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宁抬眸,对慕徐行道:“去拿一支笔来。” 书案在内殿,邬宁要用笔,慕徐行自是得先研墨。 他一边想着若用石墨粉和黏土粉制成铅笔芯行情或许不错,一边不自觉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郑韫淡淡道:“陛下似乎很信任慕常君。” 邬宁轻笑:“在这宫里,我第一信任的人是你,第二个便是他了。” 郑韫不再开口。 邬宁细声细气地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慕徐行没听清,他盯着缓缓晕开的墨汁,无法控制自己去猜测二人之间的关系。 邬宁信任郑韫,并且,单听脚步声就能辨认出郑韫…… 研好墨,慕徐行将笔送出。 邬宁展开册子,里面写有朝中许多官员的姓名,她很纠结的思虑片刻,而后在那些姓名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笔酣墨饱的圆圈,像极了金钱豹皮毛上的花纹。 慕徐行在宫里这些日子,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心钻研他的洗漱用品,他知道被标明记号的官员,一多半都是为燕贤效力的犬马。 “就这些吧。”邬宁吹了吹墨痕,笑着对郑韫说:“手脚干净一点,这节骨眼上可别叫人抓住把柄。” “我明白。” 郑韫收起册子,临走前用余光扫了慕徐行一眼,仅这一眼,便叫慕徐行清楚为何郑韫会令他感到不安。 与燕柏骨子里的傲慢不同,郑韫看似波澜不惊的温润外表下,是对生命毫无敬畏的漠然,郑韫望向那册子的眼神,望向他的眼神,如同凝视一具具早已冷硬的尸体。 “想什么呢?”邬宁眉眼弯弯,亲手倒了一盏茶给他。 “明日几时去城郊?” “清早吧。” “那今晚得早些睡了。” …… 翌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子。 邬宁因是微服出宫,打扮的又与平常很不一样,黑衣为衬,藏蓝衫裙,乌纱遮面,手腕和脚踝各有几串银铃铛,胸前还挂着长命锁平安符,赫然一副能掐会算的巫师派头。 慕徐行则一身青灰布衣,顶着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做她的随从。 两人并肩而立,真有几分神神道道的意思。 “我如今出宫可不像从前那么随便了,老是叫人认出来。”邬宁坐在马车上,不紧不慢的用丝带给自己编小辫子,已经编了十几根。 慕徐行看着她,笑了:“这回一定没人能认出陛下。” “是吧!”邬宁将辫子甩到肩后,洋洋得意道:“论乔装,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这样就不像了。”慕徐行很认真的给她提意见:“得端着点,保持神秘。” 邬宁也很听取意见,立即端正姿态,挺直腰背,双手交握,面无表情道:“那这样呢?” 她还有两缕头发没编好,细细碎碎的散落在鬓边,让风一吹更显毛躁,像个邋里邋遢的小疯丫头,偏又做出这么正经的模样,慕徐行禁不住笑出声。 “喂!”邬宁扑过去揉搓他的脸:“你敢笑话我!” “我没,没笑话你。”慕徐行握住邬宁的手腕,口齿含糊道:“你头发还没扎好。” “嗯?是吗?” 邬宁松开他,坐回原位,继续摆弄自己的小辫子,嘴角,眼底,皆擎着几分笑意。 慕徐行摸了摸脸,问:“陛下今日似乎很高兴?” “好久没出来玩了嘛,你见天的待在宫里不嫌闷呀。” 邬宁的确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这一年过的,比前世八年还要漫长,终日浸淫在刀光剑影,筹谋算计中,难免身心乏累,连男欢女爱都提不起兴致了,邬宁深觉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未老先衰,适当出来解解闷散散心,陶冶一下情操是极为有必要的。 城郊皇庄是个好地方。 还没到庄子上,那延绵不绝的樱桃林便映入眼帘,这些樱桃并非早春樱桃,尚未完全熟透,青青红红的挂满了枝稍,已然能预见不久之后丰收的景象。 邬宁喜欢丰收,她跪坐在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些压在心头的烦心事都随风而去了。 可惜,总有不识相跳出来扫兴。 离皇庄不足一里之处,坐落着几户农家,亮堂堂的石瓦房,齐齐整整的篱笆,满院花草果木,猫狗鸡鸭,在这荒郊野地,原也有几分天然朴实的美,可一声刺耳的尖叫撕裂了本来的平静。 “啊——” 慕徐行向外看去,顿时眉头紧蹙,毫不犹豫的吩咐车夫:“停一下!” 邬宁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马车上跳下去了,径直跑到人家院子里,一把擒住那络腮胡大汉的手,毫不犹豫的夺下大汉手中的木棍,疾声厉色地问:“你做什么!” 大汉似喝了酒,脚下摇晃,却很凶恶:“你是哪来的!老子教训自己的女人!少他娘的管闲事!” 慕徐行抿着唇,将那女子护在身后。 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场景,让邬宁有一瞬的恍惚。 作者有话说: 说明三件事。 第一,关于女非男处,我一直觉得萌点在于一个经验丰富,一个青涩懵懂,邬宁属于是阅尽千帆,再加上一心搞事业,因此需求不大,不像前世那样左拥右抱是合理的,不算为小迟守身如玉(咱就是说,因为不想踩底线,有强行合理化QAQ) 第二,其实上章对慕徐行前世的“坐怀不乱”做出了一个解释,因为他知道自己注定会离开,不想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留恋,自然不会考虑娶妻生子,以及他本人是有一点精神洁癖在身上,把爱情看的很神圣(之前有读者提出过这个问题,我想说这也是和逻辑的。) 第三,荷露与徐山的确有感情线,但并非把优秀女性和胖子硬凑一对,这部分就不剧透了,有反转很刺激(另外徐山这个角色我设定的是胖乎乎的大眼睛小男生,没那么胖也没那么丑,人家前世还当上两州总兵了呢哈哈哈哈,不要担心他会糟践了荷露姐姐,我真挺喜欢这两个配角的) 完毕!
第53章 “她,是你妻子?” “是又怎么样,难不成你是这贱人的姘头。” 络腮胡醉气冲天的说完,狰狞一笑,显然并不把自己的话当真。 那女子生得颇为瘦小,细细的脖子顶着一颗大大的脑袋,面色蜡黄,脸颊凹陷,颧骨高高突起,简直像裹着人皮的骷髅,除了那把如枯草一般的长发,身上已经没有哪个部位可以被称之为女人,说丑陋也不为过,如何能找得到慕徐行这样的姘头。 反观络腮胡,高大且壮硕,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是扎扎实实的肌肉。 慕徐行笃定他这一棍棒下去,便会将女子整个打散。 这岂止是家暴,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杀人。 “既然,她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慕徐行话音刚落,络腮胡忽而暴怒:“老子在自己家里打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你算哪根葱!凭什么在这指手画脚!给老子滚出去!” 慕徐行侧身避过络腮胡的推搡,眉头越皱越紧,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与络腮胡这等蛮横不讲理的人争辩,言语很是苍白无力:“可你打人就不对。” 邬宁没忍住笑出声。 一旁扮作车夫的侍卫有些担忧的问道:“陛下,这样下去常君恐怕会吃亏。” “不急。”邬宁趴在窗上,看戏似的望着院里,漆黑的眼眸在青山绿水中愈发幽暗:“刚好可以叫他长长见识。” 络腮胡喝了不少酒,虽脑子还算清醒,但脚步十分摇晃,慕徐行这么一闪身,他直接摔了个狗啃泥,手脚并用着从地上爬起来,彻底的恼羞成怒了,在柴禾垛旁捡起一把冬日里夹炭的火钳,气势汹汹的向慕徐行挥来。 从慕徐行仓惶且不敢置信的眼神中足以看出,他压根就没和人打过架,可他却极为果断的用手中那根木棍挡下了火钳,与此同时一脚踢向络腮胡的小腹,将络腮胡重重的踹倒在地。 这一下踹得不轻,络腮胡捧着肚子“哎呦呦”的叫唤个不停。 而慕徐行则很意外的看向那根木棍。 邬宁沉下眼,心知肚明,即便慕迟再怎么不学无术,生于武将世家,也免不得学一些防身的招数。这是那具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大川!大川!”始终低声啜泣的女人这会有了精神,连滚带爬的扑向络腮胡:“你怎么样!伤着哪了!” 络腮胡那模样简直像被捅了两刀子:“闯到我家里打人!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他恶狠狠的命令女人:“报官!你快去报官!” 慕徐行实在被气着了,攥紧木棍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女人忽然跪在地上,鼻涕眼泪横流满面,朝慕徐行拼命的磕头,求慕徐行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仿佛手持木棍站在那里的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 邬宁简直不忍心去看慕徐行此刻的神情了。 终究是侍卫出手,用一点碎银摆平了这场可笑的闹剧。 慕徐行回到马车里,还抱着那根木棍,老僧入定似的一言不发。 邬宁其实很清楚,长乐八年率兵杀入皇城的慕徐行,也是吃过许多亏,受过许多委屈,见过许多人间疾苦,一次次痛定思痛后,方才做出那一番建树,而如今的慕徐行,尚未真正看清这个世界。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慕徐行抬眸,紧盯着邬宁。 邬宁笑笑:“眼下正是春耕之时,那个大胡子若有个好歹,他们一家老小多半是没指望了。” “……为着有口饭吃,就要日复一日忍受这种煎熬吗。” “煎熬?或许吧。” 邬宁不愿多谈,可慕徐行偏要执着的追问:“同为女子,陛下难道不觉得她可怜吗?” 这天真的傻劲,和慕迟真像。 邬宁看着他,心口陡然软了一下,缓慢地说:“我自是觉得她可怜,但她并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从来如此,人人如此,或许她感到煎熬,愤懑,痛苦,可她至死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这般难受。” “那她这辈子……究竟为了什么?” “生儿育女,等着儿女孝敬,坊间不是有句老话,说扬眉吐气的,什么来着?哦,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慕徐行攥着木棍的指腹已然泛白:“若没熬到那时候呢,若儿女不孝呢,又该怎么办?” 邬宁想了想,用一种充满母性的柔和,说着天底下最残忍的话:“那就只好,自认命苦。” 慕徐行再度沉默。 “陛下。”马车不知何时停住,侍卫低声说:“到了。” 这庄子虽是皇族的私产,但紧挨着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 单单供应宫中,几棵樱桃树足以,庄子上却是有近百亩果林,管事每年要想尽一切办法,将樱桃换成银两,呈给掌管帝王私库的少府,因此不乏有香客愿意付个过路费,在此采摘新鲜樱桃吃。 日子长了,霖京城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每逢早春樱桃成熟,都会一群一伙的特意赶来,既解了馋,又踏了青,顺道还能拜一拜神佛,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消遣。 邬宁踮起脚尖,摘下朝阳那面最大最红的一颗樱桃,扭过身递到慕徐行嘴边:“给,尝尝。” 慕徐行将樱桃含入口中,轻轻咬开。 “怎么样?”邬宁期待的看着他。 “很甜……”他吐出果核,握在手心。 看样子,樱桃在那光怪陆离的异世并不算稀罕物。 邬宁顿时兴致全无,不过眼角眉梢仍带着笑意:“还在想那件事呢?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冷眼旁观,应该对她们施以援手?” 慕徐行摇了摇头。 于帝王而言,不存在所谓的应该,百姓越无知无求,便越好操纵,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会亲自摘下蒙蔽百姓双眼的黑布,将百姓从沉睡中唤醒,那无异于是自取灭亡。 从古至今,始终如此。 “陛下。” “嘘,当心让人家听见了。” “你愿意对她们施以援手吗?” 邬宁一怔,缓缓放下抵在唇间的食指。 不知过了多久,慕徐行听到她说:“若这是你所期望的,我当然愿意。” 作者有话说: 慕徐行:这谁能不迷糊!哦……她是为了慕迟。
第54章 庄子上除了樱桃林,再没什么可取乐的,邬宁这身打扮,又不好去寺庙,眼看要晌午了,二人便决定回城里找个地方用午膳。 马车刚出皇庄,天色骤然阴沉,半路就下起瓢泼大雨。 城郊一带路不是很好走,雨天更为泥泞,车轮不知怎么陷入了泥坑,任凭马儿在前头奋力拖拽,慕徐行和侍卫在后面使劲地推,愣是无法挣脱。 邬宁看慕徐行浑身湿淋淋,皱起眉对侍卫道:“别白费力气了,这附近应当是有农户,你去找几个人过来搭把手。” 侍卫的驾车不当,让邬宁和慕徐行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心里别提多忐忑不安,听邬宁这么说,片刻不敢耽搁,忙领命而去。 “你快上来避避雨。” “嗯。” 慕徐行撩开帘子,钻进马车,那俊逸的面庞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倒像是出水芙蓉一般。 邬宁问他:“冷不冷?” “还好。”慕徐行脱掉外袍,看到自己被浸透的里衣,很不自在的往旁边一侧身。 邬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质地柔软的丝绸中衣湿哒哒的黏在皮肉上,几乎透明,将他腰腹的曲线,以及胸口两枚朱红统统暴露无遗。 不怪他别扭,这般模样真是比光着身子还要淫靡。 邬宁抿嘴偷笑,却还故作正经:“过来点,我帮你擦擦脸。” 三月中旬,乍暖还寒,说雨水不冷是假的,可咬咬牙也能忍受,然而,叫雨水一激,身体的自然反应实在难以控制,慕徐行又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就那么侧着身对邬宁说:“我,我自己来吧。” 邬宁并不勉强,只将手帕递过去,随即看向窗外。 雨下得很大,山间升腾起氤氲的白雾,犹如拂着一层柔曼的轻纱,邬宁伸出手,豆大的雨珠一颗接着一颗的砸在她指尖,分裂,四溅,眨眼间爬满掌心。 “这雨不晓得几时能停。”邬宁轻叹了口气说:“今日出门真该看看黄历。” 慕徐行看出她不大高兴,本想换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可还没等张口,便打了个喷嚏。 “你看,是不是又着凉了,就说不让你出去,你偏不听。” 她的责备里满含着关切,慕徐行感觉心里像贴着一块会发热的膏药,很熨帖,不禁揉了揉鼻尖,弯着眼睛笑:“没事,回去喝一碗姜汤就好了。” “你上回。”邬宁顿了一下,继续道:“上回喝的姜汤还少吗。” 膏药被一把扯掉,慕徐行眼底的笑意骤然凝固,他挪开视线,拿起一旁湿透的外袍,用力拧了拧说:“我真的不会着凉。” 其实,慕徐行很多时候都藏不住自己的心思,邬宁能看得出,他贪婪的渴望着被爱,可他占据着慕迟的身体,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窃取。 邬宁凑过去,抱住他:“这样有没有暖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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