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妆置若罔闻,还和易老夫人说笑起来,“真是奇怪,一样的锅灶佐料,不同的人做,就有不同的滋味。祖母,老宅的厨娘手艺真好,比我们府里厨娘做得好吃。像这个盏蒸羊,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到底有什么诀窍,回头让她教教锦娘。”
易老夫人点头,心里还在琢磨今日仪王驾临的事,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凝妆冷哼一声嘀咕起来:“装傻充愣!”
明妆的视线从她脸上划过,明知故问着:“姐姐怎么了?不高兴吗?是菜色不对胃口,还是这园子住得不习惯啊?”
罗氏见自己刚才那通抱怨,压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愈发加大了叹气声,“可怎么办,明日要让米行多运些米进来,连着那些时蔬也要翻倍。”
这回终于引来了明妆的关注,老气横秋地说:“大伯母,吃饭的时候不能叹气,这是我爹爹教我的规矩。一饭一蔬当思来之不易,你叹了气,灶王爷听见了要上天告状的,老天爷就不赏你饭吃了。”
罗氏被她回得打噎,难道她抱怨的重点在叹气上吗?正要与她好好摆事实讲道理,老太太放下了筷子,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
明妆见状,也放下了筷子端端坐正,等易老夫人给示下,果然易老夫人和颜悦色问过来:“今日仪王殿下来家里,我思量了半日也没想明白,早前你姑母说翼国公与你有些交情,怎么这回又换成仪王了?”
明妆早知道她会问起,哦了声道:“我与他们是在梅园结识的,彼此都是朋友。那日姑母来,恰逢翼国公送了茶叶,据说是上好的小凤团,就让人泡了一盏给姑母尝尝。朋友不嫌多,结识翼国公又结识了仪王,两下里没有什么妨碍吧!”
“朋友?”易老夫人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眼里浮起了挑剔之色,“你是女孩儿,女孩儿家多几位闺阁朋友倒是常事,结交那么多男子,却不是好事。咱们祖上虽不显贵,但也是诗礼人家,今日这个登门,明日那个登门,叫外人说起来不好听,传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又不知会如何抹黑你呢,往后还是矜重些为好。”
一旁的琴妆立刻帮腔,“祖母说得是,三妹妹,你的名声关乎家中姊妹,万要顾念些,我们还要出去见人呢。”
这倒好,说得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
明妆茫然看看这桌的女眷,又看看邻桌那一帮伯父兄长,不解道:“大伯父,可是结交仪王,让家里人抬不起头来了?既然如此,我明日差人去仪王府说一声,就说家里人觉得不妥,让他以后不要登门了。”
这么一顺从,却让易家男人慌了。
那是谁?那是官家的儿子,爵位最高的皇子,旁人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有自行断绝来往的道理!易家的男人们不拘官职高低,好歹也在官场上行走,这要是一得罪仪王,可以想象以后仕途止步,前程也就这么回事了。
易云川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忙道:“不敢胡来,家里说说意气话就罢了,闹到外面去,才是叫人笑话。”
易云海也附和,“姑娘家自矜是应该的,但人家若是登门拜会,你这里断然回绝了,倒让人觉得咱们家不知礼数了。”
易老夫人见两个儿子这么说,扁嘴蹙眉调开了视线。果真女人的思维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兼顾得多,在他们眼里仪王是大树,抱紧了大树好乘凉。但在易老夫人看来,明妆这丫头靠不住,将来就算有了出息,也不会照顾母家。
大哥元清的媳妇葛氏见状,忙从女使手里接过茶水放到老太太面前,笑着说:“祖母别担心,三妹妹是个谨慎人,行事自会留意的,哪能叫人说闲话呢。再者,那翼国公不是与嘉国公家定亲了吗,往后和咱们三妹妹也不会有什么往来,剩下仪王殿下……”
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凝妆插了嘴,“正是呢,本以为翼国公和三妹妹走得那么近,除夕那夜还一起出去赏灯,婚事总是十拿九稳的了,谁知半道上忽然和嘉国公府结了亲,不知道的还以为翼国公始乱终弃了呢。”
凝妆这张嘴确实可恨,葛氏不好说什么,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明妆低头喝了口熟水,那眼睫垂着,倒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慢吞吞将杯盏放回桌上,这才对易老夫人道:“祖母,外面不曾听见有人议论我,偏偏自己家里说什么始乱终弃,我要生气了。一起看过一回灯,又不是私定终身,怎么就‘乱’了?大姐姐春日宴上还和杨通判的小舅子赏过花呢,要这么说,让给事中家知道了,岂不是连婚事都不敢议了?”
这下凝妆目瞪口呆,气恼叫唤起来,“你这丫头……”
葛氏忙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自家姐妹,何必互相拆台。大妹妹就少说两句吧,翼国公与三妹妹之间没什么事,这才和嘉国公家定亲,他定他的亲,和三妹妹什么相干呢,是不是?”
二哥元安的媳妇苏氏和凝妆这小姑子也不对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她嘴笨不及葛氏能说会道,拿水晶饺儿蘸醋塞进嘴里,“嘶”地吸了口气,“好酸!”
可见老宅一家子并不是一条心的,明妆笑了笑,转头问易老夫人,“祖母,您觉得仪王殿下不好吗?究竟哪里不好,告诉孙女,孙女往后也好警醒些。”
于是易老夫人窒住了,挑皇子的眼,除了官家没人有这底气。这种话要是说错了,明妆是绝对会和仪王直说的,任易家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得罪仪王。
退了一步,易老夫人委婉道:“不是说仪王有什么不好,是咱们高攀不起,你也不小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明妆却不认同,“祖母,老宅和郡公府不是一回事,爹爹的爵位没有被官家收回,我还是郡公之女。”
所以这句“咱们”用得很不知趣,谁和老宅的人统称“咱们”。那一家子除了老太太凭借儿子得了诰命,其余人都是麻绳穿豆腐,硬要把明妆拉到他们阵营里去,那才是强贬身价。
站在明妆身后的商妈妈神清气爽,上前轻声提醒,“小娘子,时候不早了,炉子上还煎着药呢。小娘子不是说夜里睡不好吗,回去用了药,早些睡吧。”
明妆道好,站起身对易老夫人褔了福,“祖母,那孙女就先回去了。听说明日给事中府上要来和大姐姐议亲?我还没见识过议亲是什么样呢,明日让我躲在帘子后头旁听,好不好?”说罢笑着看了凝妆一眼,也不等易老夫人答应,笃悠悠挽着画帛,往长廊上去了。
第31章
这句话简直就是恐吓, 凝妆呜地一声,哭丧着脸对易老夫人抱怨:“祖母你瞧,这丫头八成没存什么好心,明日她可是要来作梗?”
易老夫人对凝妆这模样习以为常, 虽说明妆确实有使坏的嫌疑, 但起因还不是因为她那张嘴吗!
只是因为女孩儿大了,要说合亲事了, 加上给事中家相准了她, 易老夫人也不好怎么责备她, 只道:“她是闺阁里的姑娘, 别人议亲,哪有她凑热闹的份儿,她不过是顺嘴一说,看你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葛氏早看凝妆不顺眼了,趁这机会, 学着琴妆的样子说教起来, 叹了口气道:“大妹妹也是, 如今正是你议亲的紧要关头, 议亲可不是下定,人家还有挑拣的余地呢, 倘或让人知道一家子姐妹不和睦,叫给事中家怎么想?妹妹要学得大度些, 不要总和三妹妹争长短, 咱们如今借住在人家府上,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闹得生分了, 彼此多尴尬。”
可凝妆对她这番话很是不屑, 凉笑道:“大嫂也太会做表面文章了,敢情借住在这里,咱们就得感激她?大嫂真是这样公正的人吗,我怎么不相信呢。”
自己小人之心,就当全天下的人和她一样。
葛氏对这小姑子愈发看不上,当初老太太想出这个馊主意的时候,她和元清是不赞同的。至亲骨肉趋吉避凶,在明妆最艰难的时候一点忙没帮上,连祠堂都不让三叔入,如今见官家不追究了,又来图谋三叔的家产,细说起来简直不是人。然而没办法,他们是小辈,本来也没分家,长辈们做了这个决定,他们只有听从的份。老宅的屋子,不管好的坏的都开始修缮,他们小夫妻连个安居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厚着脸皮跟着全家,一起搬到这里来寄人篱下。
要说明妆,已经算顾念脸面的了,若换了自己,只怕早就大哭大闹把外来客赶出去了,还轮着她们在这里说酸话?
葛氏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但礼义廉耻她是知道的,不像这家里的两位小娘子,说话做事全没点章程,既想着占便宜,嘴上还不服软。似这等人,就该找个厉害的婆母,三句不对赏家法做规矩,看她们还张狂!尤其这凝妆,自以为能嫁入高门,在家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就凭这直眉瞪眼的两句话,也够好好与她计较了,不过这葛氏不是个糊涂人,更不会当场与她争执,只是冷冷一笑,来日方长。
元清对这妹妹反正也无话可说,起身对葛氏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了吧。”
他们夫妇俩携手向老太太行了礼,转身退出了花厅,凝妆受到冷遇,很是不平,冲她母亲嘀咕:“我生平最看不上这种假仁假义的人,弄得全家都不是好人,只她一个高洁似的。阿娘也是,怎么从来不管教她,她是长嫂就惯着她吗?”
罗氏被她闹得头疼,蹙眉道:“祖宗,少说两句吧!明日议亲的人来,你就给我老老实实闭上嘴,别说话。”
凝妆干瞪眼,一下把脸拉得老长,边上的苏氏暗暗嗤笑一声,又怕被人发现,忙打扫喉咙喊丈夫:“官人,咱们也回去吧。”
夜确实深了,众人纷纷各回了小院,葛氏和元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恰见不远处凝妆的院门上有女使出来接应,葛氏望着凝妆的背影,对元清道:“咱们这位妹妹,幸好没有进宫当娘娘。”
元清闻言,回头瞥了一眼,“这是我们的造化,要不然全家都得跟着一块儿杀头。”
这倒是真话,知妹莫若兄,凝妆没什么脑子,锋芒毕露全在嘴上,她不知道,嘴上厉害最易吃亏,说不准什么时候心直口快,就把人给得罪了。
不过罗氏发了令,让凝妆不许出声倒是正确的,第 二日给事中家托了副转运使夫人朱大娘子来说合,长辈们细细美言,凝妆娴静地坐着,乍一看倒是个温柔知礼的姑娘,几乎要把朱大娘子骗住了。
朱大娘子还在感慨这园子的精美,“当初郡公筹建易园,我家官人还替郡公觅过能工巧匠呢。哎呀,找一个好手艺的,真比觅一门好亲事还难,老太君不知道,当初可费了一番工夫。”
易老夫人也尽力敷衍,“可不是嘛,如今园子还在,人却不在了……这回是老宅修缮,孙女好说歹说要让咱们搬进园子里来,一家人在一起,也好照应她。”
朱大娘子连连点头,“明娘子的确不易,好在祖母来了,她才有了依靠。”
她们对话,葛氏在一旁听得反胃,老太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高明了,早前她刚进门那会儿还觉得这老太太有几分正气,可是越相处,越觉得她狡猾入骨,再后来尊重是荡然无存了,只剩表面的和气,背后自己作自己的主。
朱大娘子闲谈半晌话又说回来,结结实实把给事中家的公子夸了一顿,说三郎多上进,人品才学多好,末了例行又来赞美凝妆:“小娘子好端庄模样,都说老太君府上家教好,今日见了,果不其然。”
凝妆腼腆地低下头,这一低头倒很有淑女的风貌,其实易老夫人也捏了把汗,很担心凝妆嘴里又蹦出一句什么来,破坏了半日的苦心经营。
还好,她忍住了,忍住就是胜利。易老夫人忙接过了话头,“大娘子谬赞了,孩子年轻,处事不老练,还有许多需要调理的地方。”
朱大娘子会错了意,满以为易老夫人是话里有话,忙道:“老太君放心,王给事的夫人待人十分宽和,和上面两个儿媳相处也很好,小娘子日后过了门,纵是有不妥帖的地方,也会缓和着教导,老太君不必担心。”顿了顿又问起另两位小娘子的婚事来,“琴娘子可说合了人家?还有郡公家的明小娘子,亲事可定下没有?”
易老夫人又端起了一点架子,矜持地说:“倒是有几家看中了我们琴妆,只是人才家世还需斟酌,暂且没有定下。至于明妆……她和仪王殿下走得近……”说罢隐晦地笑了笑,“不过八字还没一撇,且不去说她。嗳,大娘子吃茶呀。”
朱大娘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明娘子和仪王殿下有交情?”边问边挪了挪身子,“哎呀,那可是一等尊贵的皇子,是先皇后的独子啊!”
现任的皇后册立较晚,只生了两位公主,所以从血脉上来说,仪王的身份确实是无人能出其右。
边上的葛氏垂着眼,心下感慨真好嘴脸,昨天还一口一个姑娘要自矜自重,不让明妆与仪王来往,今日就拿这没影的关系为自己的大孙女助威起来。给事中家要是知道能和仪王做连襟,还不磕破了头来求娶凝妆,闹不好又变出一个拐着弯的亲戚,把琴妆也一并娶了。
易老夫人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笑容看上去竟有几分藏拙的味道。
“横竖凝妆的事,就偏劳大娘子了,孩子们都到了婚嫁的年纪,该筹备便早早筹备起来吧。这三个孙女都是我的心肝宝贝,一个个送她们出了门子,我的心愿就了了。大娘子两头辛苦,事成之后一对蹄髈是跑不了的,到时候我亲自送到大娘子府上,感谢大娘子的成全。往后我们琴妆也要偏劳大娘子,大娘子的眼光咱们信得过,大娘子看准的郎子,必定是无可挑剔的好郎子。”
朱大娘子听了两句恭维的话,愈发眉开眼笑连连说好,又喝了一盏香饮子方起身告辞,“我这就往王宅跑一趟,择个好日,先下了定再说。”
易老夫人站起身又说了些客套话,末了转头吩咐葛氏:“替我送送朱大娘子。”
葛氏轻快地应了,牵起袖子比手,“大娘子请吧。”
朱大娘子又与易老夫人及罗氏颔首,这才跟着葛氏从花厅里出来。
郡公府的这个园子,要说景致实在是好,园里有引入活水的小湖,木柞的游廊顺着地势高低绕湖而建,从后花厅到前面大门上,一步有一步的风景。
这一路上,朱大娘子顺口问起,“怎么没见明娘子?我家的孩子上回在梅园见过了明娘子,回来好一通夸赞,说明娘子生得真真好看,像画上的仙女一样。原本以为今日能见一见她的,不想没在老太君跟前侍奉。”
葛氏一听,时机来得正好,便道:“三妹妹昨日是说要来的,可惜大妹妹和祖母都不应声,她面嫩,因此就作罢了。”
朱大娘子纳罕起来,“这是为什么?老太君和凝娘子不愿意她出面见人?”
葛氏道:“我这三妹妹可怜得很,失了怙恃,如今家里忽然又来了长辈,自然也就不那么随心了……”说着高深地抿唇一笑,“我不细说,大娘子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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