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是霍砚干儿子,那白菀便算他干娘,这么一算,好像也没什么错漏。
“耶律馥”被堵了嘴,悻悻然不再言语。
待擂台被撤走,白菀又笑盈盈地,大方赏了后续被陈福揍趴的辽国武士。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还望郡主莫要介怀。”
白菀唇边盈盈浅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将大国风范显露无疑。
宁国公远远看着白菀,耳畔听着朝臣对她的赞不绝口,面上满是与有荣焉,一旁的柳氏更是喜极而泣。
他们的女儿,半年前还是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如今,真正长成一国之母了。
姜瓒又气又喜,气于这一计算是失败了,又喜于这太监救场及时,没让大楚的脸彻底丢光。
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姜瓒大手一挥,将备好的烟火点燃。
火树银花中,他看着朝臣簇拥着宁国公夫妇说话,他们面上噙着笑,眼里是藏不住的自豪。
姜瓒突然想起宁国公答应他求亲时,与他说的话。
那天宁国公在他面前撩袍下跪,佝着脊背,鬓边斑白刺眼,几乎泣不成声的说:“殿下,老臣只这一个女儿,如珠如宝的养大,若您哪日厌倦了,就给老臣送回来,老臣养她一辈子。”
“皇上,臣妾身子疲惫,想回寝殿歇会儿,稍晚些再来与您守岁。”
姜瓒正沉在思绪中,突然听见白菀的声音,他回过头,望着她满脸的倦容,鬼使神差地看向旁边霍砚的位置。
那里空空荡荡,已不见人影。
待他点头,白菀便缓步离开。
姜瓒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在漫天烟火中氲入黑暗中,他陡然发觉,白菀确实是一颗耀眼的明珠,只是在他眼中蒙了尘。
*
白菀乘着步辇回到她在行宫的寝殿,直至宝珠和碧玉推门迎上来,她紧绷的脊背才陡然放松。
脑子里铺天盖地的线索将她砸得有些晕眩,连带着身子也跟着摇晃,扶着门框才得以站稳。
她咬着牙,灌了几口凉茶,用瞬间蔓延至全身的冰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白菀闭着眼,脑中一帧一帧回忆着宫宴上的所有。
她想起“耶律馥”看她的眼神,里面没有恨,甚至满带陌生,就好像,她们两人不曾有过交集。
这个“耶律馥”应该是个假的。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姜瓒和耶律骁自以为不动声色交换的几个眼神,以及耶律馥频频看向耶律骁的眼。
白菀陡然睁开眼,这暗流涌动的几个眼神,让她彻底看清了姜瓒和耶律骁之间的勾连。
霍砚知道她和耶律骁的过往。
耶律骁和姜瓒似乎达成了某种合作。
耶律馥死了,又“死而复生”。
霍砚手下的桑落,如今是姜瓒身边的御前女官。
她从这破碎的线索中,摸到了那一根隐藏极深的线头,将霍砚的计划拼凑出个大概。
霍家灭门于通敌叛国,所以,霍砚也要给姜家人挂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他以天下为棋局,将他自己,甚至是她,也化做局中棋子。
她如今才明白过来,霍砚为什么要杀明帝姜宏。
因为姜宏在位一日,都不可能真正通敌叛国,他没有姜瓒那么捉襟见肘,没有姜瓒那么迫不及待的揽权。
只有新帝登基,在他眼里,前有宦官乱权,后有镇国将军府拥兵自重,与此同时,霍砚又步步紧逼,肆意栽赃杀害朝廷命官。
新帝为了稳权,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
霍砚甚至不在意新帝是谁,因为不管是谁当皇帝,皇后都会是她,她和耶律骁的那点过往,早在他鼓掌之中。
往远了猜,甚至有可能耶律骁回国后,能这么快当上太子,也有霍砚在内推波助澜。
只有耶律骁当上太子,才会为了她重返楚国,姜瓒必然会向他释放善意。
浮云山庙会上,霍砚早就知道耶律骁等人更改进京路线,故意带她与之偶遇,故意激怒耶律馥,让耶律馥对她心生敌意,从而迫使耶律骁因她,也因耶律斛在辽的掣肘,与姜瓒合作。
眼前的耶律馥肯定是假的,她不否认霍砚对她的感情,霍砚容忍不了耶律馥屡屡朝她下手,所以,耶律馥肯定是个死人。
而耶律骁为了他们谋划的事情继续下去,所以让耶律馥“起死回生”。
因霍砚自己才是推动整件事情进展的核心,所以,他一定会当众再杀“耶律馥”一次。
那么现在,耶律骁让“耶律馥”做的,就是再次激怒霍砚,让他忍无可忍,当众再杀她一次。
耶律馥是耶律斛唯一的女儿,她死在楚国,死在霍砚手里,耶律斛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当即便会掀起两国战争。
杨家人骁勇,此战胜负不定,所以,姜瓒或许会趁机透露西北的布防,即便他不会,霍砚也会引诱他非走这一步不可,届时镇国将军战败,杨家仅剩老弱妇孺,再不足为惧,同时,因战败,他也必须将霍砚投出去以平息耶律斛的怒火,至此,两个心腹大患皆除之。
而耶律骁那边,应该会借耶律斛醉心报仇时,光速将其架空,彻底将权柄揽在自己手里,再在战中小使手段,耶律斛必然命陨沙场,他则可安坐明堂之上。
而霍砚看似隐在幕后,实则将所有人一举一动都算计在其中。
他手握东厂和司礼监,怎可能会轻而易举被姜瓒投给耶律斛泄愤呢,他会在最后,在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将姜瓒通敌叛国的证据公之于众,让他和从前的霍家人一样,吊在城墙上,受尽唾骂,受尽折辱,最后痛苦万分的死去。
知道当年霍家真相的人已经死绝了,他甚至没有办法替霍家人平反,他只能这样,用这种方式,告慰霍家的五十八条冤魂。
白菀脊背一垮,脸色陡然煞白,她靠在椅背上,心间爬上密密麻麻的恐惧。
霍砚这局棋下得太大,太可怕了。
他就,是个疯子!
“霍砚的寝殿在哪儿!”白菀猛然站起身。
可她话音刚落,殿门同时被推开。
第50章
霍砚在行宫的寝殿是一座楼阁, 离白菀的碧霄宫同样极近,近得他站在楼宇上,便能瞧见碧霄宫内她的一举一动。
他才沐浴过, 穿着一身雪色中衣,墨发披散在身后,慢悠悠地踩着楼梯往楼上走,元禄跟在他身边不远。
“宝珠和碧玉查阅了太后娘娘的脉案,”元禄低声道:“以及愉嫔娘娘那边的每日进膳。”
霍砚漫不经心地点头:“随她去吧。”
这个回答正在元禄意料之中, 他毫不意外的应声退下。
元禄离开后, 就剩霍砚孤身一人继续拾级而上。
他在墙边站定,将微熄的壁灯重新挑燃, 省得晚些白菀来时看不清路。
他知道, 白菀一直想拉拢太傅舒崎光, 可舒崎光是姜瓒一手提拔的亲信, 两人更有幼年伴读之谊, 岂是那么好拉拢的。
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舒崎光対他忠心耿耿的帝王彻底失望, 恰巧舒崎光又有个不那么聪明的妹妹, 他又是个偏疼妹妹的好兄长。
如今太后受毒物侵噬, 缠绵病榻, 其间牵扯白蕊和舒瑶光。
可以是舒瑶光为了扳倒白蕊, 借白蕊的手向太后献上毒物。
也可以是白蕊善妒, 不满太后劝诫皇上雨露均沾, 献上毒物栽赃舒瑶光。
稍稍扭转前因后果, 得到的答案就会截然不同。
端看白菀怎么向舒崎光卖这个好而已。
可惜太后必须死。
霍砚一路上到顶楼,凭栏而立, 呼啸的寒风吹得他衣袍鼓动,墨发飞扬。
洋洋洒洒的绒雪在融融月色中飞舞,远处是接连绽放的火树银花,照得夜空恍如白昼,丝乐声被寒风送至他耳畔。
他想起那日,霍惠妃将他藏在桌下,当时连皇后都不是的太后,亲自端来鸩酒,苦口婆心的劝她去死。
让她为了霍家想想,为了他想想。
他无数次想从桌下冲出来,将这个佛口蛇心的人打出去,可霍惠妃死死摁着他,长长的桌布阻挡了他的身形。
他听见她应允,他看不见,只能想象,想着她一脸决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摁着他的手已经松开,她倒在地上,乌黑的血从口中喷涌,她舍不得闭眼,张合着嘴,无声的告诉他。
“好好活下去。”
他垂下眼眸,看着白菀的步辇停在碧霄宫外,她搀着婢女的手下来,身形踉跄,甚至有些跌撞。
没关系,只要利用好太后的死,同样能让舒崎光重新站队。
他相信,他的菀菀能做到。
毕竟她那么聪明,他从未透露只言片语,她却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拼凑出细碎的线索,将其串联成片。
霍砚远远看着白菀霜白的脸,他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她步履匆匆,细小的身形缥缈。
文有舒崎光,武有镇国将军府,东厂交给陈福,司礼监留给元禄,他们都与她相熟,即便是日后他不在了,她也能凭借他们迅速稳住朝堂。
霍砚算着白菀应该会过来寻他,便回身往楼下走,边走边在想,朝中还有哪些得用人,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嗤声:“啧,满朝的酒囊饭袋。”
才下到半路过拐角,他迈下最后一截阶梯后站定,眼神随意略过墙角那一抹鸢色裙角,淡声道:“杨昭仪不声不响藏在暗处,可不是磊落作风。”
见已经被他察觉,暗处的人影也不再躲藏。
杨景初一步步走出来,周身繁复的华服未除,发间还佩着珠玉,她面色冷凝,手中拿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朴刀,刀尖直指霍砚。
“杨昭仪是要为民除害?”霍砚站在原地不动,慢悠悠地抬眼看过去。
这一眼看似轻飘,唯有杨景初才知道,那裹挟而来的,血雨腥风般的气势,几乎骇得她手脚震颤。
但她好歹曾是战场上的将军,也曾面対过千军万马,那阵令人颤栗的惧意被她强压下来,指着霍砚的朴刀分毫不动。
“杨家向来明哲保身,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我今日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掌印能明白,身份有别,适可而止。”
她这话说得隐晦,但她知道,霍砚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霍砚当然明白,但他的作为又岂能容旁人置喙,他噙着蔑笑,眉目间寒霜密布:“既然如此,那杨昭仪长刀相向,又算什么?”
“掌印顾左右言他,就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杨景初心下怒火翻腾,但仍旧强忍着道:“请你,离阿满远一点。”
她顾忌着白菀的名声,口里说着她鲜为人知的乳名。
“阿满并不是孤立无援,我杨景初,镇国将军府,同样是她的后盾,”杨景初索性将一切彻底摊开,话语中直将威胁摆在明面:“掌印也没有那么一手遮天,至少,镇国将军府尚且还有实力与东厂抗衡。”
“怎么?杨昭仪的意思是,杨家要与咱家为敌了?”霍砚动作随意的站着,长指捏着枚殷红如血的玉戒把玩,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
杨景初警惕地看着他,霍砚恶名在外,她心里还是惧怕的,握着刀柄的手越发紧,咬牙道:“杨家与霍家从来都不是敌人,但,若霍世子执意不肯放过阿满,杨家也不惧与你为敌!”
她不再称他掌印,喊一声霍世子,提起了杨霍两家从前的私交,企图唤起他的一点良知。
霍砚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杨昭仪当真是义薄云天。”
等他笑够了,才望着杨景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薄凉的弧度:“将白绢染污的滋味过于美妙,咱家又怎可能放过她呢?”
杨家清贵,不可能容忍白菀和他同流合污,所以,她在杨景初眼里,还得是皎白如雪,被迫委身于他这个奸贼。
霍砚这近乎无耻的语气让杨景初忍无可忍,甚至顾不得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赢他,刀锋一转,便朝他脖颈劈过去。
她发难来得突然,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来,霍砚负手而立的动作都未曾改变,只微侧头,让过那凛厉一刀。
一刀落空,杨景初几乎红了眼,折刀回转,下一刻又抡起追过去:“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单单要折辱她!”
她话音凄厉,刀法凌乱,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杨景初又怎会是霍砚的対手,哪怕愤怒之下爆发的绝境之力,也无法伤他分毫,她刀刀用尽全力,却刀刀落空,周边的砖墙梯石在劈砍之下沙石飞溅,露出斑驳刀痕。
眼看着整个缓步台被打砸得不成样子,霍砚的耐心彻底耗尽,在杨景初又一刀朝他脑袋劈来时,他不再避让。
凛厉的刀风扑面而来,掀起他未束的发丝飞舞,霍砚长指一曲,将手中把玩的玉戒弹起。
玉戒撞上刀刃,发出一声脆响,荡开一抹看不见的涟漪。
离霍砚头顶不过咫尺的刀锋,被无形的力量震开,连带着杨景初也受牵连被仰面掀飞,狠狠砸在地上。
珠翠四散,佩环碎裂一地。
杨景初倒地便吐出一口血来,粘稠的鲜血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她毫不犹豫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怒瞪着霍砚的双目血红,漆黑的瞳仁中跳动着仇恨的火焰。
满腔怒火驱使她再次伸手,试图抓起滚落在旁的朴刀。
霍砚抬手在虚空中抓握,刀身凭空而起,直飞落到他掌中。
杨景初猝不及防扑了个空,心中大感不妙,等她翻身欲逃,回转头,锋利的刀尖正対她额心。
霍砚手握刀柄,慢慢抬眼,居高临下地望着杨景初,声音冷若冰霜:“看在她的份上,咱家不杀你……”
他话还未说完,“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霍砚还未出口的话被咽下,看了眼面上仍旧忿忿的杨景初,不疾不徐地收回手,将朴刀扔回给杨景初。
等了片刻,他才觉出不対,这不像白菀来时的动静。
霍砚微眯的凤眸睁大,往楼梯口走了几步,正巧遇上急跑上来的元禄。
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一瞧见霍砚,便慌张喊道:“掌印,碧霄宫出事了!”
几乎在元禄话音落下时,霍砚转身一掌挥开近处的窗门,如同疾风骤雨般掠出去,眨眼间不见了身影。
杨景初如遭雷击,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去捡自己的刀,一把拽住要跟着跑的元禄,急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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