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钰儿连忙阻止了张叔的邀请,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扯出唐不言的披风,眼睛充满期望地看向张叔:“张叔你快看看这个污渍可以洗掉吗?”
张叔眯着眼打量着一会,有些犹豫:“好像是墨汁。”
沐钰儿连连点头:“就是墨汁,而且还是松烟墨。”
张叔蹙眉:“这披风的料子瞧着像蜀中来的重彩经起花的的经锦,蜀锦的桑蚕丝以染色清晰著称,别说是墨了,便是一点带色的水,染上就很难清晰,基本算是废了。”
唐不言自垂眸中抬眸去看不远处的张叔。
他眉宇间总带着霜雪初积的寒意,这般冷沁沁看人时,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疏离和冷淡。
沐钰儿听得脸上笑意逐渐敛下,眼里的光也跟着暗了下来,喃喃自语:“这么讲究啊,那不就是这披风坏了的意思。”
张叔也跟着慌了:“怎么又弄脏一件披风啊。”
上次那条狐毛长容团花游麟的赤狮凤纹蜀江锦披风被小昭扒拉上两个大黑印子,染上油渍,洗也洗不了,算是彻底坏了,沐钰儿只好废物利用,把它拆了给奶黄做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窝。
沐钰儿垂头丧气:“上次是小昭弄坏的,这次是我弄坏的。”
张叔也紧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只有不知忧愁的奶黄调皮地在张叔身上爬动,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动着,就像一根竖起来的鸡毛掸子。
“下午不是还要去工部吗?”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
沐钰儿回神,连忙说道:“不说了,张叔你快弄几样菜来,我下午还要去工部。”
张叔哎了一声,把已经趴上他头顶,耀虎扬威的猫儿拽了下来,放回地上:“早就备下了,就等三娘回来。”
他话锋一顿,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唐不言:“不知唐三郎可有忌口的东西。”
唐不言摇了摇头。
沐钰儿委婉补充道:“就是一定要好吃点的,少卿喜欢吃甜的,辣的,不喜欢吃太咸的,喜欢吃蔬菜,但蔬菜不要水煮,肉类不要太老,鱼类不要多刺,内脏不吃,足蹄也不吃,样子长得很奇怪的也不吃,还有米饭要软糯一些。”
唐不言错愕地看着她,就连张叔也颇为吃惊地眨了眨眼。
这么多要求归纳起来,大概就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嗐,少卿挑食得很,他就是不好意思说。”沐钰儿嘻嘻一笑,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张叔辛苦啦。”
“哪的话。”张叔回神,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一侧的被切成方块的地上拨了一些菘菜和葱蒜,便回了厨房。
“对了,李子糕还有吗?”沐钰儿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想吃写酸酸甜甜的压压肚子。”
张叔一见她如此便心疼说道:“可是又没好好吃饭,这般不爱惜自己,熬坏了身子看三娘如何是好。”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若是有的话,端点来,今天难得没下雨了,我们在葡萄藤下吃饭。”
“三娘先行去待客吧。”张叔无奈地摇了摇头,连忙去一侧的橱柜中端出刚做的糕点,快步走了出来,“这几日一直下雨,李子都坏了,想着三娘爱吃,今天早上特意做的糕点,本想着若是三娘今日还不归家,就送去北阙的。”
沐钰儿已经把饭桌搬了出来,闻言也笑了起来,得意说道:“我就猜张叔待不住三日。”
张叔把一叠紫红色的糕点放在桌上,无奈说道:“三娘前日就说要归家了,可不是好等,三娘并郎君稍等,饭菜一会儿就好。”
沐钰儿笑,用脚勾了一个矮凳,动作熟练地坐了下来,伸手捏起一块圆形小糕点塞进嘴里,高兴地眯了眯眼:“也太好吃了,酸酸甜甜,少卿快吃一个,张叔的手艺超级好的。”
唐不言把椅子搬了出来,随后脱了大氅,举目望了一眼,最后挂在支撑葡萄藤的支架上。
简陋古朴的竹竿子被这件华贵富丽的披风一衬,也紧跟着身价水涨船高,雅致高贵起来。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少卿在屋外吃过饭吗?”
唐不言动作优雅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捻起一块糕点,小口咬了一口,随后摇了摇头。
“那你今日吃一次,别有风味,幕天席地,赏花吃饭,人间美食,人间美事。”沐钰儿这边忙不迭连吃三个,那边唐不言才刚刚把最后一口放进嘴里。
“这糕点很是好吃。”他完完整整吃完一个,这才夸道,“甜儿不腻,酸而不涩,饼内还有松仁,核桃仁的油香,算得上精品。”
沐钰儿眼疾手快把打算偷吃的奶黄抱了下来,得意说道。
“这个是用李子做的,大李子去皮去核,只用了一点糯米粉,再加切得极碎的白梅肉,最后用甘草汤和粉,最后再用蜜和着去皮的松仁、橄仁、核桃肉、还有一些甜瓜碎,最后放在小甑里蒸熟。”
唐不言点到为止没有多吃,只是把在他腿边打转的奶黄抱在膝上,动作轻柔地揉着她的脑袋,笑说道:“好精巧的手艺,这手艺便是大户人家的厨师都不一定能有,张叔以前是做厨师的?”
沐钰儿摇头:“张叔什么都做的。”
唐不言扫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只是抬眸打量着整个院子。
这间一进院不算大,但李家之前为了和隔壁的二进院并起来,把前院扩了左边一部分,是以院子占了极大的位置。
如今除了正中的位置依旧两侧通往东西屋子的路上铺上青石板,之后的空地则被分成无数小方块,之后种上各类水灵灵的瓜果蔬菜,甚至还在靠西屋子的空地上辟出一个颇大的马厩。
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儿正趴在栏杆上扑闪着大眼睛看过来,眸光清亮,察觉到人的视线,甚至还颇为通人性的歪了歪头。
“紫电皮得很。”沐钰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别被他好看的外表骗了。”
唐不言收回视线,垂眸看着奶黄的大尾巴正在绕着他手臂前打转:“那司直为何买下它。”
沐钰儿叹气:“被他好看的外表骗了。”
唐不言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皮囊惑人心,看来对司直也很受用。”
沐钰儿吃糕点的手一顿,下意识抬眸扫了一眼面前之人。
那件简单却不失华贵的浅绿色衣裳越发衬得人如雪般冰白,眉眼如水墨,瞳仁似珠玉,月照雪明,清冷富贵,当真是洛阳美雪清绝的唐三郎。
她被自己心中闪过的那一丝隐晦而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被噎住,忙不迭去倒水,却莫名手忙脚乱。
唐不言递了一盏茶过去。
她家的杯子都是张叔自己做的木头杯,只在外面刷上一层清漆,古朴简单,她从未觉得简陋,可此时此刻,被唐不言那只宛若玉雕细琢的手指轻轻搭着杯壁推了过来。
——陋巷箪瓢,衡门圭窦。
“咽下去了吗?”唐不言见她呆着不动弹,惊讶问道。
沐钰儿倏地回神,连忙把茶盏接了过来,咕噜咽了下去,不曾想茶水有点烫,便又是忙乱了一番。
“司直在想什么?”唐不言捏着猫耳朵的手一顿,状似不经意问道,“瞧着心事重重。”
沐钰儿倒吸几口气,好一会儿才说道:“没呢,想着的等会儿吃什么水果。”
唐不言闻言,便扫了院内的几颗果树,笑说道:“春吃李杏,夏吃桃瓜,秋吃枣梨,司直的院子当真是人间喜乐处。”
沐钰儿闻言,顿时得意地皱了皱鼻子,下巴微抬:“下次少卿若是要吃,尽管来摘,张叔种的水果又大又甜,春天就要过了,李子和杏子是吃不着了,夏天的时候请少卿吃桃子,又大又红,皮薄多汁,硬一些脆甜爽口,软一些软糯清甜,便是做桃饭吃,也不必富贵楼的差。”
“对了,每年这个时候就到处下雨,张叔应该做了果脯,我去拿点,张叔做的果脯也很好吃,酸酸甜甜,少卿一定喜欢。”她想一出是一出,很快起身就去了位于东侧屋子隔壁新搭的厨房里。
“三娘要找什么?”厨房内传来张叔的声音。
“今年做果脯了吗?我给少卿做伴手礼带回去。”沐钰儿声音闷闷的。
“三娘不要翻了,不放这里了,在隔壁耳房的橱柜上。”张叔无奈的声音。
没一会儿,唐不言就看到沐钰儿像只小猫儿一样窜了出来,随后推开隔壁的耳房,捣鼓了好一会儿,这才捧着一篮子东西走了出来。
唐不言垂眸,揉着怀中已经闭眼睡过去的小猫,猫儿身体绵软温热,手掌下是轻微的呼吸起伏,好不可爱的无忧无虑模样。
“都是我张叔做的。”沐钰儿把篮子放在他面前,得意说道,“超级好吃的。”
唐不言抬眸,看着面前兴致勃勃的少女,那根鲜红的发带垂落在肩上,骄傲得意,就像奶黄高兴时那根高高翘起的毛蓬蓬尾巴。
他眸光微动,冰冷的最后还是移开视线,落在门口,随意问道:“这院子不造一个影壁吗?”
沐钰儿扭头去看大门。
这院子是小院,被合并之后,以二进院为主,这间院子作为跨院,现在两院分开独立后,也只是简单围了一个墙,又加了三间倒座房,影壁自然不存在。
“这位置也不大,做一字影壁有些挤,这样就挺好,反正对面也就是厢房的山墙。”沐钰儿无所谓说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随意说道:“如今洛阳的小间院落流行在厢房的山体上直接期初小墙帽做出影壁的模样,再雕些富贵繁华的祝福花纹,算多了点气势,也不会太占地方。”
沐钰儿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随后不好意思问道:“贵吗?”
唐不言捋了捋袖子,淡淡说道:“我的院子要换个影壁,若是一起做,可能会便宜些。”
沐钰儿眼睛一亮,嘴角忍不住扬起:“这多不好意思。”
唐不言慢条斯理地捏着猫耳朵的手,闻言,抬眸,似笑非笑:“就算平了司直这篮子果脯。”
沐钰儿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笑眯眯说道:“少卿大气,少卿豪爽,少卿天下第一大好人。”
“司直的话……”唐不言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微低沉,“是真心的嘛?”
沐钰儿连忙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表忠心:“真心的真心的,天地可鉴,我对少卿可是一片拳拳之心啊。”
唐不言看她这般吊儿郎当的样子,长睫微动,最后缓缓垂眸,不再说话。
沐钰儿歪着头看着他,心里疑窦顿起。
——少卿是不是不高兴了?
——哪里让他不高兴了?
——不会是因为我把糕点吃完了吧?
沐钰儿尴尬地擦了擦手指,连忙说道:“少卿若是喜欢这个糕点,橱柜里肯定还有,等会我也打包一份给少卿。”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在膝盖上睡得四仰八叉,无忧无虑,浑然不知人间忧愁的奶黄,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心没肺。
他伸手戳了戳奶黄起伏的小肚子。
奶黄的小爪子不高兴地动了动,却是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张叔端着一碟菜走了出来,见了那空空如也的点心盘子,顿时担心说道:“三娘不要多吃了,李子吃多了伤脾,饭菜马上就好了。”
沐钰儿乖乖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盘子:“换盘子了啊!”
张叔嗔怒地斜了自家傻三娘一眼:“来了客人自然要用些好东西。”
瓷白的碟子上绘着淡淡的花枝纹,简单却格外雅致,尤其是上面盖着一块酱色,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整整齐齐码着肉,地下垫着雪白的菘菜。
“这道是粉蒸肉。”他把盘子放在案几上,温和介绍道,“选的是半肥半瘦的猪肉,用秋油和酱油腌制了一早上,上面这一层是米粉炒至金黄色,再用特制的面酱改在盖在肉上一起,不加水上锅蒸一个时辰,听说唐郎君爱吃蔬菜和辣,便在下面垫了菘菜,上面又多加了一道自己做的辣子。”
沐钰儿看着色泽分明,醇香四溢的肉,连连点头:“我今日要是不会来,张叔是不是得把这道菜送到北阙去,只怕我还没吃就被张一给偷吃完了。”
张叔慈爱地笑着,只是说道:“其他的菜都做好了,因为时间匆忙,并未备下太多,只有两荤一素一汤,等会再做个甜点。”
“麻烦了。”唐不言自那道菜上抬眸,漫不经心说道,“您是江西人?”
张叔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堆:“只是三娘爱吃,特意学的。”
唐不言颔首:“原来如此。”
张叔很快就回了厨房,小猫刚才睡的不知天地岁月,这回闻到香味倒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唐不言膝盖上爬起来起来,仰着脖子喵喵叫着。
“这道菜是张叔的拿手菜。”沐钰儿介绍道。
唐不言颔首,慢吞吞安抚着奶黄的后脖颈。
张叔很快就从厨房内一次端出油煎黄鱼,鸡腿凉拌蘑菇,玉蕈汤。
“今早货郎担来的大黄鱼,刚才船上拿来,把黄鱼切成小块用酱、酒腌制了一个时辰,等汁水完全被鱼吸收,在下锅爆煎至两面金黄,再加上豆豉。甜酒,秋油一同滚煮,等到卤汁变干变红,再加糖和瓜姜起锅。”
上桌的是一个瓷白大长盘子,那条鱼虽然在做法之前被切块,但在此刻上桌前又重新被摆成鱼的形状。
至于素菜则在一个高位小碟中,被撕成一条条的鸡腿肉伴着被切成丁的蘑菇,上面简单撒了几个葱花,干净好看。
“这个是什么啊?”沐钰儿指着一个用小瓦罐装着的菜色,连忙问道。
奶黄也跟着喵喵叫,前爪子打在饭桌前,一双滚圆眼睛亮晶晶的。
“是我最近新看到的一道菜,叫酒煮雨蕈。”
张叔笑说着:“说是要用新鲜的的玉蕈先用水煮,等到七.八分后就换成好酒,我特意用了三娘去年酿的梅酒,再加上切成薄片的嫩竹笋和几片火腿,放在瓦罐里用小火吊着,刚刚才呈上来的,三娘瞧瞧,这菜的油脂早早被我撇去,颜色清雅,想来入口也是格外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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