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玉环不会是在抄《少女之心》吧?
她想验证一下。
邱天轻手轻脚下床,快速而无声地走到桌旁,煤油灯发出昏黄如豆的光,她的目光越过邱玉环肩头,一眼便看到“曼娜”和“少华”两个名字,而另外一些敏感到触目惊心的字眼正从笔端洋洋洒洒落于纸上。
似是觉察到肩上的气息,邱玉环猛地转头,与此同时“啪”地合上手抄本,她的脸色即便是在幽暗之中都难掩苍白和惊惧。
邱天收回目光,眨了眨眼淡定道,“这么晚了还在学习?咋都这么用功了还留级讶?”
邱玉环一噎,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可转瞬之间便想到这傻妞妞压根不认识字。
她放下心来,脸色也恢复如常。
“关你啥事?滚去睡你的觉!”
“切,会写字了不起哦。”
“……”
担心把另外两人吵醒,邱玉环忍气吞声没再吱声。
邱天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打了个哈欠便心满意足上床睡觉了。
屏息停顿须臾,邱玉环目光扫过几张床,确定她们都好好睡着,转回去又开始奋笔疾书——
没办法,她答应于丽华这两天重新抄完,原打算明天逃课抄,可家里让她请假下地干活,所以只得今晚上点灯熬油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煤油灯燃着同样细微的光,困倦再度袭来。
邱天原本想去方便一下再睡,可又实在抗拒猪圈里无处落脚的环境。
忍一忍吧。
一觉直睡到天麻麻亮,这回是真不能再忍了。
正要起床,邱玉珠那边的床传来“吱嘎”一声响。邱天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邱玉珠动作小心地顿住,数秒过后,才以更小更轻的幅度挪动着,直至离开床铺。
接下来她的所有动作都很轻,几乎没发出一丝声响,直至从窗台拿着洗刷用具就出门。
过了许久,邱天都没听到外面传来洗漱的声音。
她从床上坐起,探身往外瞧,透过不甚明亮的窗,院子里静悄悄的,哪还有邱玉珠的身影?
邱天好笑地挑了挑眉。
怪不得这位姐姐昨天那么淡定,原来人家早有了阳奉阴违的主意。
邱玉珠赶在家里人起床之前就走了,刘爱花气得一早上都在骂骂咧咧,可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她又不可能去把人逮回来。
毕竟等船、坐船,再加走路,来来回回浪费的时间也赶上那臭丫头一人的工分了。
邱玉环却不干了,嚷嚷着:“我也不请假!我要去上学!”
“不行!”刘爱花一口回绝。
“凭啥?邱玉珠都能去上学!”
没人搭理她。
“我不管,凡事要讲公平,她邱玉珠能不去干活,那我也不去!”
“讲公平?”邱北山目光冷冷瞪向她,“妞妞恩赐都比你小,不也下地干活了?你怎么不跟他俩讲公平?”
“那是他俩还没上学,不上学就应该干活!”
邱天正将脸埋在碗里喝汤,听到这话险些呛到,啥叫“不上学就应该干活”?谁给的自信让她这么理所当然?
“哎你这话算说对了——不上学就该干活,我看你以后也甭去上学了,反正也学不出来啥,干浪费钱,打明儿起你也进生产队!”刘爱花冷嘲热讽。
邱玉环一双吊眼瞪大到极限,眼下的青黑愈加明显,嘴里呼呼出气。
邱天冷眼旁观了这半天,又被她刚才的说辞刺激到,决定“好心”给她找个台阶下。
“反正就忙这两天嘛,过几天就又能上学了,再说三姐昨晚熬夜学习没睡好,今天去上学也没精神吧?”
听到这话,刘爱花同款吊梢眼果然瞪了起来,“你说啥?熬夜学习?——我呸!”抬手就在邱玉环背上怒扇两巴掌,“又浪费煤油!”
邱玉环吃痛“哎呦”几声,丢开碗筷站了起来,鼻孔里哼哧哼哧出着气,饭也不吃了,扭头就跑。
邱天和恩赐得先料理完家禽家畜的吃食才能去地里帮着干活,此时刘爱花心里不爽利,邱玉环跑了,她的气就只能撒在妞妞身上。
“吃!就知道吃!I别在这儿碍眼!赶紧滚去割草!”
邱天恰巧吃完最后一口,原本正打算要走的,可听刘爱花这么说,却故意慢条斯理起来,她慢吞吞喝了口水,款款起身。
刘爱花气急,拍着桌子吼,“你故意的是吧?”
邱天没理,拎筐出门。
身后传来泼妇骂街一样的声音,邱天直接屏蔽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无疑是些性别歧视的腌臜话。
这妇女好生奇怪,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又自封捍卫男尊女卑的斗士。
邱天只当她是在放屁,臭不可闻。
刘爱花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邱玉环不见了。都不用想,肯定是自作主张跑去了学校。
“嘿这死丫头,拿我话当耳旁风!”刘爱花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随手往邱玉珍怀里一丢,“我去把她提溜回来!”
提溜二妮费时费力,提溜三妮还不是村前村后几步路的事?
话说邱天最近跑顺了腿,一直都去北角山割草,主要是想在学校门口多晃晃。
听说最近学校不仅新来了一位骆老师,还新换了一位年轻校长,校长有意抓学校教学和教育普及——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配置。
邱天想“偶遇”这位校长,或退而求其次“偶遇”骆老师,然而每每不凑巧,竟一个都没遇上。
不过今天却巧了,“偶遇”得挺热闹——
邱天臂弯挎着篮子,恩赐背着筐,两人慢悠悠往回走,反正回去也是干活,不如在路上多消磨点时间。
途径北角小学,见学校大门开着,邱天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刘爱花拽着邱玉环的胳膊往外拖。
后者显然不乐意,弓着身子往后倒出溜,她身后洞开的教室门内,一颗颗脑袋探出来,䁖候着看热闹。
邱玉环满脸涨红,哭着低吼:“松开我自己走!”
“别给我耍心眼子!松开你就跑了!”
刘爱花力气大,连拖带拽,邱玉环几次摔倒在地,地上的尘土扑棱棱飞起,俩人都搞得灰扑扑的,很是狼狈。
邱天不由停下脚步,心想这回邱玉环丢人丢大发了,学校那么多人看着,以她的性格还不定会难堪成什么样。
正分不清心里幸灾乐祸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的时候,抬眸看到教室里快步走出一个男人。
是骆老师。
骆老师步幅很大,几步跨到刘爱花面前,沉声正色道:“这位同志,有话好好说,这是学校。”
“我知道这是学校,我现在就把死妮子领走,不耽误你们学文化。”
刘爱花分神瞧骆老师一眼,心想一个教书匠还管得着她使唤自己孩子?
一见到骆老师,邱玉环就像得了救星似的,死命往人身上挣,“骆老师,骆老师,我不要下地干活!您帮帮我!”
刘爱花下狠劲拽着邱玉环,解释道:“确实忙不开,家里劳力太少,得给邱玉环请几天假回去帮帮忙。”
骆一鸣这才明白原委。
刚才他正边看学生早读边备课,教室里突然一阵骚动,抬头就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正把一个女学生往门外拽。
他还以为有人来寻衅滋事。
现在既知是学生家里来喊人去地里干活,他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且这位家长虽行事凶悍没章法,可乡野人家泼辣惯了,也不见得是故意的。
骆一鸣笑了笑,平淡而温和地说:“劳动教育也是重要的学习内容,既然家里需要,邱玉环同学就去吧。”
“啥?”邱玉环傻眼,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
刘爱花脸上堆起笑,“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就是通情达理的,那我就带三妮走了。”
邱玉环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自己那粗鄙无知的娘怎么能把骆老师说服,回头朝教室看去,那里聚集着一张张看热闹的脸,他们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笑容充满鄙夷。
骆一鸣正要招呼学生回教室,目光无意间掠过校门口,锁定,定睛细瞧,确定那是前几天在船上见过的小女孩。
他记得她叫妞妞。
作者有话说:
晚点应该还有一个小短短更。
第12章
最近在教学之余,骆一鸣和秦校长也在北角村生产队做教育普及调研工作,可赶上春耕农忙,工作进展并不顺利,只能见缝插针地进行。
此时看到妞妞,他肯定要去问她姓甚名谁哪家那户,以便之后找时间入户了解情况。
邱天见骆老师正朝她这儿边看,心里一阵激动,可与此同时,刘爱花拽着邱玉环出校门,也一眼看到了她。
完蛋……刘爱花肯定又要找茬。
以邱天近期总结的经验,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肯定走为上策,可她又不想放弃在骆老师面前秀存在感的机会。
这可咋整?
邱天的脑筋在一秒之内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圈,只犹豫了零点零几秒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还是得抓住机会。
反正自己现在小鬼头一个,不怕丢脸,而机会却转瞬即逝,不能轻易放过。
可她还没开始迈腿,就看到骆老师阔步朝她走来,声音比人更先到达。
“妞妞,你父母叫什么名字?我去说服他们准你尽快入学。”
啥?
邱天猛地定在原地,仿佛被一团软绵绵的云朵砸中,浑身浸在不真实的涌动里,转眸对上刘爱花惊愕不解的神情,旋即回复平静和理智。
“我……母亲,”她指向近在面前的刘爱花,“在这里。”
在骆老师几分窘迫的愣怔中,她继续说,“我父亲是邱北山。”
同样惊愕和不解的还有邱玉环,刚才刘爱花一边使劲拽她,一边在她耳边骂骂咧咧,“看你这熊样也不是上学的料,小学上了七年也不嫌丢人,趁早别上了,进生产队干活还能给家里挣点分。”
邱玉环羞愤难堪,只因怕在学校门口闹起来更加丢人,所以一直忍着没吱声。此时听到骆老师说要让妞妞尽快上学,而她自己,可能最多一年便不得不离开学校,之后迎接她的只有进生产队这一条路。
两相对比,邱玉环险些气疯,激愤之下竟像泼妇一样毫无形象地叫嚷起来:“她凭啥上学?她哪儿配上学?跟二傻子一样能学啥?!”
隔了两秒,声音稍缓,可说出的话仍充满戾气,“骆老师您别浪费时间了,妞妞笨死了,啥也学不会。”
这种酸气味十足的话任谁都不会相信,骆一鸣更不会。
他说:“有教无类,任何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我们的国家也需要通过教育培养人才。”
邱天愣住,因他超脱于这个时代的认知。
七十年代,基础教育得到广泛普及,大到几百户的大村,小到几十户的小村,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学校。
可因观念落后,且生产条件有限,孩子八九岁才入学的情况比比皆是。此时义务教育法还没颁布,孩子晚个一两年入学无人过问,而且经历了那十年,大多数人,尤其是农村人,完全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概念——毕竟连知识青年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
人们身处时代的洪流之中,被裹挟着前进,无论是上学还是参加生产劳动,都是盲目的,也是亢进的。
可是邱天知道,她必须走上学这一步,因为七年之后高考一定会恢复,“知识改变命运”可能会迟到,却终究不会缺席。
第13章
刘爱花急着去挣工分,没工夫在这儿讨论孩子上学的问题,而且她根本不关心这玩意。
“这丫头还小,上学也跟不上,白浪费钱。”刘爱花胡乱应承道。
“我跟得上!”
开玩笑,本仙女保送北大的智商跟不上七十年代小学课程?
邱天闪着光彩的眸子几分热切地看向骆一鸣,分明是希望他能替她说几句话。
骆一鸣随即应声:“学费很少,贫农可以减免。”
刘爱花仍七分不乐意,“回头再说,我说了不算,得回去问她爹。”
骆一鸣:“那还请回去好好商量,咱大队入学率比别的大队落后不少,咱不能拖后腿。”
刘爱花满口答应,临走习惯性瞪邱天,“看啥看?还不去喂猪!”
“知道了。”邱天心情不错,忽略刘爱花嫌恶的语气,回应得脆生极了。
骆一鸣打量面前眸光灵动的女孩,笑问,“这么想上学?”
“当然。”她把筐换了只手拿。
“哦?”骆一鸣饶有兴趣地问,“能说说原因吗?”
邱天觉得此时恰是替自己树立形象的好时机。
虽然上学的事有了眉目,可毕竟八字没一撇,且她在家里终归是人微言轻不受重视,搞不好这事就黄了。
而从骆老师刚才的言谈中,辨得出他是个有境界和胸怀的教育者,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地方,尚能有如此思想和觉悟,她觉得这人值得尊重和信任。
便说:“您刚才说有教无类,我觉得很有道理。”邱天有意无意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等同的智慧,“任何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我当然也有。”
她要透出一点底牌,让骆老师坚定助她入学的决心,最不济也能让骆老师知晓,她的智商不至于白白浪费教育资源。
果然,骆一鸣的表情很是惊讶,“你……懂这话的意思?”
“人不论贵贱贤愚,都可以接受教育——骆老师,是这个意思吗?”
骆一鸣一愣,同时不吝夸奖:“你很聪明,不读书可惜了。”
对嘛对嘛对嘛!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邱天忍着手舞足蹈的冲动,眼巴巴看着他,眸中闪着真诚的恳求,“骆老师,我真的很想上学,请您帮我说服我爹吧。”
她知道这家里谁更清醒理智,最重要的是谁说了算——
幸好,不是刘爱花。
“好,我会去找你爹谈的。”骆一鸣说。
邱天一开心差点又忍不住拽文,强行忍住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毕竟她现在的外表只是个七岁土妞,拽文拽多了万一被当成妖孽可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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