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鸣还想和她聊几句——他仍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些成熟早慧的话竟是出自一个七岁未开蒙的女娃之口。
然而一直蹲在女孩脚边抠土坷垃的男孩连声催促着要走,且学校门口来往人多,刚才邱母这么一闹,更是引人驻足。
骆一鸣这才作罢,留待从长计议。
目的已经达到,邱天心满意足离开。
穿越以来,她似是第一次感到这种豁然开朗,像大风吹散晨雾和浮云,露出久违的晴空和艳阳。
邱天心情好,干起活来都更有劲头,像她和恩赐这个年纪和身高,在如今的农业生产中也能堪用——
有人耩地时她和几个社员在前面帮着拉耩,有人插秧时她就在旁提溜秧苗。
她踩在沁凉的水田里,一边给邱玉珍递秧苗,一边放眼望向北边,那里冬小麦已经返青,社员有的在追肥浇水,有的在拿石滚子压青苗。
这个年代虽然贫瘠而原始,却也有着独特的年代气息,曾经在书中借助文字才能想象到的画面,此时就在眼前,生动,具象。
邱天正沉浸在自己颇为文艺的想法中,一道不和谐的呼叫却突然袭进耳中。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跑到我腿上喝血,也不看自己配不配!”邱玉环趟在水里俯身插秧,突然捏着个东西直起上身,语调状若自言自语,实则指桑骂槐。
邱天当然听得出她是在影射今早的事,她料到邱玉环必定会拈酸。
正要怼回去,却见邱玉环抬手朝她这边一丢。
邱天下意识往旁边躲,脚步错动荡起浑浊的水花,低头,一只黄褐色湿软长形的虫子正黏在她小腿上,吸盘似的吻部已经探入皮肤。
邱天顿觉头皮发麻。
这玩意她在电影和纪录片里看过,是水蛭,若强行拔出,可能导致其吸盘断在体内引起感染。她依稀记得有办法能将吸在身上的水蛭逼出,可她现在惊慌不已,哪还有空回忆和思考。
情急之下只能喊邱玉珍帮忙,因紧张她声音都变了,“大姐!腿上!腿上!”
邱玉珍正俯身插秧,偏头便看到妞妞露出半截的小腿上紧紧粘着的东西。
“别动!是肉钻子!”
“啥?”她随即意识到大姐口中的肉钻子即是水蛭。
大姐抱起邱天快步走到田埂,顺手从旁捞起一只布鞋,照着肉钻子吸咬的上方急急拍了几下。
肉钻子掉了下来,落在田埂上不住蠕动。邱玉珍又顺势拿鞋狠拍,肉钻子立即成了一摊脏污血水。
邱天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伤口随即涌出鲜血。
好在吸咬时间不长,伤口并不深,可邱玉珍还是在她伤口处用力挤压一番,逼出更多血水。
“这样不容易发炎。”她说。
经此一番折腾,邱天冒出一身冷汗,这会儿危机解除,先前宕机的大脑重新恢复运转,刚才水蛭是怎么“飞”到她腿上的,所有细节在脑海中一一再现。
她站在田垄上,没再走进水里。
邱玉环就在不远处,正悠哉悠哉哼着歌,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
是了,她故意将水蛭丢过来,又怎么会有歉意?
邱天难以咽下这口气,冷声喊她的名字,“邱玉环!”
邱玉环起身,轻捶几下自己的腰,语气不阴不阳,眼神三分好笑,“咋了?”
邱天恢复理智,打蛇打七寸才有效果,不过她不介意当下先给邱玉环来点魔法攻击。
“两句话要告诉你,”她慢条斯理地说,“第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要看那天鹅是不是真天鹅。第二,母猪五年都上不了树,再额外加两年也是白费力气。”
邱玉环一时没反应过来其中逻辑,但也猜出没好话,故硬邦邦问道,“你什么意思?”
邱天腿上的血已经止住,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伤口,刚才被吸咬时尚不觉得疼,此时却痛感明显,她低头看一眼,再度抬头,目光不屑。
“连什么意思都不懂,果然蠢钝——树都爬不上去,还自诩天鹅,好笑。”
邱玉环愣住,须臾之后瞪大眼睛,“你……你骂我是猪?”
好在听懂了,她还真怕自己白骂一通,人家反而不解其意呢。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邱天转身扬长而去。
刘爱花从身后喊她,“还没干完活,干嘛去?!”
邱天头都不回,“受伤了,回家养伤!”
邱玉珍赶紧跟刘爱花解释,却换来后者扬声吼骂,“肉钻子咬一口又死不了人!赔钱的贱命还当自己是大小姐!?”
邱天置若罔闻,顺着田埂径自往回走。
回到家后她简单处理了伤口,没有酒精碘伏之类的医用品,干脆便拿盐放在水里融化,之后淋浇在伤口处。
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邱天没打算再回田里干活,回去必定还是要泡在水田里,伤口感染发炎没人会心疼她。
忙了大半天,中午一家人在地里吃的午饭,因吃食有限,又要紧着主要劳动力和恩赐,是以邱天并未吃饱,此时松闲下来,方觉肚子空空的。
她从锅屋找了俩窝窝头,就着水吃得渣都不剩。
不用干活的午后,空荡的院落,时间像是慢了下来。
邱天坐在锅屋门口的石墩上,放眼重新打量整个院子。
猪圈那边很安静,偶尔发出几声猪的哼叫。羊圈分了栏,有一只怀孕的母羊被单独圈在锅屋旁临时搭的窝棚里,当木门南侧羊圈里传来羊叫时,这只母羊也应和似的“咩咩”两声。
菜园里早先撒了菜种,如今已经冒出嫩绿的一层,园中那棵大树先前她并未留意品种,后来才知是一颗枣树,恩赐说每到结枣的时节,树上会生一种颜色翠绿的毛虫,叫痒辣子,痒辣子经常会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身上蜇得人又痒又疼。
邱天仰头看树,枝叶已经抽条生长,在和风之中轻轻颤动,显得几分孱弱。
在这个时空,每当她一个人独处,便会生出难以言说的脆弱感和孤寂感。
邱天不想感春伤秋,深吸一口气,起身出门。
不知不觉便走到陆丰年惯常停留卖货的地方,倏忽想起他似乎许久没来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被没收的货郎担要不回来?
她依稀有些担忧。
当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陆丰年的身份,以及他会英年早逝的命运,便不由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可以顺遂一些。
意识到自己又在感春伤秋,邱天再度回神。恰有俩年轻媳妇扛着扁担从旁经过,正边走边聊天。
巧的是她们聊的正是陆丰年。
“最近咋没见货郎来?上回说好带点红绿彩线,等着用呢,说不来就不来了。”
“可不,之前经常来倒不稀奇,这下冷不丁空几回,就想了是不?”另一个媳妇语气揶揄。
“你瞧你这张嘴!”
“哈哈哈哈,咋地?我这不是大实话,村里哪个小媳妇大姑娘不稀罕那俏货郎,又高又俊的……”
后面的话音女人压得极低,邱天没听清楚,可再看另一个媳妇倏地臊红了脸,扭着身子跺脚就走。
“嗨你臊什么呀?晚上你男人不弄你?跟我这儿装大闺女……”
笑声渐渐远去,邱天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红,同时又有些好笑——那俏货郎大约不知道,他靠颜值和身高成了小媳妇们的意淫对象吧?
第14章
这天晚上邱玉珠没回家,只叫路过北角村生产队的同学捎了句话回来,说这几天要住在慢道的同学家中。
刘爱花气得打颤,可也知道拿这个主意正性子倔的二闺女没办法。她憋闷极了,习惯性想把气撒在妞妞身上,可这死丫头一下午不见人影,不知疯去了哪里。
下午杏花和栓子喊邱天去北角山挖野笋。
她横竖没什么事干,且眼看太阳西斜,生产队的人即将归来,到时候刘爱花肯定免不了喋喋不休地数落。
这会儿躲出去岂不是落个清静?
由此便兴致勃勃跟着去挖野笋。
三个小伙伴说说笑笑沿着村中主道往北走,经过大队部,再往前便是知青点。
远远地,看到上次遇见的那个女知青,她还记得是叫米兰。
米兰半旧的绿军装里面穿一件蓝白色衬衫,显得干净清秀,也衬得脸色些微苍白,及至走近些才看清她的表情——秀眉微蹙,紧抿的唇毫无血色。
看样子应是身体不适。
邱天有心过去问候一句,又觉得和她并不相熟,贸然靠近可能会唐突,犹豫间,看到知青点又走出一人,是个穿红格褂子的女知青。
“你干嘛去?”女知青跟在米兰身后,皱眉敛目,扬声呵叫。
邱天脚步一顿,扯着杏花和栓子躲到大槐树后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米兰原本因不适而微弓着身子,听到女知青的声音后却倏忽挺直了背,转身,轻飘飘一句,“我需要向你请示?”
女知青气急直瞪眼,几步跨到她面前。
“你挺狂啊?你有什么资格狂?”
米兰脸色苍白看似柔弱,目光却冷漠如冰,“你想说什么?”
“就是提醒你一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女知青略停顿,笑意嘲讽,“你父母是资本家,你呢?就凭你也想勾搭白敬民?人家大有可为,你可歇了心思吧。”
她一字一顿崩出几个字:“狗—崽—子。”
女知青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米兰僵立的身影,如同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躲在树后的三个小伙伴无意间窥伺了别人的隐私,一时之间没人敢吭声。直到看到米兰离开,他们才小心翼翼离开这是非之地。
栓子没心没肺,没一会儿就撒丫子窜到前头,杏花却若有所思地问,“妞妞,啥是资本家呀?”
邱天默了默,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乡野孩子该知晓的范畴,便摇头说,“不知道,可能也不是啥好词吧,咱以后还是别说了。”
杏花表示认同,不再提这事。
北角山南侧山势低缓,邱家三叔邱南山的房子就在半山腰处,桃树园深处一间石头砌的简陋屋舍,此时正值桃花开,屋舍掩映在点点粉红之间,倒别有一番趣味。
三人从桃园边路过,顺着不甚明晰的小路朝东走,渐渐上行,山势变得崎岖。
栓子和杏花一边走,一边不时俯身挖些不起眼的东西,顺手丢进筐里,有的是邱天认识的,有的却叫不出名来,她几分好奇,又不想显得过于无知,便佯作闲聊似的发问,“你们挖这玩意干啥?”
“吃呗。”
“好吃吗?”
“好吃,就这季节吃个新鲜。”
听到这话,邱天心里不免活泛,“那……能卖钱吗?”
杏花便笑了,“这玩意卖给谁去?谁馋这一口了就自己来挖呗,不过家里大人都忙得很,大抵是不得空。”
说话间又往东走了一段,拨开挡住视线的枝丫,一大片竹林随之映入眼帘,那竹林顺着山势蔓延,长得又厚又密,风吹过,竹叶摇晃碰撞,声音悦耳极了。
三个小伙伴化身“夺笋”大侠,钻进竹林各自挖起笋来。
直到日影西斜,满载而归。
栓子和邱天都住在村口,杏花家还要朝西一些,却也离得不远,三人在村头大磨盘处分别,各回各家。
邱天拎着沉甸甸的筐进门,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人,停步抬头,霎时愣住。
骆一鸣距她半步之遥,正颔首微笑。
邱天瞪圆了眼,惊讶渐渐变成惊喜,“骆老师?!”
她知道骆一鸣会和邱北山谈,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其实骆一鸣已经跟邱北山谈完了,这会儿正要告辞,没成想在门口撞见了。
邱天随邱北山一起把骆一鸣送出门,看着两人互相客套着挥手告别,她灵机一动,抱着筐跑到骆一鸣跟前。
难为人家骆老师专程跑这一趟,她心怀感激,当下便想表达谢意。
“骆老师,这是我今下午才挖的笋,新鲜得很,您拿回去吃吧。”
骆一鸣稍显窘迫,转而看邱北山,后者笑着说,“孩子的心意,您拿着吧。”
骆一鸣却很有些为难,“这……我不会弄啊。”
他家不在北角村,调过来之后为了方便经常住在学校,吃喝方面能将就就将就,这么多笋拿回去他还真是不好处理。
场面一时尴尬。
恰在这时,邱玉珍领着恩赐从南边走来。
恩赐一看到邱天,便挣开大姐的手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挨到她身侧连声问,“你去哪儿了呀?我到处找你。”
邱天怀里抱着筐,小声说让他安静一点。邱玉珍不紧不慢走近,看到面生的人自是几分探究,随即赧然笑了笑,径直往家门走。
邱北山却把她喊住,容不得拒绝地安排:“你把这些笋处理一下,明天给骆老师送过去。”
邱玉珍一时没反应过来,“骆老师?”
随即目光落到眼前唯一的陌生人脸上,两人俱是一窘,骆一鸣慌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留着吃吧。”
又客套了一两句,骆一鸣告辞离开,邱玉珍有些搞不清状况,跟在邱北山身后问,“那还给他送吗?”
邱北山皱眉没作声。
邱天眼珠子一转,煞有其事地把骆一鸣积极投身北角村大队教育事业的话渲染了一番。
邱北山沉吟片刻,负手走进家门,半晌崩出一个字,“送。”
晚饭过后,就邱天要去上学的事,家里非正式地展开了讨论。
邱玉珍撤走饭桌,去院里刷碗,恩赐蹲在地上玩石子。
邱北山只起了个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刘爱花和邱玉环却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
刘爱花:“她去上学了那恩赐咋办?自己在家能放心吗?”
邱天在心里怒翻白眼:老娘又不是他保姆!
邱玉环:“妞妞去上学能跟上吗?她那么笨。”
我可去你的吧,能有你笨?
刘爱花瞥邱北山,见他一声不吭地搓麻绳,似乎也不待见送妞妞上学的事,心中不由一喜。
“上学就得出学费,家里劳动力本来就少,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又是一笔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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