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入内。
鲜艳的朱红色大门砰地一声关起,隔绝了看热闹的目光。
与此同时,隔壁开了小缝看热闹的邻居见没了动静,关门时小声讥笑道:“一群白眼狼。”
“嘶,现在流放回来的人都这么嚣张了。”王新倒吸一口气,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不是秋儿女官的家人啊,不是说秋儿女官脾气极好,怎么家里人看上去跟个狗屁倒灶一样。”
按照律法疏议规定,流放之□□妾随之,父祖子孙亦随其者,也就是还活着的一家人都必须跟着去流放的地方,但也有可以活动的地方。
比如赶在出事前,为女儿许下一门婚事,赶紧嫁出去,便算和这家完全脱离关系,又比如家中有女眷年级并未过十岁,可以花银子送进宫内做奴婢,但此生都难以出宫,摆脱奴籍。
听秋儿家人所言,当年秋儿能幸存下来,没有随他们去岭南,大概就是用了后面一种方法。
“我们要进去问问吗?”王新说,“那个盒子说是秋儿的东西,外面看完全没有锁,应该是机关口,说不好有东西在里面。”
沐钰儿随意捏着手指,手中拽着一片叶子在指尖转动着。
听这两人所言,秋儿应该确实有一个喜欢的人,甚至一起出现过家人面前。
那个人与秋儿在宫内碍于关系,不能有过深的交往,但在宫外有过密切的联系。
女官每月能出去一次,谁这么巧和她一起出宫。
沐钰儿眉心紧皱,下意识摸了摸袖子,突然摸到一张硬挺的纸张。
——轮值表!
沐钰儿想起春儿交给她的近一月来内宫的侍卫轮值表。
她说过侍卫逢八便轮休,寻常时间不能轻易请假。
天枢闹鬼也就是这一个月的事情,男子说他是上个月见到秋儿带人回来。
宫内,秋儿女官的住所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那个神秘男子的消息,想来是收拾过了,今日也许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个突破口。
沐钰儿心思回转,很快就有了计较。
“去敲隔壁的门。”沐钰儿站直身子,用下巴指了指刚才关门的那户人家。
“就说我们是秋儿女官的朋友,受托来照顾她在宫外的家人,但忘记他们住在哪里了,也想顺便打听打听这户人家的情况。”
王新心中疑窦,但也不多问,只是举手开始敲门。
门内很快传来声音:“来了,别敲门了。”
王新放下手,没多久,大门被打开,就露出刚才看热闹的女子的脸颊。
女子头戴深蓝色的头巾,腰间系着洗得发白的同色围兜,看打扮是出嫁妇人的模样,年纪也不算大,只是常年劳作,开门的手粗糙黝黑。
她一开门就看到脸上有一道疤的王新,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关门。
王新立马抬脚挤了进去,脸上露出一点笑来,熟练地掏出五文铜钱,嘴里和气说道:“我家主人想找婶子打听一点事情。”
那妇人看着那五个铜板,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还不曾答话,就想要伸手过来。
王新握紧拳头,勉强露出一点和颜悦色来:“这是礼钱,你若是回答得让我家主子满意,另有重谢。”
妇人心中微动,可一看着身形高大的王新,有些害怕,可再一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笑眯眯的,身着圆领袍的女子,便又露出犹豫之色。
沐钰儿恰到好处走了过来,拨开王新,站在她面前,温和说道:“婶子不必害怕,这是我的护卫,瞧着粗鲁,但性格温和,我今日敲门也确实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
她一笑起来,就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浅色的眼珠滚圆明亮,看着便让人心生好感。
小妇人心中警惕微松,眼尾一瞟五枚铜钱,嘴里细声细气说道:“家中无人,不方便两位进来,不知两人想要打听什么?”
王新上道,立马把银钱递了上去。
小妇人也不拘泥,把五枚铜钱熟练的抹到自己手中,脸上笑意也跟着真切起来。
“我有一好友在宫内当值,也算有些名头……”
沐钰儿慢条斯理开口,果不其然,小妇人脸色微微变了。
“她是一个苦命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在宫外也是有心无力。”沐钰儿话锋一转,沉重的语气立刻多了点雀跃之色,“但前几日听闻她家人早几年从岭南回来了,我就想着能帮衬一点她家人也是极好的。”
小妇人闻言,微微撇了撇嘴,声音跟着懒散起来:“隔壁就是那位大户人家了,您请敲门吧。”
她说完,就面带羡慕又带着一丝嫉妒准备关上门。
沐钰儿手指轻轻搭在门板上,那小妇人便觉得手中大门像是被人抵着千斤坠一样,动也动不了。
她脸色微变。
“婶子别急。”沐钰儿对着王新打了个眼色。
一侧的王新立马又递上五文铜钱。
小妇人脸上又是露出畏惧犹豫之色。
面前的钱看着实在有些诱人。
面前之人看着也实在不好惹。
“我那朋友人极好,內宫上下赞不绝口,我本寻思着能教出这样女郎的家人一定也不会差。”沐钰儿眉心皱起,有些苦恼说道,“可我到底是外人,只与我那朋友关系极好,和他家人却是见也没不曾见过。”
她话锋一转,神色显出几丝冷淡之色:“人心隔肚皮,何况是多年未见的家人,若是家人对她不好,我也不会凑上去让我朋友难做的。”
这番高低起伏的话,让小妇人心中也跟着打了一个转。
面前的小女郎从一开始的温和可爱到现在的冷淡疏离,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的眼色,处处透出与众不同的矜贵,心中便打了八百遍算盘,开始算盘到底是哪里来的贵人。
“还请婶子指教。”沐钰儿微微一笑,又掏出五枚铜板,亲自递到她手心,慢条斯理说道。
小妇人看着手中整整齐齐放着的十五枚铜钱,又看着对面高耸的围墙。
沐钰儿这才发现,两家是贴墙的,也就是两堵墙是完全靠着的,可隔壁那户人家的墙却足足高出两尺。
几人沉默间,隔壁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但很快又被人呵止,只留下听不清的窸窸窣窣声。
小妇人撇了撇嘴,一直紧紧把着的大门微微打开,低声说道:“进来说话吧,外面说话不方便。”
沐钰儿收回视线,淡淡点头。
小妇人把人引导堂中坐下,又为他们拿了两个瓷碗,倒了两盏凉水送了过去。
“家中简陋,只有清水招待了。”她站在桌子边上,拘谨地用手擦了擦围兜,不好意思说道。
沐钰儿坐在胡床上,打量着只用黄泥糊成的墙面,整个屋顶不算高挑,显得有几分逼仄,屋子外面塞着渔网,廊檐下挂满了鱼干,虽然屋子被打扫地很干净,但空气中隐隐有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不碍事。”她收回视线,心中有了计较,和气说道,随后转似无意地指了指外面的墙,“我瞧着两家墙壁是贴在一起的,怎么隔壁的屋子垒这么高,怕是会挡住你们的阳光。”
小妇人闻言顿时叹气,把手中的茶壶放到桌子上。
“本来好好的,隔壁那户天.煞的……咳咳,那户人家三年前搬来就说自己也算是书香世家,墙头不能太低,不管不顾就砌上去了。”
王新不解说道:“那你们怎么不去找里正评理,砌墙这么高可不合理。”
“里正也看钱的。”小妇人露出酸涩无奈之色,“我们一开始就找了,但是隔壁早早塞了银子,里正一来就说偏话,我们小老百姓一个,有什么办法。”
王新粗黑的眉毛立马皱起:“岂有此理。”
“就是啊!”小妇人拍了一下大腿,声音微扬,“这些王八蛋,狗娘养的,还嫌弃我们家味道大,把他们熏到了,这才把围墙砌起来,还说是我家郎君早出晚归打扰到他们了,到最后这事竟然成了我错,还说自己是读书人,依我看书都读到屁.股眼了。”
她痛快骂完人这才发现面前还站着一位贵人,立马咳嗽一声,讪讪说道:“太生气了,太生气了。”
沐钰儿颔首,委婉说道:“我听说我朋友的家人是得了特赦才回来的,按理不该是没钱吗,怎么我听着还挺有钱的样子。”
岭南乃是酷暑炎热之地,加之路途遥远,生活条件恶劣,地理位置穷荒,可谓是不毛之地,自太.宗起便主要流放犯重罪或者重罪免死减流的官员,夷獠杂居的荒野之地,别说发家致富,赚钱回洛阳了,便是能活着回来都是十之无一。
小妇人酸道:“谁叫人家有一个好女儿啊,月月捧钱过来。”
沐钰儿心中一动,搭在茶碗上的手轻轻敲了敲:“我朋友日日送钱过来?”
小妇人点头:“可不是,这院子,这老太太头上的东西,可都是女儿眼巴巴送来的,说起来女官是不是真的很赚钱啊?我家中还有一个小姑子,若是真的赚钱,可以送进宫里吗?”
她被激出几丝邪念来,突发奇想问道。
王新冷笑:“你以为宫内是什么富贵金银地,能活着出来都是命大了。”
小妇人也只是随便开口,被这话吓了一个激灵:“这么凶哩。”
“那不是挺有钱的,可我瞧着门面,好像也不是大富之家。”沐钰儿继续问道。
小妇人冷笑,眉梢一扬,露出市井泼辣来:“再多的钱又如何,也抵不过有人会赌博啊,吃喝嫖赌,依我看便是再有钱的人也迟早败家,就是女官也填不满他哥赌博的窟窿。”
沐钰儿终于明白秋儿女官好歹是陛下身边受宠亲信,怎么屋中梳妆台空荡荡,整个屋子最值钱的竟然是宫中女官必备的金花簪,原来都填补这些窟窿去了。
秋儿为他哥掏空了积蓄,在她哥哥嘴里却只落下嘴里不干不净的话。
斗米恩升米仇,不过如此。
“他哥哥会赌博?”王新故作不解问道,“不是说读书人吗,再说人不是刚从岭南回来吗,不过听说那里地下暗赌多得很,是不是从哪里惹上来的?”
小妇人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在洛阳赌得很凶,有一次赌坊的人听说他家那个女官妹妹回来,还特意上门堵人呢。”
沐钰儿瞬间抬眸。
“还有这样的事。”王新惊讶,“那钱还了吗?”
小妇人脸上露出笑来,但一想起面前之人也算和隔壁带点关系,立马把幸灾乐祸的表情收了起来。
“哪来的钱啊。”小妇人声音忍不住微微提起,“那女官说早就没钱了,人说白了就是一个奴婢,再有积蓄经不起隔壁那群白眼狼这样勒索了,今日头疼要钱,明日打算做生意要钱,后天要添衣物要钱,那架势恨不得把人骨头都吞了,一滴血都不给人留下。”
王新听得直皱眉:“好无耻的中山狼。”
“可不是,一家子这么折腾人,我一个外人看了都心寒。”小妇人叹气。
“当时什么情况,还请婶子仔细说说。”沐钰儿敲了敲桌子,让人拉回正题。
小妇人唇齿上下一动,这才继续说道:“闹得可太大了,屋子都被砸了,那地痞流氓还差点要占人小娘子便宜,说要把人卖了,您说这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那女官身边跟一个小郎君,小郎君武功厉害的哩,一下子就把人都打翻了。”
沐钰儿眉尖一动:“小郎君,就是他哥哥说的她的意中人。”
小妇人脸色顿时激动起来,挤眉弄眼,八卦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意中人,但那小郎君看人的眼神,啧啧,跟个麦芽糖一样,拉丝的,要我说,这个秋儿长得也漂亮,有人喜欢也太正常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有听过秋儿是如何称呼这位小郎君的嘛?”沐钰儿心中微动。
“上一次闹事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具体日子我也记不清,大概是十五左右,那伙人是打听清楚了,挑这日子莱的,对了,我家郎君抱怨过水涨得快,鱼都不好捕,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小妇人仔细想了想,随后又说道。
“两人那次是说小话,男子还给了自己的钱袋子,可真是大方人啊,秋儿回去收拾烂摊子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之后你可还有见过他?”
小妇人点头:“上个月初一的大中午,我远远见过一次。”
沐钰儿手指捏着袖中的单子,只听到小妇人继续说道。
“那次秋儿突然大中午回来,这家子人好像因为上一次钱没给够,气得直嚷嚷,还把人赶出家门,连饭都不给人吃不说,连一口水都不给,还是她来敲我家的门,我给的一碗凉水。”
王新眉间褶皱已经能夹死一只苍蝇。
小妇人叹气:“小娘子可怜兮兮的,真是惨啊,手上也有伤口,像是被猫猫狗狗抓了,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送她离开后还跟着好奇看了一眼,见她是一个人来的,当时心中还奇怪,女官难得出门,那位小郎君怎么没来。”
她话锋一转,略略有些幸灾乐祸说道:“可是我打脸了,秋儿刚出我家门,我看到那个小郎君来接她了,不过两人有些争吵,我听到秋儿喊了一句‘你好好的副统领不做,为什么要这样’,然后小郎君有些生气,但小年轻哪有不拌嘴的,没一会儿两个人就一起离开。”
沐钰儿嗯了一声,惊讶问道:“那天小郎君没有戴帽子?”
“没呢!”小妇人惊讶,突然说起,“这么说起来那天真的挺奇怪的,以前秋儿一般都是大早上来的,然后暮鼓响之前回去,这次大中午来的,脸色也不好,像是跑了很久,脸色都是汗,对了身上还有股臭味,难闻死了。”
“小郎君也很奇怪,平日里都是戴帽子的,那天没戴帽子不说,之前衣服都是最简单的袍子,那天却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官服。”
沐钰儿手指点着茶杯壁,很快就掏出纸笔,花了一件衣服:“是这个样子的衣服吗?”
小妇人看了一眼,点头:“有点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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