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天从三妮桌上的镜子里瞧过自己如今的样貌,说实话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幼年时很相像,只是气质差了一大截,而且黄瘦孱弱,跟个可怜虫似的。
父亲邱北山日常不爱言语,可发起怒来却极为火爆,早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母亲刘爱花,泼辣凶悍,极偏爱邱恩赐,就差把“重男轻女”写在脸上。她极不待见原主妞妞,很少给好脸色。
大姐学名邱玉珍,今年刚满十七,没读完初中就下学操持家务,去年才进生产队。
二姐邱玉珠,十四岁,在慢道中学读初中,听说学习不错,只是性格不好,一副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劲。
三姐邱玉环已经十三岁,仍在读小学,听恩赐说她成绩不怎么样,连蹲了两级。
恩赐,一听这名就是个宝贝疙瘩,可不是吗?全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传宗接代的香火。
这么一对比,邱天便更加明确自己在这家里的地位,不说别的,家里五个孩子,只有她没人给起个像样的学名。
妞妞妞妞……像谁家养的宠物狗。
很快到了傍晚,除了货郎给的那块桃酥,邱天几乎没吃其他东西,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恩赐不知从哪里掏来几个鸟蛋,从火堆里煨熟了给她吃。邱天没心思多想,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恰好三姐放学回来,还没进门就看到邱天快速咀嚼的嘴,她扬声问,“偷吃的什么?”
邱天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不知为何,她对这位三姐喜欢不起来,甚至有几分厌恶。
在先前的时空里,邱天就是个感知和直觉超强的人,一打眼便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纯良可交,眼前的邱玉环显然是她潜意识中极不可交的人,可是偏偏这人是她现下逃避不了的亲人。
“没吃什么。”她淡淡地回答。
邱玉环依稀闻到禽蛋煨烤后特有的香气,她斜眼瞪着邱天,阴阳怪气地笑道,“你偷吃鸡蛋了?等会儿娘回来我要让娘问问你。”
“妞妞没偷吃鸡蛋,是我今天摸来的鸟蛋。”恩赐赶忙解释。
“鸟蛋?”邱玉环扬眉,吊梢的眼角随之上挑,“好你个恩赐,摸了鸟蛋只给妞妞不给我?”
原是想用这话拿捏恩赐一番,谁知恩赐却一副与她划清界限的姿态,煞有其事地掐着腰。
“我就是不给你,你跟大壮他姐是一伙的!上回大壮抢我弹弓你帮他不帮我!”
邱玉环一噎,霎时理亏,“哼”一声甩着脸子朝偏房走去。
“大壮是谁?”邱天问。
“你咋连大壮都不记得?于启进呗!总是欺负我,还抢我东西。”恩赐撩起裤脚向她展示膝盖上的乌青,“前天还把我推进河沿里。”
见妞妞皱眉敛目俨然同仇敌忾的样子,恩赐更来劲,“他姐你总该记得吧?就那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于丽华,咱三姐什么都听她的!”
恩赐将心里积压的委屈一吐为快:“我可烦大壮了!就因为蹲点干部住在他家,他就觉得自己也是大官!”说到这儿似乎又生出其他念想,几分老成地叹息,“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在恩赐絮絮叨叨的孩子话里,邱天恍然感觉到来自时代洪流的碾压——物资匮乏,计划经济,干部蹲点,知青下乡,拨乱反正……
她深知这个时代在某些方面敏感又充满曲折。
所以……为何偏偏是这个时代?
邱天瘫坐在锅屋门外的石墩上,既无力又茫然,她机械地重复着恩赐的话,“是啊,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抬眼环视四周,鸡鸣猪叫的院落拢在淡淡的余晖里,菜园里的大树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巨兽一样落在脚边。
往常的这个时候,她要么和朋友一起吃晚餐,要么在校园里遛弯,这个季节不冷不热,操场上好多帅气的小哥哥。
说起来,她连恋爱都没来得及谈一次呢。
虽然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可她性格奔放活泼,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追求者处成好哥们……现在想想可真是暴殄天物!早知道如今落到这份田地,当初就该谈他十个八个男朋友,好好享受爱情!
邱天一边想一边悲从心来,更有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恐慌和无力感,令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眼泪这东西很奇怪,一旦夺眶而出,委屈和恐慌就像洪水决了提。
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恩赐没少见妞妞哭,可往常她被娘打或者被三姐欺负,也只是哼哼唧唧抹眼泪,像现在这样仰天哭嚎的情况还真是头一遭。
恩赐手忙脚乱,直接傻了。
邱北山、刘爱花和邱玉珍上工回来就看到这么个情景——素来不讨喜的妞妞坐着咧嘴大哭,宝贝儿子恩赐可怜巴巴蹲在边上哄。
刘爱花累了一天,临回前跟小姑子邱菊拌了几句嘴,心里本就烦躁,进门看到这场景更加恼火,她阴沉着脸径直走进锅屋,见冷锅冷灶连水都没烧,火气“噌”一下窜到头顶。
“嚎什么??”她走出来抬脚就往邱天屁股上踹。
邱天正哭得忘形,屁股上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心底无名火“腾”地升起,她忽地站起身,怒目盯着刘爱花,“你踢我干嘛?!”
刘爱花被她的眼神和气势骇了一跳,心想这丫头今天换瓤了不成?要搁之前这一脚过去,小丫头片子早怂得不敢吱声了。
刘爱花愣怔须臾才回神,随即指着她鼻子骂,“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转身去抄笤帚。
邱天冷眼瞧她,心想虽然这人是“妞妞”的娘,可她穿过来后灵魂和意识仍是她自己,所以要说尊敬和顺从是万不可能有。况且忍气吞声绝非她的性格,这种被欺负到头上的亏怎么能吃?
邱天思忖着一会儿避开的路线和角度,顺便让这泼妇摔个仰八叉。
然而恰在这时,邱北山中气十足的声音猝然响起:“行了!赶紧做饭去!”
邱北山是绝对的一家之主,他的话没人敢反驳。
刘爱花脚步顿住,喘着粗气消化了一会儿,随即忿忿丢开笤帚,狠剜邱天一眼,“得空揭你的皮!!”
邱天犟了犟鼻子,心里当然不屑。
只是刚才的情绪经过这一闹倒是散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怅然和无力。她泄劲似的蹲在地上,腹中随即传出连串的“咕噜”声,紧接着伴随着强烈的痛感急促往下涌,她不由弓下身去,转瞬之间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这种时候闹肚子……
她想起那几个鸟蛋,那会儿饿得很,光想着先吃为敬,压根没注意熟没熟透。
大姐邱玉珍刚生着火,正要去菜地掐几棵韭菜做面汤,看到妞妞煞白着脸蹲在地上,忙走过来问,“这是咋了?”
邱天疼得倒吸气,“洗手间在哪儿?”
“啥?”
邱天顷刻意识到“洗手间”这词过于前卫了些,勉强改口道,“我想去……厕所……”
赶紧指个路吧,绷不住了呀。
可她声音飘忽发抖,邱玉珍实在没听清,邱北山正巧走过来,见她这副样子,也俯身问道,“咋回事?肚子疼?你说要去哪儿?”
洗手间听不懂,厕所也理解无能?
邱天快要崩溃了,索性不管不顾。
“拉屎!我要拉屎!”
本姑娘的靓女形象啊……
第4章
谁想到更崩溃的还在后头。
七十年代的乡野农村,别说厕所了,连茅坑都不见得家家都有。
大姐邱玉珍把邱天领到猪圈外,嘱咐一句,“小心点。”说着打开栏门,“快去吧,我去给你拿草纸。”
圈内两只猪忽见栏门打开,大约以为又要加餐,“哼哼嗷嗷”地叫起来。
邱天心里突如其来冒出一个猜想,脸上渐渐匪夷所思,试探着问,“这不是……猪圈吗?”
“是猪圈,你不是要解手吗?快进去吧。”
邱玉珍语气理所当然,这在农村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少有谁家特意修一个茅房出来,猪圈恰好能物尽其用。
邱天内心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心想还不如出去找个草窝窝解决。可是此时此刻身体反应由不得她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浓厚的骚臭味随即扑鼻而来。
这种令人退避三舍的气味,过去她曾在动物园某类动物栅栏外闻到过,也曾在旅行途中借宿以畜牧为业的农户家时闻到过,但是像现在这样沉浸式置身其中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周遭的环境令人不忍直视,又要时时提防那两只同处一室的猪,故此邱天不得不放眼四周。
她看到粗糙搭砌的土墙,看到污砸砸的逼仄的棚顶,看到地上那一半是乌黑软烂的泥坑,一半是相对干燥的泥地,而那两只猪正乐悠悠地淌在泥窝里,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邱天几乎是一边呕吐一边进行No.1和NO.2。
解决完大事,她用大姐送进来的草纸处理完,赶紧起身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那两只猪却从泥窝里起身,以一副悠哉闲适的步伐朝她走来。
邱天心中慌乱,面上故作镇定,一边往栏门方向挪动一边观察猪的动向,谁知这两只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径直朝她袭来。
邱天尖叫一声,下意识往旁边跳,险险躲开猪沾满泥污的长嘴,可不走运的是,这一跳动作过猛,刚巧跳进泥窝里。
悲催的一天,邱天无语到麻木,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晚饭是刘爱花和大姐一起做的,硬邦邦的玉米窝窝头,咬一口干到掉渣,三叔邱南山送来一把香椿芽,刘爱花分出一小把炒了鸡蛋给恩赐吃,剩下的拌上点盐水就是其他人的下饭菜。
邱天肚子早就空了,可两脚扎进猪圈泥窝后,虽然已经在门外的河沿里冲洗干净也换了裤子,可心理作用使然,她似乎仍闻到自己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猪圈的味道。
二姐邱玉珠的学校不在本村大队,所以回来比较晚,她还在因衬衣的事跟邱玉环置气,连招呼都没打就回西侧偏房了。
邱玉环对着她的背影翻白眼,目光收回的间隙撞上邱天的视线,顺带着也给她一个白眼,接着以一种极为嫌弃的姿势往一旁躲开,嘴上说,“臭死了。”
邱天此时虽是7岁的身躯,可内里却是实打实的23岁灵魂,按理说不该跟个半大丫头一般见识,可邱天偏偏吃不得亏,尤其是对自己看不惯的人和事,她更是嫉恶如仇,锱铢必较。
“三姐,学校有意思不?”邱天故作亲热地凑到邱玉环身边,“你们都学了啥呀?”
邱玉环皱眉,心想这没学上的蠢丫头居然也配问学校的事,语气难掩鄙夷道:“说了你能听得懂?”
邱天笑嘻嘻地反问,“那三姐听得懂吗?”突然又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想起来了,三姐留级好多次了呢,比别人多上那么多课,肯定懂了呀。”
夹枪带棒的嘲讽从向来软柿子一般的傻妞妞嘴里说出来,产生的效果立竿见影,一时之间小小饭桌周围连咀嚼声都停下来。
邱玉环脸急速垮下去,秀眉倒竖,“你放屁!”
邱天眨巴着眼,显出几分天真的惊讶,“不会吧三姐?你都留级那么多次了还是听不懂呀?”
邱玉环彻底恼羞成怒,筷子“啪”一声拍到桌上,没成想其中一只却借力蹦起,正好敲到邱北山鼻子上。
邱玉环猛地住嘴,瞪大了一双吊梢眼,怒火顷刻化作尴尬和惊慌。
邱北山鼻头立马泛红,霎时火冒三丈,眼睛瞪得比邱玉环还大。
“吃个饭也不消停,一天到晚不是跟大的吵就是跟小的吵!上个屁的学!别人小学上五年,你特么在里面赖七年!”
声音震得邱玉环瘪嘴缩肩膀,连屁都不敢放。
邱天心里却像揣了只花喜鹊,乐得叽叽喳喳。
第5章
北角村还没通电,日落之后,夜幕一寸寸降临,天空颜色由浅转浓,屋外漆黑,屋里点起煤油灯,光调得极暗,堪堪照出人的五官轮廓。
二姐邱玉珠老早就回了偏房,三姐邱玉环挨骂之后也哭着走了,邱恩赐打着哈欠爬上角落里的土炕。
刘爱花在煤油灯下缝衣服,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东家长李家短的絮叨,邱北山和邱玉珍坐在矮板凳上搓干玉米,准备打成粉做窝窝头。
时间像停滞的沙漏,变得缓慢而漫长,邱天觉得自己的存在与此时的整个时空都有着无所适从的疏离感,令她渐渐焦躁。
好在大姐终于完成阶段性任务似的长吁一口气,起身对邱天说,“回屋吧?”
她赶紧点头。
外面很黑,七十年代的农村没有一点光污染,偶尔传来的犬吠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邱天不习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且她此时的身体确实过于弱小,保险起见她一路扯着大姐的衣襟。
好在去偏房距离不远,“吱呀”一声,大姐推开了门。
早上被刘爱花强行丢出房间后,邱天就没进来过,是以连屋内陈设都不清楚。光线微弱,唯一的光源在南边床前,桌上一盏简易煤油灯,借着影影绰绰的光,她看到邱玉环正几分慌乱地往怀里揣东西,似乎是一本书。
“藏什么?”大姐笑,“读书是好事啊,咋还偷偷摸摸的?”
床上随即传来一声嗤笑,邱玉珠冷嘲带讽,“心虚呗。”
“你才心虚!”邱玉环低声反驳。
邱玉珠坐了起来,冷笑道,“不然你把书拿出来,咱看看到底是心虚。”
邱玉环咬唇,手紧紧拢着衣襟。
怕两人再吵起来,大姐赶紧打圆场,“大晚上的看书伤眼睛,赶紧洗洗睡吧。”
说完从窗台上拿起搪瓷缸,内里斜立着一柄牙刷和一管已经挤得很扁的牙膏。
邱玉环撇着嘴从窗台拿起另一只杯子,低头不经意一瞥,皱眉,“我牙膏呢?”
邱玉珍转头看过来,见她漱口杯中只有一柄孤零零的牙刷,那支大半管的牙膏确实不见了。
“是不是早上刷牙落在天井里了?”邱玉珍转而去拿手电筒,“我去找找。”
邱天若有所思地问,“什么牌子的牙膏?”
邱玉环没好气地嚷嚷,“中华!我牙膏天天摆在这儿,你白长一双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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