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进庙后见有两个身着官差服饰的男子在一旁吃喝,于是小心地寻了一个稍远的角落坐下歇脚。
中年汉子一边疲惫地锤了锤脚,一边偷听两个“官差”的谈话,只听见坐在左边那个漂亮的少年说道:“不碍事,明日咱们赶早,不会耽误向东岳大帝投送公文的。”
右边的那个“官差”点点头,主动说道:“无碍,左右时间还很充裕。”
中年汉子姓冯,他听到“东岳大帝”这几个字时暗暗吃了一惊,他祖上有人在阴间当鬼差,所以鬼神之事,他也略知道个一二。
冯广没有忍住,小心开口问道:“敢问两位差人是从何方来?”
左边那个穿着差役服饰的漂亮少年转头过来,笑着道:“不必坐那么远,夜色有些寒,可以坐过来烤烤火,略有酒菜,也可以吃上一两口暖暖身子。”
又回道:“我们从中州郡来。”
冯广一听来自中州郡,立马搭关系道:“我亦是中州郡人,家住曹州县。”
听闻此话,胡泗暗中冷笑道:“我等的就是你!”
于是他热情招呼冯广过来烤火,同时吃惊道:“你家在曹州县?那你怎么还在此处,你不知道曹州县发生了叛乱吗?”
冯广无赖点头,他多年在外经商,许久没回家了,听闻曹州县发生了叛乱后才匆忙往家里赶,路上都是歇在荒野破庙的。想必这二人身份不一般,于是赶紧打听道:“不知这场叛乱曹州县的百姓如何,伤亡可严重?不瞒两位差人,我听到消息后是日夜忧心往家中赶。”
胡泗赶紧安抚道:“百姓并没有什么伤亡,朝廷平叛得很快,几千个匪徒压根没翻起什么浪花。如今秋后算账,参与叛乱的匪徒及其家人就要问斩了,你不必担心。”
冯广一听这话,心中提起的那口气顿时放下不少。
薛睦很是奇怪地盯了胡泗几眼,这只狐狸精并非是个热情的性子,何时对生人这般热络了?他干脆在一旁吃喝,全程不搭话。
他听着胡泗很快就将他们去往东岳大帝处投递公文一事和盘托出,并有意无意地说道:“曹州县不少人被叛乱一事牵连,流放地流放,砍头地砍头,真是人间惨剧啊。”
冯广赶紧附和了几声,有心想问问自己家是否被牵连,又怕这二人不告诉他,于是委婉打听道:“不知被官府判斩首的有多少人?”
胡泗笑而不语,最后被冯广追问了三次才说道:“谋逆大罪,当然是血流成河,多少人都不奇怪,你就不要打听了。可以略微透露给你一些,曹州县凡是家有不孝子,沾染了‘地痞流氓’这四个字的,没有不遭罪的。”
冯广一听,心中咯噔一声响。他离家多年,恍惚记得自己的小儿子自小就不学好,老是与些偷鸡摸狗地混在一起,莫非自己家也遭了殃?
胡泗见铺垫得差不多了,立马装作打了个哈欠道:“夜深了,我们歇一觉还要趁着夜色赶路,不敢迟了公文,冯先生你也睡吧。”
说着就招呼薛睦赶紧睡。
薛睦很是知机,也学着胡泗的模样捂嘴打了个哈欠,咕哝道:“是该早点睡,咱们歇两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说完后,两个鬼差当着冯广的面直接靠在地上睡着了。
冯广哪怕油煎火熬着一颗心,也只有跟着靠向一旁,假装也要入睡的模样。他心中短短时间泛起有千百个念头,最终渐渐汇成了一个,他要偷偷去看看城隍庙投递给东岳大帝的公文中,有没有他们一家的名字!
他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听着两个差人熟睡后,悄悄起身,将二人中间装公文的包袱拿到了一边,打开后,里面果然是中州郡城隍庙投递给东岳大帝的公文,里面详细写了曹州县叛乱的起因和经过,落款是城隍印信张桢鉴。
公文后面附了一长串名单,厚厚一叠,粗略估计有万余人。
冯广看了看一旁依然在熟睡的两个差人,平复了一下自己激烈跳动的心脏,拿着名单一个一个往下找去,果然在名单中找到了自己一家人的名字,连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上,一颗心顿时心如死灰。
自己一家果然要被小儿子连累得被满门抄斩了!
粗略平复了下心情的冯广,心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要是将名单上面自己一家的名字消掉,是不是就可以逃过这一劫?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如野草般疯涨再也无法止住,他下意识拿手指沾着口水,第一个将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上搓掉了。
第一步走出,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他一边小心观察两个鬼差是否要醒来,一边慢慢将自己一家的名字沾口水搓了下来。
看着空了一块的名单,冯广觉着这样不成,很容易就会被接手公文的人发现端倪,于是他再大着胆子翻出纸笔,在上面慢慢添了几个名字。
做完这一切后,冯广将公文原样放回了两个差役中间,自己轻手轻脚又回了原位,枕着自己那包大行李开始闭目假寐。
果然,等到两个时辰后,两个差人起身,互相呼唤着就出了破庙。
冯广没敢再多留,也起身拿上行李往相反的方向赶紧离去了。
冯广赶回曹州县后,没敢直接回家,反而跑到自己家祖坟地,找到曾爷爷的墓碑大哭道:“曾爷爷,咱们家就要被灭族了呀,求您老人家救救我们!”
一边呼救,一边燃些纸钱香烛。
没过多久,一个跛脚鬼穿着一身地府鬼差服饰出现在冯广面前,大惊问道:“怎么回事?”
冯广赶紧叩头,将他知道的和盘托出,跛脚鬼差一听脸色大变,这曾孙子居然敢在送去给东岳大帝的公文上造假,这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旦被查出,只怕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而且冯家命中原本是没有这一劫的,这一劫是从哪里来的?
跛脚鬼差掐指算了又算,总算是算到曾经结怨的赤狐身上,可惜再多的他也就算不出来了。
事到此处,跛脚鬼差心中纵然气急败坏也无济于事,为今之计是该想补救之法。
鬼差的脚程快,东岳大帝处的公文只怕是早已经送到了,也不知这份公文是不是东岳大帝亲自批复。他想到此处,念及是自己牵连了后人们,压着怒气快速说道:“我先去东岳大帝处看看,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家中被牵连进谋逆罪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说完后,直接消失不见了。
胡泗领着薛睦出了破庙,二人赶紧找了个地方,打开公文一看,上面果然有被改动的痕迹。
早在冯广起身时二人就察觉了,在他拿公文的时候,薛睦本想跳起来阻拦的,但是被胡泗暗中阻止了。
之后冯广的一连串动作,皆在二人的眼皮子底下。
薛睦此时脸色有些不好看道:“此人莫非与你有恩?你何至于此?”
早些时候何不找城隍大人求情,让那个冯广不上这张名单?
胡泗赶紧弯腰赔礼道:“此事是我的过错,之后我会向城隍大人言明的,去东岳大帝那投递公文时,留我的名字就好。”
意思是所有的后果他都担了。
薛睦不好再说什么,只催促着赶紧赶路,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88章
后面的路胡泗再没作妖, 二人按时到东岳大帝处递交了城隍庙的公文。离开前,胡泗忍住了去找王兰的冲动,这次能不能将他的两个仇人都诓进去, 就看这一遭了。
如果成了, 就不枉他费心筹谋这么久!
而一如胡泗所料,他走后第二日,跛脚鬼差就匆匆赶来东岳大帝的道场, 寻到了王兰想让他帮忙。
王兰一听此事,立马被吓得不轻, 这种事他哪里有能力帮得上忙?此事唯一的出路, 是寻中州郡城隍重新再出一份公文, 将先前那份替换掉。
毕竟中州郡的这份公文一式两份,还有一封到了地府催判官手中,之后会递交给十殿阎王, 改一份压根没用。
只是二人忧愁与这位城隍皆没有交情, 想让她重书公文只怕不能。
一时间,二人对坐发起愁来。最后二人商议,由王兰先去打听, 这份公文可到了东岳大帝手中, 大帝忙碌, 不太紧急的公文可以由下面的辅官代看, 也许可以寻机会再改回来。
胡泗回到鸣山府后, 期期艾艾找上了张桢。张桢这几天案牍劳形, 连自己即将到来的劫难都没空管, 左右自己当的是鬼官, 死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这样一想, 她便干脆放平心态, 做好准备,伸头缩头等这一刀就是。
此时自然也没功夫和胡泗猜来猜去,头也没抬,直接了当地问道:“有什么话?赶紧说。”
于是胡泗就真说了,最后跪下来老老实实认错道:“此事怕是要连累恩公的名声。”
张桢手中笔一顿,就着原本的姿势静静思考了片刻,她是真没想到,这个公狐狸精敢给她整这么一出!
她在脑中快速思索完毕,十分冷静问了一句:“冯家那个小儿子真跟着谋逆了?”
胡泗立马点头,这种事怎么可能造假,都没等他出手,冯家的小儿子自己就找上了李饶,后面的事不过是顺理成章。
此事追究起来,唯一的差错就是投递公文的路上,他们“睡”太死了,最多再加一点口风不严,都不是什么大过错。
至于查出来是他在故意报复冯家,怎么可能,曹州县的事完全是吴翁经的手,改名单的事是冯广自己动的手,压根都跟他没关系。
而身为城隍的张桢,有些影响,倒也不大,毕竟地府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公文,哪里出了差错,一对便知。
不过多半难逃个御下不严的名声,再厉害些怕是会被东岳大帝斥责。
张桢深深地看了一眼胡泗,觉得有些话要说在前头,且她只说一次:“胡泗,这样的事情我只希望有这一次,再有下次,你就离开城隍庙吧。”
想必她就是太纵着这只狐狸精了,居然连她都一起往里面坑。
胡泗双眼中立马有泪水涌出,看着张桢哀哀哭泣道:“我知道这件事我应该提前告诉恩公的,可我想着万一事发,恩公也能撇清干系,并非故意如此行事,也不是想背叛恩公,请恩公饶恕我,我以后再也不做对不起恩公的事了。”
然而张桢这次没有心软,再不压制这只狐狸精,她觉得他敢翻天。连原本想要和胡泗商议的事情,都没有出口。
再次开口警告了胡泗一番,便直接挥手让他下去了。
张桢耐着性子,想了想胡泗谋划的各个环节,只要跛脚鬼差查不到胡泗就是曾经的赤狐,半途翻车的概率就不大。
想到此处,她压着气恼赶紧找来云翠仙,吩咐道:“你去找找,等待投生的阴魂中有没有叫‘胡泗’的,近音即可,找到后招到咱们城隍庙当几年鬼差。”
文盲率普遍偏高的古代,姓胡,排行第四,叫个胡四的应该不少,找起来该不难。
云翠仙没有问为什么,照着张桢的话办了,而且速度很快,第二日就有一个叫胡四的阴魂出现在了城隍庙中。
张桢后面几日继续收拾烂摊子,招来胡泗再次严厉警告道:“后面的事,不管那两人上不上你的套,你都不许再出手!”
小小一只狐狸精,居然狗胆包天算计到东岳大帝身上去了,谁给他的胆子!
然后直接将胡泗发配到了陶望三手下,将尚青调回了城隍庙。
胡泗自见到城隍庙中又出现了一个叫“胡四”的,心里明白张桢的苦心,眼泪汪汪对着张桢又哭了一通后,老老实实跟着陶望三整个郡城乱跑去了,无事也并不回城隍庙。
张桢暗中连着叹了好几天的气,思索胡泗的事时,也忍不住反思了下自己,她在清宁郡的所作所为,岂不是也违背了本心。
细细思索,她在庄鹤年身上是不是犯了一个“贪”字?
贪心别人的城隍之位!
想到此处的张桢陡然一惊,接着浑身生出了一身冷汗,她此时似乎有些明白她的那一道劫难,是从何而来的了。
原来如此,难怪贺几道一直不愿意言明。
想明白前因的张桢,赶紧为自己推算一番,这次隐隐约约感觉到劫难来临的方向,多的她修为有限,并不能推算到。
看来她的猜想没错。
张桢萎靡着身体,左右一人独处,干脆趴在书房的桌子上气恼吐槽道:“当个破地府官,还不带能有个上进心的!”
“嗤!”
“谁?谁在外面!”张桢立马坐直身体,对着书房外大声呵问道。
“是我。”贺几道说着从外面推门进来,一身新做的黑白道袍将他衬托得光彩照人。至于为何是新做的道袍,张桢瞄了一眼袖子上的黑白纹路,跟以前穿的那件不一样。
他手中托着一只匣子,走进来时问道:“寻城隍大人商议些事,不知大人可有空?”
张桢:没空,忙,不想见!
许是张桢脸上的郁闷神色太过,贺几道不得不端正自己脸上的神色,将手中的小巧木匣放在桌面,打开后拿出一只细细长长的笔递上来哄道:“桢桢不是说以前喜欢看话本吗?这是龙须笔,世间难得的奇物,喂它些好朱砂和龙血墨,它能给你编话本。”
张桢一听,哪里还顾得上摆脸色,立马接过笔来,拿在手中细细打量,她一脸惊叹地问道:“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倒是闻所未闻,怎么用?”
贺几道见张桢总算是将刚刚那一茬揭过了,心中也松了口气,他从张桢手上重新接过笔,从一旁的镇纸下抽出一张宣纸,然后对着手中的龙须笔说道:“我今日出门遇见了一对夫妇在吵架。”
只见贺几道手中的龙须笔,自动跳到宣纸上,然后龙飞凤舞写道:
新城街人耿十八,病势垂危,自觉将不久于人世,弥留之际对妻子说道:“看样子我这病好不了,我死后,改嫁、守寡由你选择,不如早说明你的打算,我也好做些安排。”
妻子听了默不作声,耿十八坚持要她表态,并大度道:“守寡当然好,再嫁也是人之常情。趁我还活着把事情挑明,你守寡,我感到安慰;你决意嫁人,我也就不再牵肠挂肚,算是了了份心事!”
妻子神色凄然地回道:“咱们家穷得叮当响,你活着都吃不上饭,死后,我拿什么守寡?”
耿十八听到这话,猛地抓住妻子的胳膊,恨恨说道:“你这妇人的心真狠!”随后便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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