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久居深闺,赵冉冉当即也反应过来,自己目下是个怎样的处境了。
万人枕千人踏,或许还不如一死了之。
天色愈暗,被拉走的女子也愈发多起来。
隐隐约约的,有些意味不明的响动传了过来。
营帐里不大隔音,随着这些动静愈发响了起来,赵冉冉的脸色也愈发难看,她抱膝而坐,竭力将自己缩靠到壁角里去。
“呦!这妹子是新来的吧,瞧瞧这身衫子,软得跟云朵似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过来套近乎。
见她骇得话也说不出,女人扫一眼她鲛绡下的面容,倒是好心开导起来。
“丫头啊,你就当今夜里是自己新婚,把眼一闭,就当他是你相好的嘛……这档事,头一次疼些,其实还挺舒坦。你可记着,到了这处,没人会心疼咱,你只当是自个儿花了银钱,要那些臭男人伺候咱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赵冉冉终是将压了一日的悲愤恐慌放了出来,缩在通铺壁角里,哭了起来。
见她一哭,那女人眼风骤转,睇她一眼凉凉道:“贵人家的小姐,良言怕你是听不进的,你尽管哭,外头多少死不瞑目的,倒没你这机会哭了……”
还待再说两句,门外闯进来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扑到通铺边就来拉她。冷不防得滚倒在赵冉冉脚边,顺势就要连她一并拉了。
哭嗝混在惊叫里,她吓得一脚踢开那人,呛得趴在床上咳得心肺都要出来了。
好在女人似与这汉子颇熟,娇笑着一把揽了人脖子,两个就那么扭股糖一般的,晃作一堆得下塌出帐去了。
止了咳嗽喘匀气,赵冉冉惨白着脸,料想着是没了生路。
就那么苦挨了半个时辰,等天色彻底黑透,各处营帐燃起明灭篝火,女人们眼见得被一个个拉走。待一个军士挑无可挑了,眼睛扫过壁角里的人,朝自己走来时,她猛得跳了起来,如一只林鹿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外头跑去。
在被人曳住的一刹,她当即稳住声调,故作镇定地高声道:“不、不要命了嘛?我是段参将带回来的人。叫阎越山来,叫他来见我!”
话音一落,连她自己都惊诧,此生竟能用这样的呵斥语调同人说话。
向来软弱惯了,连同待侍婢仆从,都是温声细语的。
那军士自是决不会被她唬住,只是就着帐外的篝火看清了她面目,他斜眼想了想,不屑地呸了声,倒是朝远处喊了个小兵传话,自个儿又赶忙去帐子里挑别的女子了。
赵冉冉按着腰间一沓宝钞,等来的却并非是阎越山,而是个陌生的白面将领。
还不及她用取出宝钞,白面将领笑面虎一般,关切地递了块热乎的酥饼到她手上,而后朝身后军士颔首示意,几个人竟客客气气地将她朝主帐带去了。
.
“姑娘,这就是段参将的营帐了。”
一想到今早上箬笠下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她强忍着惊惧,还是朝着送她过来的军士行礼致谢。
红烛帐暖,将领的营帐到底是暖和许多。
挨着灯火坐了,她捏着块渐冷的酥饼,不住得安抚自个儿。
那人杀人的手段如此酷烈,先前听着又像是不好女色的。或许自己可以尝试同他做一笔交易,倘或说不动他,那……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被他一刀劈了。
可一想到表兄许是还在寻她,指尖发力到微白,她默默低语出声:不会的,这人早上既没要你的命,一定是有什么情由,只要筹码足够,一定能逃出去的。
连着挑亮了两回灯芯,酥饼也冷硬变了形,到月上中天了,她手脚都等得麻木了,厚实的帐子掀动,一人解刀而入。
觉察到帐子里有人,长刀迅疾出鞘赶在赵冉冉开口前,带了铁锈的腥风,堪堪横停在她项側。
吹毛立断的寒刃,离着那霜雪般薄透的颈项,不过是一指的距离。
“是你?”段征一眼就认出了她,刀刃却反朝上抬了抬她下巴,“阎越山送你来的?”
灯火下近瞧,便更能觉出他眼底的寒意。这双眼睛看她,就好像在看死尸一样。
生死一线,赵冉冉抬着脸颤着口,也没有细说方才的事,只是按了按腕子上的木镯,小声道:“大人早上相救,小女可以金银相酬。”
从腰间翻出一沓千两宝钞,项边的寒刃也终是撤走了。
段征随手解了外袍佩刀,只还挂着腰间匕首,上前接过那沓宝钞,看了看随手收了。见她欲言又止的,他绞了把帕子,一头大喇喇地抹脸,一面朝桌边女子乜了眼。
“酬谢完了,你自个儿回去。”
灯下的女子穿着身藕白相间的交领破裙,宽幅束腰上杂着四色流光彩线,饶是段征这样的山匪出身,也能瞧出这脏破衣衫的不寻常。
再看这女子,文气纤弱,腰身都没比他刀背宽几分,说起话来,活像是饿了十天半月似的,一毫儿中气也无。巴掌大的小脸,眉目自带三分愁,只是鲛绡下右半张面目没法看,深褐色胎痕从右眼角横贯了大半张脸。
早上那几个羽林卫,还真是好胃口嘛。
见她绷紧小脸,只是坐着不动,段征有些不耐烦地甩了帕子:“有事?”
因是杀伐困累了一日,他的声音染上倦意,愈发显出几分武人少有的温雅。
赵冉冉死死按住木镯,壮着胆子起身说了句:“不瞒大人,家母出自江南盐商俞家,齐国亡了,宝钞值不了什么,外祖在江南与我留了金银千斛。”
两句话的间隙,段征已经解了满是血污的外衫,三两步跨了过来,长眉微挑:“你外祖用茶壶装金银?千壶是多少?说这些,又是何意。”
中衣上也是一股血腥气,他居高临下地冷眼看她。两个人只余一拳之隔,方才还想同他谈条件的女子,此刻垂眸瑟缩,把一片乌亮柔顺的发顶留给了他。
如此对面而立,掩了她右脸的胎痕,看着这个纤腰弱肩勉强只挨到自个儿胸口的女子,段征愈发不耐烦起来。
耳畔微动,听得外头有飞禽的声响,他当即捏指暗哨,一只暗灰色的鸽子便扑扇着翅膀飞落到了帐子里。
“哑巴了吗,没话说,就给我滚出去!”解下信鸽脚腕的纸卷,他脸色不大好看地望了眼外头四处狂欢的军士们,心知今夜怕是找不着阎越山了。
就在他展开信纸,尝试着用从阎越山那儿识来的几个字去辨认时,帐子里响起了个微弱的颤声:
“大人,您的信许是、应该是…拿倒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亡命
极轻的一句才说完,就被他微凉的眸子扫了眼,赵冉冉忙闭嘴垂首,直觉着颈项发冷。
信纸被纳入怀里,他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去你该去的地方,等我回来,别让我再见到你。”
说罢,他提了刀就朝帐外寻人读信去了。
烛火明灭,外头醉酒狂欢的气氛热烈异常,偶尔还混杂了两声女子的哭喊尖呼声。
看来金银千斛的说辞,那人是全然不信的。
在那些愈发露骨的娇笑呼喊里,往来的人影妖魔一般投射在帐子上,赵冉冉捏紧了手里的酥饼,怕得几乎又要落泪。
抹一把面颊,她抬手狠咬一口酥饼。
打定了主意,死也不离开此处。
她暗自琢磨着,这位参将,目不识丁又不好女色。或许是身有隐疾的,不能行常人敦伦?她曾在话本上见过,有男子先天有缺亦或是遭逢重伤,便失了亲近女子的本事。
方才她虽惧怕,却明显注意到,外头闹得越厉害,那人眸子里的不耐厌恶也就越多些。
这人的眼里只有杀戮,却澄净的很,同那些兵丁的龌龊目光全不一样。
就算她猜错了,也还有这张脸足够挡一挡吧。
这么想着,赵冉冉略略苦笑了下,不知不觉得吃下了小半张酥饼去。
收起剩下的大半张饼子,她忍着脚底后腰疼痛,想要替他收拾下帐内物什。可环顾营帐四处,除了两件染血的外衫,其余的倒整肃干净,连他方才拭面的布巾子,也被随手洗过,好好地搭在了木架上。
看了半晌,想到或许一会儿他少不得或要回信的,正巧桌案上就有砚台墨块,便舀了点水,悬腕磨起了墨。
“一帮鳖孙……”少顷,段征似是没寻着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鲜少有骂脏话的时候,一入帐见了灯下磨墨人,竟是哼笑了声,“怎么还没走?”
帐帘甩落的声音颇大,昭示着男人心境不佳。
见灯下女子面露骇然,却又始终坚持着不愿离开,段征觉着有趣,万年难遇得,竟是起了些戏弄的心思来。
她凭什么觉着此处安全呢?
他快步过去,一把捏上那只半悬的腕子,墨块坠下去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就那么点胆量,”四目相对,两个人近的几乎要贴到一处,“怎么,舍不得我,要一起睡么?”
灼热的气息吹在额角,她一下又红了眼睛,挣了挣腕子无果,移开视线只是一个劲得摇头。
头顶又传来一声轻笑:“你识字吗?”
赵冉冉忙点头,父亲是礼部正二品的尚书,当世大儒,就连家里的一等丫鬟们,都能一手工整的小楷,何况是她呢。
小小一张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赵冉冉小声通读一遍下来,没有什么军务机密,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指示,只是一封嘉奖下属破城的普通信件。
“夜深了,不许吵我也不许偷哭,否则我扔你出去。”
留下这句话,他就合衣躺倒在塌上。方才读信之时,他一直对着字数,细细打量着她,但凡她有刻意欺瞒,他的手就会毫不留情地捏断她的脖子,所以应当传信内容就是如此了。
段征躺在塌上,辗转思量了两回。今夜里,他总有种莫名的不安,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离着卧榻最远的营帐角落里,赵冉冉就那么直接席地躺靠着,三月里春寒料峭,尤其入了夜,最是存了些刺骨的冷意。
平日里她就畏寒的很,此刻身上又有伤,自是不敢躺了去睡的。
初时冷得厉害,她也不敢乱动,只好抱紧了自个儿苦挨着。等外头彻底安静了,估摸着到了亥正时分,周身的冷意忽然奇异般得消匿无踪了。
一股子难言的燥热由腹内升起,不稍片刻,就缓缓传遍了四肢百骸。
连指尖脚腕都开始发烫。
冷热骤接,迷蒙困累中,赵冉冉不小心又触及衣袖里的半块酥饼,喘息中一下想到了什么,她当即撑着地站起了身。
几乎就在同时,塌上的男人猛地按刀起身。
“大人…”一开口,声调软的不像话,她却顾不得,又朝前行了两步,“那封信上,有暗语。”
段征已经套好了外衫软甲,他一把捞过赵冉冉,在听得她说出那信件正反四角那句:“参将草莽,杀而代之。”
他心下一沉,当即甩开人,就要朝外奔去。
衣袖却为人牵了,女子眉角红艳,一双雾眸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好似将全部生的希望都托与了他:“我家确有金银千斛,大人定然会用的上!”
对上那双眸子,他眉心拢起,想了想她或许还真的有用,便拉着人一把扛到了肩上。
各处营帐寂静无声,段征身上扛麻袋似的扛着个人,摸着黑半晌功夫就到了马厩边。四处望了望,随手捡了把草料唤了唤自个儿的战马。
套鞍挂镫,一切停当,就在他将赵冉冉甩上马背的一瞬,伴着一声清亮的哨声,背后一下子燃起了好几个火把,紧接着便是弓箭上弦的拉扯声。
鬼使神差的,第一支冷箭过来的时候,段征拉起了马上的赵冉冉,将她靠在自己身前,而后扬鞭踢镫,战马嘶鸣着狂奔而去。
在箭雨追兵里躲闪,最后一头冲进了一大片山林去。
.
到一处开阔溪流旁,他两个刚滑坠到泥地上,马儿一个响鼻竟是朝另一侧轰然倒地。
凛冽的夜风和亡命的惊惧吹散了赵冉冉周身的燥热,她爬起身急切地去看战马。
原以为它只是累了,可触手一抹,却在马腹摸到了三支铁箭,马血淌了一地。
战马杏核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有些湿意,更多的是倦色疲态。
赵冉冉心口一痛,想也不想得扯断了袖袍,用力捂上马腹。
三支铁箭入腹颇深,就是有足够的伤药,看着也是救不大了的……
还不待她思索完,一旁的段征忽然凑了过来,蹲伏在马首边,只见他先是抬手和顺地拍抚马儿,月色洒在他脏乱的脸上,透出股刻骨的温柔。
而后他俯身亲昵地用鼻尖触碰马耳,左手轻轻盖住战马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短刀出鞘。
马儿几乎连哼叫都没有,硕大的躯干抽动了下,就彻底得没了声息。
“这次算我欠你一命。”他移开手,俯到马项边,一边大口大口地饮起血来,一边头也不回地含糊了句。
“也过来喝些?”
赵冉冉呆愣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他饮足了血,她才反应过来─这两句话皆是对她说的。
男人饮完了血,拭唇起身:“天色不对,快寻个地方歇脚。”
她顺口就说:“就这么让它在这儿吗?不管了?”
闻言,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胸前里都咳喘起来,指着山下反问:“他们随时都会上来要了我的命,你倒是无事,要么留下埋了它。”
说罢他撇过头,再不看地上的死马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就朝山林深处而去。
星辰西移,林子里黝黑潮湿,赵冉冉满心忧惶,迈着步子跟上时,她从后面,看清了他左腿处的箭伤。
林深树密,就这么看着他半晌,前头人好像觉不出痛一般,犹自步速不变,硬撑着用劲,若是箭簇没那么长,她甚至都未必能发现他的异常。
她忙紧走两步,上前一把扯住他,将他左臂搭上自己肩膀,想要替他分些力气去。
甫一近身,就被他一把推了开。
“顾好你自己。”听不出情绪的音调,转瞬湮灭在莽莽山林间。
言罢,他扬手砍下节老树根,不长不短的,恰好撑在腋下,又一次加快了步速。
2/56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