听族中其他几房和县尊新继母家,县城王家搭伙做买卖赔本后,就预感会有今日之局。什么族人青黄不接要她接济,都是借口!
明显被殃池鱼之灾的张桢,眼神微妙。
罢了,谁让她这一房,是整个族里出了名的人丁单薄,钱财丰厚!
“七族叔息怒,实在是侄儿的不是。”张桢躬身认错,态度诚恳,并开始睁眼说瞎话:“大比之年,文宗将临,日日分息必争,侄儿整日里关在家里读书作文,唯恐自己分心。”
“应完考自然就来族中,并非是在怠慢诸位长辈。”
张桢几句话,并未让在场的人转了脸色,鉴于此,未免过多纠缠,她直白问道:“不知诸位长辈,如此急切找七郎到此,所谓何事?”
想想自己一贯的人设,张桢故意作出番惆怅姿态,低下头小声却足够在场所有人听清:“桢家中,尚有一篇时文未做!”
张桢过去二十二载为人,一贯表现出不通人情世故,不趋时趣,迂腐书生一个。
在座的张家人,对着这样性子的晚辈发作不能,只能选择“见怪不怪”。
“读书自然要紧!”
大厅正上方,八仙桌左右两侧各坐着一位族老。此时左侧的三族老抬了抬手,示意还欲再骂的五房侄儿张亮,略过此节。
他颇有威严道来一句:“七郎,找你来,是商量传宗接代的大事,不得推脱!”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到张桢这儿就变成了,家有一老,定有一劫!
张桢心中的警惕再次往上提了提,忙整肃衣冠,拱手请道:“三爷爷费心了,可侄孙儿······”
“允之,你给七郎好好说说。”三族老淡淡略过要开口的张桢,把皮球踢给了二房侄儿张纶,张允之。
张允之转头就对着张桢这个侄儿招招手,语重心长道:“来,七郎,先坐下,这次你实在是不能再推脱了!”
“你今年都二十有二了,又不是娶不起妻的贫家之户,怎能将婚事一直蹉跎下去?”
张桢沉住气,扫一眼诸人,不再着急说话,在隔着张允之一个空位的右末位坐下,以示晚辈之礼。
这些所谓的长辈,是出于什么样目的,非要让‘他’娶妻?
难道像此时二房族叔张允之所说,怕张桢这一脉绝了香火,对不起九冥之下的祖宗?
这话怕是连他们地下的死鬼祖宗都不信!
就张桢所知,她这一脉和张氏一族的恩怨,因一个财字,都能往上数三辈。
张桢一脉,祖上自来人丁不兴,家财丰厚,至她这儿正是四代单传、千里良田一根苗。
不过按照古代的规矩细究下来,至张桢这儿,长山县张家三房便算是“绝后”了。
皆因穿越而来的张桢,是他张家的——假儿子,真女儿!
虽然这事在场另外几人不知道,却也不妨碍他们算计张桢的家财。
张桢出世时,此世父亲的头七都还未过,得亏她古代的母亲刚强,面对一群豺狼,把女儿充了儿子,守住了家财。
可惜,在张母过世后的这六年里,张族中其他几房,想当然的认为张桢“少年人,不经事”,明里暗里作了不少妖。
而张桢碍于身世秘密,先心虚了三分,并不十分敢和宗族撕破脸。
张桢想起这些年的闹剧,忍不住在心底嗤笑自己一声,面上越发沉闷清冷。
张允之观张桢神色,也不知看出了些什么,此时倒不着急过分催促,反而转移了话题:
“七郎,最近书读得怎么样?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面对张允之一副关爱侄儿的好叔叔模样,张桢不动声色的将身下的圈椅往外移了移。
因着身世秘密,张桢一贯不和张族中人过往从密,今日这些所谓的长辈“请”她到此,先抛出来的,未必就是真正的目的。
于是借坡下驴,话匣子一下子打开,读书人的急切,特别真诚:
“三叔,侄儿前些日子托人到首府买了几卷时文,其中有一篇‘士先器识’琢磨得不太透彻。”
“还拟做了一篇‘无以规矩’,火候也不到。”
“不如我将之一一背出,请诸位族中长辈,指点一二?”
“好了,谁有空听你背书!”古代文人的背书功夫,古代人自己也是不想领教的。人到中年“福”过头的张亮,自小一闻书本就头疼,此时,就更不耐烦听了。
他见张桢不仅不上套,还敢跟他扯什么文章经意,立马愠怒出口,打断了张桢的喋喋不休。
而且在座的除了张桢,就只有一位秀才,其他人指点的哪门子功课?
这个小王八蛋根本就是故意的!
想到此处的张亮:“三叔、四叔,还是让我来说吧,跟这小子绕什么弯子,传宗接代的大事,敢不听从,便是诚心想断我张家的香火,不忠不孝之人,不配为我张家子!”
张亮一边仗着长辈身份骂人,一边盘算他费大力气买回来的,那妖精似的女子。
据传此女跟过的男子,短的几月,长的两年,无一不是病膏而死。
想到这儿,他隐晦又得意地瞟了张桢这个侄儿一眼。
而其他几房找来的女子,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良家。这个家产丰厚的侄儿,看来,是不止碍了几个人的眼!
张桢被张亮奇怪的眼神搞得头皮发麻。
她几日前才狠狠吓了他的宝贝儿子张启,不知这对父子打算怎么回报她?
作者有话说:
①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出自《劝学》
第4章
“七郎,你说。”
一直未开口的四族老,此时拦下张亮还要逞威风骂人的话,冷不丁对着张桢来了这么一句。
他皱起眉显出不耐:“我房中还燃着丹炉。”意思是不不可久留。
这位四族老,近来越发沉迷修道、炼丹,是个烧钱行当!
此时却是连眼神,也懒得再施舍给张桢一个,显然是想压着张桢赶紧屈服。
张桢并未着急说话,自进门后几番交锋,在场唯一还未有表态的,便是坐在左首位的张旭,在场唯二的秀才之一。
张桢该称呼其为二族叔,此人是长房嫡长子,却面有阴沉,身结郁气,微垂着双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桢将诸人神情尽收眼底,眉尖微挑,扯高嗓音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光顾着和允之叔请教学问了,耽误了诸位长辈的时间,是七郎的不是,七郎这就告辞回家读书了?”
连自己晚辈求教学问,都不耐烦的“好长辈”,会有功夫关心她,娶没娶妻生子?
张桢话中的讽刺,在座老贼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亮一贯沉不住气,闻言只觉胸中气闷,这个小畜生,跟他那个爱嘴贱的死鬼爹一样,令人生厌。
此次一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任其有千般机巧,也别想脱身。
于是在诸人的默许下,张亮眼中闪过恼恨,咄咄逼人,狮子大张口:
“我说张七郎,既然你非要拿科举来说事,那好,族中今年还有三人参加乡试,此三人便交托与你。”
“他们一应的吃喝住行,你管了吧!”
张桢瞬间就给气笑了!
她这些年,明明维持的是刻板人设啊,这些人,怎么就觉得她是傻和蠢呢?
不过,本着“先礼后兵”的文化人儿信条,张桢面上敷衍着惊讶道:“七族叔这话,侄儿怎么听着,有点糊、涂?”
实在是这样的要求,并没出她意料,面上的表情便敷衍了些。
张允之见这侄儿没有第一时间翻脸,立马出来打圆场:“七郎啊,你也知道去年年景不大好,咱们整个中州郡都受了旱灾。”
张桢很是给这位族叔脸面,口中跟着诉苦道:“可不是嘛,家中田产收成减了半,侄儿连肉都不敢多吃一口。”
“过年给族中的百两银子,侄儿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放屁!”张亮一掌将桌子拍得振响,着急呵断张桢诉苦的话,口中夹杂着妒意,大声骂道:“你那百亩田产,都是上等良田,年年丰收,根本不会减产!”
张桢的家底,族中怕是比张桢自己都算得清楚些。
张桢将眉一扬,略带促狭之色地看了一眼张亮,她提起一边眉梢,伶牙俐齿反问道:
“七族叔,为何这样说?去年整个郡里都闹旱灾,族中各位叔伯家也是好田地,不也受了灾?”
“怎的,这老天爷是我亲戚不成,独独漏了我家?”
在坐的,可都是她真亲戚,比把她弄来穿越的老天爷,还坑!
然而。
老天爷或许真是张桢亲戚!
去年整个中州郡闹旱灾,长山县最轻,而其中,又以“小地主”张桢的田地,可被称之为风调雨顺。
且近十年,年年如此。
让张桢一度以为,这是老天爷给开的金手指。
再配上眼前的家长里短、极品亲戚,种田流剧本,实捶!
张亮被这话一噎,暂时找不出言语来驳斥,总不能说族中眼红,派人盯着侄儿家的田产出息吧?还是大家都没受灾?
那他们今日要的,是哪门子的银子!
登时气红了脸,哑了声。
倒是神色阴郁的张旭,阴沉沉地看了张桢一眼。
张桢心中一紧,这位二族叔,她一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哪句话戳了他的肺管子?
张允之立马做起知心人,苦口婆心,一句一句地劝道:“七郎啊,去年大家都受了灾,族中用钱的地方多,你七叔着急,话说的不对。“
“科举是族中大事,咱们举全族之力,也不过才供出了五、六名秀才。”
后添上的这个‘六’,明显是意识到,将张桢这个没怎么放心上的侄儿给漏下了,临时添上的。
长山县张家,近些年越发在走下坡路。
多年来,唯有一个老举人撑着牌面,就连本县县尊不那么正经的亲戚王家,都要上赶着巴结。
再加之六年前,张家被波及进新皇登基后,爆出的科举舞弊大案中。当年参加乡试的族人中,有两人被罚禁考二十年。
一直神色阴郁的长房嫡子张旭,便是其中一,连原本定下的族长之位都没了下文。
而张桢因母过世在家守孝,逃过一劫。
这之后,因年岁渐长,女子身体到底和男子大不一样,而科举搜检也越发严苛,张桢便渐渐熄了中举的念头。
“张维周,科举这样的族中大事,容不得你推诿!”
大腹便便的张亮,跟心宽体胖这几个字,是向来不沾边的。
他好容易耐着性子咽下尴尬,把账记在张桢头上后,就越发地看这侄儿不顺眼,瞬间又跳出来拍桌子道:
“三人科考,两人送考,你先每人给一百两!”
十分理直气壮。
“五百两?给乡试科考的族人?”张桢一一扫过在座的五人,认真确认道。她敢肯定,这五百两不过是拿来试探她的态度的,大头还在后面。
进门就憋着一股气的张桢,慢慢将一身伪装出来的刻板放开来。
古代的同宗同族,守望相助是应有之义,她又占着张家子的名分,家里钱财颇丰,接济同族,并不是不能接受。
可族里这些人,这么多年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张桢觉得今时今日也到翻脸的时候了!
张允之欲言又止,神情为难劝道:“七郎,这银子,算族中借你的,等族中宽裕了,一定还。”
张旭淡淡垂下眉眼,依旧不发一言。
两位族老,此时品着香茗,似乎置身事外。
张桢心中有数,恼恨暗藏心底,面上就未见几分气恼。果然让娶妻是假,找她要银子才是真!亏她还连夜给自己定了个亲。
在心中哂笑张氏这几辈人一脉相承的无耻后,张桢暂时压下心中怒气,面上做为难状道:
“族中有难处,七郎也理解,科举大事,的确该不惜剖费。”
“可我实在是,力有未逮啊!”
“七郎!”张允之继续唱着白脸,此时叹口气道:“族里给你开这个口,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呀。”
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头月与王家的一大笔亏空,的确让族中捉襟见肘,必要马上寻到一笔银子填补亏空,解燃眉之急。
至于让他们自己变卖家财补窟窿,那是绝无可能的!
让张桢娶妻,虽不是临时起意,然银子吃紧之下,族中何尝不是打起了巨额“聘礼”这一块遮羞布的主意。
张亮的一番话,何尝不是逼着张桢在直接给银子,与娶妻了再给之间二选一。事成了,大家“皆大欢喜”不好吗?
可三房这侄儿啊,明显不想配合。
“此事,咱们今日慢慢商议。”
张桢眼神骤凛,听张允之这话里的意思,今日不商量出个“结果”,是不让人走了是吧?
既然张允之都不装贴心长辈了,那她还装个什么好侄儿?
张桢心中的怒气值在此刻直接拉满,先是扫了一眼在座诸人,一贯寡淡的脸上突兀一笑,然后特别真诚言道:
“今日诸位长辈的一番关爱,张桢实在是,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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