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龙鳞卫扑身而上。
外头顿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黑云滚滚压下来。
陈福在外头竖着耳朵听了半响,直到刀剑碰撞声四起,他心里也跟着揪紧。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殿门被缓缓打开。
霍砚神态自若的缓步走出来,丢下一方染血的素锦:“处理掉。”
说罢,朝仰头走进雨幕中,瓢泼大雨冲刷着他周身,带下一层浓稠的血水。
陈福连忙推门进去,却倒吸一口凉气。
殿内尸体堆积,均是一刀毙命,庆和帝双眼大睁,胸口插着一把短刀,死不瞑目。
*
白菀从宫里回来时,还艳阳高照,转眼之间电闪雷鸣,一场骤雨来得又急又快。
露薇扒着门站,时不时偷偷往外瞟,心里焦急又雀跃,奈何边上有个死死盯着她的清桐,面上不敢表露得过于明显。
她等了又等,外头雨越下越大,砸得小花园那几丛湘妃竹东倒西歪,却始终不见姜瓒的身影。
“怎么还没来?”露薇佯做无意的往外看,欲盖弥彰道:“哎呀,这雨怎么突然下得这么厉害?莫不是被困在抄手游廊了?清桐你打伞去瞧瞧?”
清桐心里憋着一股气,见她这一副明显居心不良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道:“我要伺候太子妃,没那闲时候。”
露薇被一串珠连炮轰得面红耳赤。
“那就露薇你去吧,”白菀倚在窗边观雨,望着雨幕中,被凌厉的雨丝打得七零八落的十八学士,淡声道。
露薇闻言先是一愣,心里惶惶不安,以为白菀看出什么来。
颤着胆去看她,却见她面色平淡,好似真的只是随意吩咐一句罢了。
露薇心里揣着兔子,抑着喜悦应了一声,忙不迭的去里间拾了两把油纸伞出来,临出门时,嘴里还念叨着清桐不懂事。
清桐气得不行,只觉得白菀身边净是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您明知道这死丫头不安分,怎还专把她往殿下跟前送呢!”
白菀冷眼看着娇嫩的花瓣被打落一地,践在泥里:“人家要奔前程,我总不能拦着她的。”
清桐也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一地残花败柳。
想起露薇走时只带了两把油纸伞,这般狂风大雨,区区油纸伞怕是不顶什么用的,太子殿下可瞧不见她描眉敷粉的脸蛋了。
清桐心底的气愤消弭不少,却到底有些愤愤不平:“就这么由她去?”
白菀却不再提她,转而道:“你帮我给父亲传句话,让他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府,下人也都掬着些,哪怕是天塌下来,都得等明日再说。”
清桐心里虽有疑惑,却也没问,穿上蓑衣带上斗笠,去前院寻白菀带来的陪房。
没过多久,露薇便回来了,浑身湿了个透,衣摆上溅着泥,浑然看不出颜色,脸上晕着黑一块白一块,泥白的水迹顺着她的脸往下淌,好不狼狈。
清桐后脚回来,摘下蓑衣斗笠,一身清爽,对白菀道:“国公爷说晓得了。”
转头便瞧见清桐这仿佛从泥潭里滚出来的模样,敛眉憋着笑:“你怎么这么回来了?”
露薇不是没看出清桐的幸灾乐祸,又尴尬又恼火:“殿下去了书房,我便自己回来了。”
话虽如此,白菀却注意到她两手空空:“下去换身衣裳吧,省得遭风寒。”
露薇一路憋着泪挪去耳房更衣,待看清铜镜内自己的模样,回想起方才太子难掩憎恶的眼神,登时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到底是没放弃,换了身粉嫩的短襦,重新绾髻梳妆,满心欢喜的备了下大桌子菜,比白菀这个正头夫人还要上心。
谁知,姜瓒根本没来,满桌佳肴冷凝。
白菀没什么胃口,就着露薇沮丧的面容用了半碗碧粳粥,才让人将膳食撤下去。
沐浴过后,清桐和露薇候在门外,白菀穿着亵衣,拢着半湿的发坐在床榻上,默默数着梆子。
戌时末,还有一个时辰。
白菀起身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只希望姜瓒晚些,再晚些来。
她可不打算今日就与姜瓒圆房,虽然这事儿无法避免,却难免让人恶心。
只要能熬过今夜,熬过这一个时辰……
她还在思忖,里间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紧接着风雨声骤响。
白菀探头往里看,只见里间的窗门大开,叉竿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动。
许是被风吹开了。
白菀没喊人,自行走进去将叉竿拾起,避着风雨伸手去关窗。
溅进来的雨水将她的衣袖打湿,湿哒哒的,可以瞧见底下透出来凝脂般的肌肤。
冷风一吹,回过来的风带着一股子血腥味,以及一阵熟悉的甘松气味。
白菀手下一顿,连窗门也不管了,快步行至围屏边,取下斗篷罩在自己身上。
才回身,便见白日里才见过的霍砚,闲适的倚在她的床榻上,昏黄的烛火映在他脸上,好一个灯下美人。
若非他手边的长刀沾血,白菀还真以为他如同眼前所见一般岁月静好。
“掌印胆子也不小,”白菀将白日里霍砚所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
霍砚阖着眼,长睫在他惨白的脸上投出一片阴影,他嘴角翘起一点弧度,轻笑出声:“太子妃是要喊人将咱家抓起来吗?”
烛火将霍砚整个人照进光晕里,衣衫红得暗沉,粘稠的血水在榻上氤氲,开出一朵朵血花,有的顺着他的衣摆淌进绒毯,他脸上还沾着血点,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寝房,继而被窗外的烈风带走。
“太子殿下晚些会来,掌印打算何时离去?”白菀别开眼不去看他,端起茶碗浅啜。
等了半响,霍砚也没继续说话,白菀犹豫了片刻,侧头看过去,却撞上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眸。
烛火明亮,他的眼里火光映照,眼底却一片黑沉。
白菀迅速回过头,动作之快像极了逃避。
他像是很高兴,倒也知道外头有人守着,笑得压抑,边咳边笑,甚至吐出一口血来。
白菀蹙眉,霍砚这是伤得极重了。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妆奁前翻找出一个红塞瓷瓶,放在离霍砚不远处的矮几上,由始至终未再看他一眼。
“不知掌印伤势如何,我这儿只有救急用的金创药,掌印姑且用一用。”
霍砚听出了她话中的催促之意,他看着屏风上那一道纤瘦的身影似是坐立难安。
她好像很着急,也很害怕。
霍砚弯唇笑了一下,是啊,她的丈夫快来了,可她的榻上躺着恶名昭著的司礼监掌印。
“有劳太子妃了。”
他是故意的。
霍砚恶劣的看着那道婀娜的倩影突然紧绷。
白菀似是犹豫了很久,才磨磨蹭蹭的从屏风外进来,眼神胡乱瞟,却就是不肯看他。
霍砚没打算给她后悔的机会,毫不犹豫的撕开胸前的衣襟。
白菀避之不及,他绷紧的整块腰腹袒露在眼前,满腹血色让她甚至忘了惊呼。
他左侧的胸膛上被一刀贯穿,断裂的刀刃还遗留在他体内,浓稠的鲜血一股一股的涌出,腹部的伤口细碎,浸了水,肉翻着白,里头血丝涌动。
她惊讶于霍砚的伤势,却仍旧记得她严守的规矩教条,连忙别开眼,在心中默念清净经。
白菀将视线钉在霍砚的伤处,小心翼翼的用药匙挑出药粉,细细的敷。
床榻离烛台较远,烛火昏暗,因此白菀得凑近才能看清霍砚身上更细小的伤口。
他的腰腹随着她的动作时而紧绷,如此往复,白菀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我弄疼了你?”
霍砚倒不是痛的,这点痛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是白菀温热的鼻息点点落在他的腰腹上,他只觉得痒,甚至她身上温软的馨香也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心里跟着发麻。
“无碍,”他的嗓音有些喑哑,白菀只当他在强撑,手下的动作越发轻。
“殿下万安。”
外头忽然传来清桐和露薇齐齐问安声。
是姜瓒来了。
白菀心下扑腾,来不及多想,掀起锦被将霍砚整个罩住。
外头的姜瓒应了一声,还在问:“太子妃呢。”
白菀嗅了嗅,屋内的血腥气早已被外头的风雨吹散,倒也不明显。
“在里头,”说话的是清桐。
白菀看着床榻上的隆起,咬咬牙掀起被褥跟着躺了进去。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正想看看地上的绒毯留没留痕迹,殿门却被轰然推开,带着一阵浓烈的酒气。
外头恰好电闪雷鸣,惨白的光从姜瓒头顶泄下,他的神情冰冷,比里头的活阎罗,更像索命的厉鬼。
幔帐翻飞,白菀镇定自若道:“臣妾已经歇下了,殿下可有要事?若是小事,可否留待明日再说?”
她话音一落,只觉得自己腰间被若有似无的轻轻碰触着,带着丝丝缕缕的麻痒。
姜瓒步履摇晃,行至床榻前,隔着幔帐,垂眸看着床榻间只露出个头的女子,她像是有些害羞,面上红酣酣的,搭在锦被上的指尖水葱似的鲜嫩。
软玉温香,是极美丽惑人的场景,姜瓒却只觉得厌恶心烦,白菀的话也只当她欲擒故纵。
“孤说了今夜回来安置,”姜瓒对这拙劣的伎俩嗤之以鼻。
白菀却被被褥里的霍砚夺去了大半理智,她进去的动作有些急,没注意亵衣翻起露出大半个背,如今整个背紧紧贴着他的躯体,她甚至能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濡湿和他的体温。
见白菀久久不说话,姜瓒以为他戳穿了白菀那点小心思,心里越发鄙夷。
他抬手拉开鹤氅的系带,伸手去撩幔帐。
“殿下,殿下!”白菀心如擂鼓,偏偏霍砚作弄似的在她腰上的软肉轻点,又酥又痒。
姜瓒停下动作,不耐的皱眉:“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你和旁人玩去。”
他又撩起幔帐。
霍砚在她腰窝上吹了一口气。
白菀情急之下蓦的开口道:“殿下,臣妾月事来了!”
姜瓒面上难掩嫌恶,一把甩下幔帐,声音冷漠:“所以你怎么没和杜岚说?你就这么耐不住,来月事也要逼孤和你圆房吗?”
他看见白菀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忍着屈辱:“晚间才发现的,殿下又一直未曾过来……”
她嘴上嗫嚅着安抚姜瓒,被褥下霍砚却去勾她的手。
白菀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霍砚引着她的指尖划过他壁垒分明的腰腹。
姜瓒怒不可遏,只觉得被耍了一通,阴沉着脸转身便走。
白菀感觉到霍砚贴着她的身探出头来,俯在她耳边喃喃道:“太子妃,我不过是个太监,您又何须惊慌。”
姜瓒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他的太子妃,和大楚最恶名昭著的奸宦,在床榻间纠缠不清。
可他没能转身,外头丧钟长鸣。
“太子殿下,皇上驾崩了。”
第6章
姜瓒带着白菀匆匆进宫,整个楚宫死气沉沉,内侍登着梯子将大红的灯笼取下,挂上奠笼。
殡宫内,一身圆领麻衣的皇后,领着后妃跪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面上清泪潺潺,衣襟已被哭湿了大半,嫔妃均在掩面哭泣。
白菀来得算早,其他几位王妃还不见踪迹,她在皇后下首空着的蒲团上跪下,抬手抹了抹眼,泪珠子便一连串的落下。
等她再抬起头,外面晨曦渐起,天快亮了。
白菀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已然没了知觉。
前面的皇后身形微晃,白菀还以为自己头晕眼花,随后便见皇后直愣愣的向后倒。
白菀连忙扶住她,拧眉望向四周:“快去请太医!”
宫婢七手八脚的将皇后抬去偏殿,梓宫前离不得人,白菀和后妃以及守灵的命妇还得在儿守着。
“皇后娘娘悲痛交加,惊怒攻心,一时半会儿估计醒不过来。”
耳畔传来含糊的说话声。
白菀循声看过去,说话的德妃正捏着帕子抹泪,看着悲痛欲绝,声音却极其冷淡。
“大行皇帝是被人刺杀而死。”
白菀垂眸,眼里蓄着的泪滴落在绒毯里。
庆和十五年秋,庆和帝遇刺而亡,同日夜,端王利用庆和帝之死,诱骗百官命妇连夜进宫哭灵,随即伙同司礼监掌印霍砚起兵逼宫,血洗宫殿,嫔妃百官及命妇,无一幸免。
这是霍砚累累罪行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白菀站起身,望向大行皇帝的梓宫,两个时辰前还浑身浴血的霍砚,像个没事人一般坐在一旁。
只他脸色煞白,奠笼的烛火昏暗,更显他面容阴翳。
像是察觉到白菀的视线,霍砚抬眸看过来。
白菀看见满脸阴翳的霍砚,朝她勾唇一笑。
她觉得自己腰侧发烫,霍砚用他的血在她腰窝处画了一朵红梅,事发突然,姜瓒急着进宫,她腰上的血迹没来得及清洗。
那朵血梅,还在她的腰间盛放。
白菀眨眨眼,压下过快的心跳,回首往丹墀望过去。
皇后昏过去没多久,文武百官陆陆续续携眷进宫,她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缟素。
没有内侍引领,命妇们只混乱的跪在丹墀上,嘤嘤哭泣声在四周回荡。
除此之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太安静了,连每个时辰一响的钟,都一直未有动静。
帝王殡天,命妇进宫哭灵是惯例,却是要等第二日,皇后着人安排的,细节繁琐。
许是庆和帝去得突然,端王派去的人又带着皇后玉印,因此大多数人虽有疑虑,却还是听命进了宫。
殊不知,这一踏入宫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娘娘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白菀伸手将德妃搀起来。
德妃转头看她,眼前的太子妃,眉目如画,一身缟素也难掩丽色天成,眸中却一片澄澈,平静如水。
白菀救了姜珩,她很感激她,否则方才也不会出声与她说话。
“太子妃既然心里有数为何要进宫来?”德妃揉了揉酸痛的腿脚,她方才扫了一眼,没见着宁国公夫人,想必宁国公也不在,倒是瞧见了白老太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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