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主任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上来就问,“没采用你选出的新闻,介意吗?”
邱天摇头,“不介意。”
“哦?”冷主任笑道,“一点都不介意?”
邱天神色如常地说,“没必要介意。”
冷主任打量她半晌,实在没从她脸上读出半分失落和挫败,他几分探究地笑问,“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邱天想了想,回答道,“那些新闻不是我采编的,我并没有为它付出任何辛苦和心血,如果非要说付出,也只不过是负责筛选而已,所以实在不至于感情用事,当然也不会介意。”
至于周敏,她的一时得志邱天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因为邱天知道,现在新闻传播的种种桎梏和不足,终究会在日后的革新中消弭。
来日方长。
冷主任还是第一次从如此年轻的脸上看到这么豁达的表情,他赞赏有加地打量着邱天,继而点点头道,“其实昨天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邱天一愣。
冷主任笑了笑,继续说:“你对新闻的坚持和认识让我很佩服也很欣慰,做新闻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原则、有想法的人。”
邱天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他们三人昨天的争执竟被冷主任耳闻目睹。可是既然如此,为何他依然选用周敏筛选的新闻?而今天又偏偏把她叫过来说些肯定和鼓励的话呢?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冷主任点拨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总要有一个好的契机。”
邱天歪头想了想,抬眸,对视间她从冷主任眼中看出几许期待。
她似乎懂了。
两天后,邱天破天荒接到一项新闻采编任务,让她调查城内住民冬日蔬菜需求情况,徐国明配合完成。
两人立马行动起来。
他们先做了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北京冬季的蔬菜同北方大多数城市一样,都是供不应求,且供应品种基本就是白菜、土豆之类,稍微好一些的可以配上点萝卜、洋葱,洋葱还不是本地的。
邱天留意到几位参与调查的阿姨提及蔬菜来源地——荣昌新地。在她们口中,那儿堪称北京城的“菜篮子”。
听到这个地名,邱天却愣了。
荣昌新地?
这地方与半年来她寄出的几封书信上的地址完全重合,邱天基本断定那就是陆丰年工作所在的荣昌新地!
心跳因这个几乎确认的猜想而一脉一脉加快,口中呼出的气体带着热度染灼了面前的空气,她下意识放缓呼吸,害怕那团白气泄露了自己的激动。
“我想去一趟,多方面了解一下。”她稳住情绪,平缓道。
“去哪儿?荣昌新地?”徐国明自问自答,随即思忖着说,“那得在郊区。”
“嗯,我知道。”
邱天语气淡然,心里却格外雀跃,荣昌新地,荣昌新地!她在心里一遍遍尖叫,那是荣昌新地,陆丰年所在的荣昌新地!
她知道,无论陆丰年在不在荣昌新地,出于调查的完整和全面性,她都一定会走这一趟,然而现在她确信陆丰年就在荣昌新地,如此一来,此行的目的,于她而言似乎又带上了某种私心。
她已经有半年没见陆丰年了,心底密而不发的惦念原本只是一个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点,此时却因心底一遍又一遍预演着即将而来的遇见,那个点变得无限扩大和具体,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牢牢罩住,无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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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和徐国明先后换乘地铁和巴士,路途不近,可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荣昌新地时不过下午三点。
太阳清清冷冷斜挂在天上,北京的冬天又干又冷,郊区尤甚,且今天又刮着凛冽的风,一下车邱天就觉得自己几乎被冻透了。
“前面就是荣昌新地。”徐国明冻得缩着脖子,手根本不舍得从袖口里探出来,只朝着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邱天顺着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一片坐北朝南的普通农房,而近处却像一个空荡荡的菜市场,地上遗留的烂菜叶冻结在冷硬的地面上,几间平房立在空地处,显得形单影只。
“邱天妹妹,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偏吧?”徐国明好笑地瞧她一眼,还是拿下巴指路,胳膊肘同时顺势往前带了带,“那几间好像是办公室,咱过去瞧瞧。”
邱天定定看着那几间平房,她有种直觉,陆丰年一定就在其中一间屋子里。
徐国明已经走出挺远,觉察到她没跟上来,转身立在原地大声喊她,“邱天妹妹咋不过来?”
邱天猛地回神,答应道,“就来。”说着小跑几步跟上去。
两人离那几间平房并不远,城郊的午后又格外安静,是以她清楚地听到其中一间平房传来开门声,那是上了铁锈的户枢特有的声响,嘲哳干涩。
邱天胸口一窒,脚步不由放缓,目光紧紧盯着那扇正在向外推开的门。她看到门内立着一袭橄榄绿,在如此灰败的冬天,那颜色显眼极了。
某一刻,她几乎不敢看向那个人的脸,眼神单单落在他的胸口处,军绿大衣敞开着,里面是同色常服。
是他吗?是他吗?会是他吗?
邱天心跳很快,莫名紧张。
视线一点一点往上,落在他的领口,他泛着青灰色的下巴,再往上,是他的唇——极为标准的M形,不笑时唇角平直显得冷厉,然而此时,他却是笑着的。
今天没有下雪,可感知的联觉让她分明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只因他浅浅勾起的唇角。
邱天的心跳开始不受控,而目光也不再受自己支配似的直接越过那道高挺硬朗的鼻梁,直视他墨色染就的眸。
与此同时,男人的声音轻而清地传进耳中,又顺着听觉神经直抵大脑颞叶,那里连接着记忆和情感,邱天脑中随之拼凑出无数画面——他顺着田埂向她走来,他在洪流中将她救起……
这些画面穿越记忆直击心脏,又与面前几分憔悴的男人堪堪重合。
“邱天,”他笑着问,“你来找我?”
寒风骤起,邱天却仿佛忘了寒冷,她心跳快得不像话,每一记都在提醒着——她栽了。
第59章
邱天目光定在男人身上太久,而男人又熟稔地喊出她的名字,徐国明疑惑极了,他左看看右看看,随即挨到邱天身旁轻声问:“你认识?”
徐国明凑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猛地收回视线,恍然觉察到自己刚才太失神,遂赶紧收敛起情绪,清了清嗓子对徐国明小声说,“我过去一下。”然后未等他反应便提步朝陆丰年走去。
她步幅迈得极大,耳畔冷风呼啸而过,发出飒飒的声响,视线中的陆丰年跨出门,迎着她的方向阔步走来。
他唇角笑意不减,黑眸柔和极了,及至走近才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几步路邱天走得微微气喘,她抚平耳畔被风吹乱的头发,莫名的紧张感似乎令思维都变慢许多,她想了几秒才开口。
“我和学长来调查关于蔬菜供应的情况。”她故作一本正经,只字未提自己的私心和期待,就连那句到嘴边的“顺路过来看看你”都说不出口。
怕不够自然,怕显得欲盖弥彰。
听她这么说,陆丰年下意识看向她身后的方向,笑道,“喊你学长进屋,外面冷。”
邱天怔怔地答应一声,转身对着徐国明招手,“过来!”
徐国明应声小跑过来,笑嘻嘻地说,“这咋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随即看向陆丰年,猜测道,“这是你……哥哥?”
邱天一噎,快速瞥向陆丰年,心里埋怨徐国明问得宽,可当着陆丰年的面她不好怼人,只得搪塞道,“……我同乡,也算哥哥吧。”
陆丰年好笑地看着邱天,却被她推着往屋里走。
“赶紧进屋吧,冻死我了!”
陆丰年沉笑一声,顺着她的劲朝屋里走去。
一进门,陆丰年指着屋里唯一的那张椅子对邱天说,“你先坐。”转而又对徐国明道,“劳烦你跟我去隔壁屋拎张椅子过来。”
徐国明答应着,跟着陆丰年走出门。
此时房间里只剩邱天一人,她目光扫视一圈,细细打量整个空间。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办公室,正中间是取暖用的蜂窝煤炉,旁边摞着几块新煤球。靠门这边的墙侧堆放着许多杂物,对面一张陈旧的桌子,上面整齐码着些类似账本的东西,桌旁一张木椅,木椅后拉起一张蓝格布帘,不知挡住了什么。
她走到椅子旁坐下,椅子随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使她僵坐了几秒才慢慢放松身体,桌子正中摊开放着一本书,邱天拿手隔住摊开的这一页,把书一阖,偏头去看封面,上面赫然印着“蔬菜栽培技术”的字样。
他在看这方面的书?
不及思考,门“嘎吱”一声再度打开,邱天把书摊开放回原处,抬眸起身,见徐国明正搬着一张椅子走进来,而陆丰年跟在他后面,手上空着。
“就一张椅子?”她问。
“嗯,就这一把。”徐国明把椅子放在办公桌侧边,转头问陆丰年说,“哥,那你坐哪儿?”
陆丰年反手关上门,寒风随即被阻绝在外。
“不用管我,你俩先坐着歇歇。”说着他走到炉子旁边,俯身,手张开靠近炉子盖烤火。
徐国明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长叹一口气。
邱天看着陆丰年的背影微微出神,心想就搬这么一张椅子,还用得着出动两个大男人?陆丰年自己一个人不就搬来了?
她看看陆丰年,又看看徐国明,突然愣了几秒,心道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啊?
言归正传,邱天问陆丰年,“哥,荣昌新地的蔬菜供应量够吗?”
陆丰年右脚后退半步,前脚掌着地,蹲坐在自己右脚跟上,抬头笑看着她说,“如果够,你今天大概也不会特意来调查了。”
邱天噎了一下,目光在桌上摊开的那本书上一扫而过,随即问道,“是技术达不到增产?”
陆丰年笑意微敛,沉吟着说,“蔬菜栽培技术确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交通不够畅通便利,也限制了南北方的资源流通和调剂。”
徐国明把椅子往炉子这边拖,也凑过来烤火,他插话道,“冬天本来就不是适合蔬菜生长的季节,光照和温度达不到。”
炉子上方,陆丰年手心朝下微微张开,时而掌心相合搓动几下。邱天盯着他的手,神情若有所思,“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用大棚保温。”
话音刚落,陆丰年快速转过头来,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目光,后者耸肩笑了笑,“我也只是……听说有这种技术,具体怎样操作我不懂的。”
邱天嘴上回应得极为淡定,心里却骂自己嘴太快,什么大棚技术,这年代该不该有大棚技术,她还真有些拿不准,转念又一想,不就是大棚种植技术吗?似乎也没那么高深,早点普及也好造福人民呀。
正在她一会儿怀疑自我,一会儿放飞自我的时候,徐国明又开始起腻。
“我邱天妹妹就是厉害,啥都懂,真不愧是我偶像!”
听到这话,邱天一口气憋在胸口,下意识瞄向陆丰年的方向,后者只看着自己在炉子上方烘烤的手,仿佛那是一件极致宝贝的艺术品似的。
“邱天妹妹也过来烤烤火呗,可暖和了。”徐国明一副盛情邀请的架势,语调上扬,几分夸张,“快跟哥哥一块儿烤火啊!”
“………………”
邱天闭了闭眼忍无可忍,“徐国明,你能不能别总跟个花孔雀似的?一天到晚开屏。”
徐国明一愣,指着自己鼻子问,“孔雀?谁?我啊?”
邱天懒得搭理他,徐国明却兀自给自己加戏,“把我比成孔雀,是不是就是说我长得特好看?”
邱天感觉自己额角那块突突跳,真想把这朵奇葩一脚踹回学校拉倒。
“我建议你多照照镜子。”邱天毫不迂回道。
“你咋知道我喜欢照镜子?”徐国明夸张地说,“妹妹你真了解我!”
“………天天照镜子都分不清自己是人是妖。”
陆丰年不声不响听两人斗嘴,良久,他从炉子旁边捡起一个炉钩子,起身勾住炉盖上的圆环,提起。
炉中红通通的火焰喷薄而出,而煤球经过火的煅烧已经失去了它乌黑光泽的本色,变成灰突突的、极脆弱的粉灰色。
陆丰年拿火剪给炉子换了块新煤球,然后把废煤球夹起来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将煤球放在门口外,然后快速关门进屋。
徐国明见陆丰年走过来,起身要把椅子让给他。
“哥你坐这个吗?”
陆丰年,“你坐着吧。”
徐国明又虚让了一下就不再坚持了。
邱天仍坐在陆丰年的办公桌旁,徐国明坐在炉边弓着身子烘手,整个屋子里只有陆丰年是站着的。
邱天依稀感觉此时的氛围有些奇怪,至于奇怪在哪儿,她又说不出来。
愣神间,陆丰年径直朝她的方向走来,邱天又一愣,紧接着心跳在胸腔里窜动起来,像是在跳舞。
陆丰年从旁经过却并未停留,而且走到她身后,“唰”地一声,伸手拉开了那道蓝格子布帘。
邱天回头便看到布帘子后面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只有一张窄窄的床,以及床尾附近立着的一个自制的挂衣架。
陆丰年走到床边坐下,臂肘撑在膝盖上朝前弓身,如此,他和坐在办公桌旁的邱天距离拉近,头和肩几乎在同一条线上。
邱天那颗跳舞的心快要蹦出来了。
陆丰年沉默须臾,侧头问她,“元旦怎么过的?”
邱天:“在学校里吃了顿饺子。”
“嗯,小日子还挺不错。”陆丰年轻笑,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忙起这个来了?”
邱天知道他口中的“这个”指的是她在《新闻播报》帮忙的事,便如实答道,“元旦后就来了,学校推荐的。”
陆丰年目光似有似无落在炉子旁边打瞌睡的徐国明身上。
“你俩都是学校推荐的?”
邱天点了点头。
“他……花孔雀?”
“…………”邱天噎住几秒,“他就是嘴碎,人其实还行。”
陆丰年默了默,没就这个话题深聊,转而又问,“过年回家吗?”
邱天蹙眉想了想,随后下定决心似的低叹一声,“不回了,省点车费和精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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