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道人捏着银子但笑不语, 眸中煞气渐深, 他指着外面道:“诸位大人,天公不作美,下了点小雨,不如在此地歇一歇。”
曾世林身旁的两个同僚听完卜卦后,心中觉得这道人定然是徒有虚名,也没兴趣再找单道人卜卦了,转而跟曾世林开起了玩笑。他们一边坐下来歇息,一边称呼曾世林为宰相,嬉笑间向他表示恭贺。
曾世林一贯心高气傲,并不觉得同僚是在嘲讽他,也跟着玩笑起来,大言不惭指着一位同僚道:“等曾某当了宰相,推荐张大人做个巡抚。”
又指着令一个同僚道:“推荐王大人当个郡守。”
安排完了身边的两个亲近同僚,又想起家中亲故,开口继续说道:“家中的同族可以安排到军中做参将,家中的老仆人就当个小千总吧。”
他这话一说完,身旁两个同僚再也忍不住,捶胸哈哈大笑了起来。
倒是单道人面上一噎,还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呢,跟那个张桢有得一拼,难怪敢欠张桢的账!
他暗哼一声,心中就有了计较,既然这人想当宰相,那还不容易,他可以立马满足他,保管比他自己想的都还好。
于是单道人在暗中将手一挥,被针对的曾世林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听着屋檐下越来越大的雨声,身子渐渐靠向身后的圆柱,闭上眼睡了过去。
锣鼓喧嚣开道,有两位皇宫使者赶到鸡鸣寺,捧着皇帝亲笔御书召曾世林入宫商讨国事。曾世林心道莫非他这就要发迹了,于是得意地跟着使者入了皇宫,皇帝态度温和与他谈话,并说三品以下的官员听从他这个宰相的任免、提升,不必向皇上奏准,又赐给他蟒袍、玉带和名贵马匹。
回到家中,见自己的住处雕梁画栋,再不是以前的旧房舍,他虽然心中有一点违和感,但是一唤家仆,前呼后应,好不威风。
接着公卿大臣、六部尚书接连来拜访,赠金银,赠美人,每当他在家休息的时候,都能沉溺于歌舞声色。
这样过了几日,他忽然想起在未发迹时,曾经受到本县士绅王子良的周济。于是他一道奏疏,荐举王子良作谏议大夫。又几日,他想起郭太仆曾经跟自己有小怨隙,稍微暗示给了周边的官员,郭太仆就被撤职赶出了朝中。
一次外出,一个喝醉酒的人冲撞了他的仪仗队,他挥挥手下人就将醉鬼交给京官乱棍打死。与他田地相连的富人,畏惧权势,争相把自己的好房子与肥沃的土地献给他。看上眼的美人,强抢进府,如此种种,无一处不顺心。
梦中的他权利之盛,甚至还多了一个收各地官员当干儿子的爱好。
单道人算着好梦的时间差不多了,双手捏诀再次拍向曾世林。
梦中的曾世林一朝天怒人怨,皇帝下令抄没他家财产,将他充军云南。来抄家的差役用绳子套着他的脖颈,把他硬拉出去游街。流放路上苦不堪言,走了一半的时候路遇强盗,他被乱刀砍死。
曾世林被鬼差抓到城隍庙后,年轻的城隍说不出的阴森可怖,翻看过他在阳间所为,大怒判他下油锅,并让鬼差故意折腾他。
他在油锅中翻滚,皮肉焦糊,疼痛彻心钻骨,沸油被一瓢一瓢灌进口里,内里肺腑都被烹熟了。
这还不算完。
过完油锅之刑,仿佛与他有大仇的城隍,又判了他刀山之刑,接着是金水洗肠之刑,了了判他托生到讨饭人家当个女娃,从小沿街乞讨,不得一饱,不得一暖。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被卖给一个秀才当小妾,才得了温饱,可惜家中正室夫人凶狠,每天不是用鞭子抽他就是用板子打,还用烧红的烙铁烙他。
过了几年,强盗闯进家门,杀了秀才,正室夫人怀疑是他勾引奸夫杀死了丈夫,于是将他送到官府酷刑毒打,使他招认,按照律法,他被一个长得像阴间城隍的官儿判了凌迟处死。
他临死前大喊冤枉,觉得这人间官府比十八层地狱还黑暗。也骤然醒悟自己为官时干的事,的确够下十八层地狱的。
正在他悲痛呼号、泪湿衣襟时,耳边传来了两个同僚的声音,“曾兄你是做噩梦了吗?”
曾世林从噩梦中挣脱开时,正好对上单道人一双高深莫测的眼,只见那个道人微笑着问他:“贫道占卦说你作宰相,是否灵验?”
曾世林浑身一激灵,梦中那些酷刑和苦楚还历历在目,他双膝一软求饶道:“请道长饶恕我的贪妄,我知道错了。”
单道人满意地点点头,“自己欠下的债,趁早还了,不然,鬼神也是要收利息的。”
到底忍不住阴阳了张桢一句。
不知为何,曾世林脑中那张年轻的城隍脸越来越清晰,福至心灵间,陡然想起曾经在城隍庙用香火许过的诺言。
他觉得自己悟了,连连对着单道人叩头道:“小人知道了,这就回去兑现诺言。”
曾世林和单道人之间又跪有拜,说的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两个同僚面面相觑,却又不敢打扰。
直到曾世林起身,急急忙忙拉着二人往回走,两人才出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曾世林经过这一场黄粱梦,心境大不相同,且梦中种种如今的他实在是难以启齿,便闭口不谈,随意敷衍了两句。
回到城中,他马不停蹄赶到上司家告了回乡的长假。
单道人见曾世林不过一场梦境就被吓得服服帖帖,心道张桢的刁难也不过如此,随后如法炮制第二人去了。
张桢命单道人去收债的大半个月后,在城隍庙中等来了曾世林此人,只见他大张旗鼓抬了一座批红挂绿的城隍金身进庙,与庙祝交接后,直接将那座金身摆上了神龛。
同时厚厚给城隍庙捐了一笔香火钱。
张桢陡然见那座城隍金身居然是照着她的模样雕刻的时,心中立马一句我艹(一种植物),知道绝对是单道人干的好事!
趁着神像上的红布未揭开,赶紧一点法力覆上去,让看到这座神像的凡人,下意识忽略神像上的脸。
差一点,她的马甲就不保了!
生着闷气的张桢,心中又有了告状的欲望,于是退到一旁,藏起身形,掏出木鸟开始絮絮叨叨:“贺道长,你家师伯又给我整了一出幺蛾子,我要是哪日打死他,你会不会给他报仇!”
气怒的张桢一不小心就说了心里话,自从找贺道长学怎么制符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多了起来,多的时候一天要用木鸟传上三次信。
张桢冷静些后,理智回笼,单道人好歹是贺道长的师伯,正打算用法力抹除这一句话重新说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不会。”
张桢吓得手中的木鸟差点掉去地上,看着凭空出现在她身边的贺几道,有些结结巴巴道:“贺道长,你怎么有空出来?什么时候到的?”
贺几道曾经告诉过张桢,他需要时常守在断裂的龙脉旁,以防出现变故。
有几分清冷之色的贺几道,此时脸上带着点隐隐绰绰的笑意,“刚到。”
并将目光落到了庙中的城隍神像上,赞道:“很传神。”
张桢当然知道挺传神的,可关键是她不想要这传神啊,她这城隍庙张生的马甲还要不要了?
于是装模作样轻咳一声,然后转移话题道:“贺道长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贺几道微微垂着眸子,凝视着张桢,过了几息后说道:“龙野王已经投生皇家,断裂的龙脉不再需要人时时看守,我便出来了。”
张桢恍然,并立马神采飞扬道:“那龙野王现在,岂不是个只会哇哇哭的奶娃娃,哈哈哈!”
她比对了一下龙野王曾经的气势狂傲,再将他按原貌缩成个奶娃娃的模样,真是越想越好笑。
贺几道忽然问道:“想看吗?”
张桢疑惑回头:“什么?”
“龙野王现在的样子。”贺几道抬头望去京城的方向,“正好师伯最近也在京城,我过去寻他。”
张桢一听要去寻单道人,立马摇头拒绝:“不用了,贺道长你自己去吧。”
贺几道察觉到张桢拒绝的原由,出口解释道:“我说的师伯不是单师伯,而是掌门师伯玉阳子。”
张桢听完后,才知道误会了,不过单道人最近多半也在京城,她撞过去不是又要生仇怨,罢了。
“单师伯已经离开京城了,掌门师伯在京城,他是不会在京城久留的。”
张桢:那似乎可以去?
她这一辈子还没到过京城呢,也不知是怎样的富贵迷人眼。
“那咱们走吧。”
算是同意了贺几道的提议。
贺几道点点头,对着张桢说道:“那就要委屈张生在我的袖子里呆一呆了。”
张桢:哈?
贺几道袖袍化作一张宽大无比的布,陡然罩向张桢头顶。张桢感觉自己被收进了这布匹中,仰望头顶又看看脚下,都是黑白色的,还有一点淡淡的衣香萦绕鼻间。
张桢陡然联想到贺几道身上的熏香味儿,暗呸自己一句臭流氓,于是赶紧转移注意力高声问道:“贺道长,这是什么法术?”
衣外贺几道的声音传来:“袖里乾坤,我御剑去京城,很快的。”
张桢心道原来这就是袖里乾坤,于是再次高声道:“贺道长,我可以学吗?”
外间贺几道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委婉道:“你现在的法力还不够,等些年才成。”
张桢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过很快就抛开了,再次聒噪道:“贺道长咱们到哪儿了?”
贺几道过了几息才回答道:“京城城门。”
话音刚落,张桢感觉自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着往外去,眨眼间就出了贺几道的袖子,人从城隍庙站到了大周朝京城威严城门前。
张桢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贺几道身上黑白道袍的宽大袖袍,她刚刚应该是在右袖中,宽袖长袍,料子看起来也挺好,难怪呆着很舒服,她也没感觉到晕高。
比对了头次和龙野王一起在空中飞的经历,恩,还是贺道长的“空乘服务”好。
贺几道对着张桢的热切目光,不是很习惯地将袖袍甩去身后,右手负于后腰说道:“进城吧。”
张桢赶紧挪开目光,老老实实跟在贺几道身后进了城门,之后贺几道领着张桢直接入了皇宫,接着二人被一个小太监领着去了国师的地盘。
张桢好奇道:“你师伯是国师?”
“不是。”贺几道暗中传音道:“国师与我师伯是旧交,他占卜到龙脉有损,才请了我师父来此。”
张桢心中明了,看来这一代的皇帝找了个有真材实料的人当国师。
二人被领到了国师住的宫殿,才知道国师已经被皇帝召走,说是要给新出生的小皇子测吉凶,进殿后见到的唯有玉阳子一人。
张桢老老实实对着玉阳子行了个晚辈礼,然后带着点好奇地打量过玉阳子,第一眼看去是个仙风道骨的银发帅老头。
第二眼看去,直接被抓了个现行,玉阳子对着张桢笑道:“想看就正大光明地看,反正老道我也对你挺好奇的。”
张桢笑了笑,好奇问道:“道长对我能有什么好奇的?”
玉阳子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在暗中传音问到贺几道:“是她吗?能渡你成仙的人!”
“是。”贺几道直接承认了。
玉阳子纳闷问道:“你的命线我算不到,所以,她到底是怎么渡你成仙,莫非是情劫?”
贺几道摇头,否定道:“不是。”
多的却不肯告诉玉阳子,这事他自己知道就好,时机成熟了,再告诉张桢。
玉阳子打量完张桢,也任由张桢打量自己,叹口气道:“还没多谢城隍大人替我管教那个不成器的师弟呢。”
张桢连道不敢,毕竟以她如今的眼力,自然能看出眼前的玉掌门已经是仙躯,光拿贺几道、单道人这两人来看,这个玉掌门的实力肯定很恐怖,她一个小小的城隍还真不够看的。
玉阳子看了看杵在一旁的贺几道,意味深长对着张桢说道:“ 我便唤你张姑娘吧,我那师弟既然入了你的城隍庙,是生是死全凭你做主,玉昆山道门不再过问。”
张桢对着“张姑娘”这三个字愣了愣,没想到她竟然有被人唤张姑娘的一天,努力按下心中的不适后,客气回道:“玉掌门客气了。”
玉阳子却并不是客气才这样说的,他带着点惋惜道:“我给单师弟推算了很多次,他落到你的手中,反而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张桢这下是彻底呆住了。
什么叫落到她手中?是最好的结局?这人莫非知道她打算坑死单道人?!
那贺几道非要让她收下单道人是?
张桢脱口而出道:“哪怕我恼得恨不得杀了他?”
玉阳子点头,肯定道:“哪怕你杀了他。”
张桢脑中一时想了很多,单道人以后到底是干了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的师兄说出这么一番话,她相信现在的单道人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否则的话,玉昆山不可能放任他在外面。
这位玉掌门应该没有哄骗她的必要,许是信任贺几道,连带着对眼前的玉掌门有好感,张桢想了想直白问道:“我最近想坑他,如果成功的话,能清净好些年,你们也不管?”
玉阳子指着贺几道,十分干脆回道:“让贺师侄协助你,否则你怕不是行道的对手。”
贺几道垂下眸子对上张桢,一副要搭把手的模样,“你打算怎么坑?”
张桢:!
“要不我再回去完善一下计划?”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张桢大部分是左耳进右耳出了。她跟在贺几道身后出宫时,忍不住问道:“你带我来皇宫难不成就是让玉掌门告诉我······”
张桢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后面的话。
贺几道却没有这么多顾虑,“你不是问我,你要是哪日打死单师伯,我会不会给他报仇吗?”
“有掌门师伯的话,想必张姑娘能放心了。”
再次被人唤张姑娘的张桢,总觉得今日体验了不一样的烟火。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聊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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