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欢看着成成,震撼又心碎。父母生下他,是为了老去后由他接管自闭症哥哥,这注定他会有异常辛苦的一生。比成成还可怜的孩子,她不可想象。 平江路支巷众多,成成带陶家欢去小巷找杨正南。陶家欢顺路买了一件拼图,成成不收,她说:“是感谢你带路,我们下次一起玩吧。” 想到小玉,陶家欢买了一个穿公主裙的洋娃娃,但不是每个小女孩都有公主梦,她就多买了一件城堡拼图。 走到大门口,陶家欢听到女人尖利的怒骂声,成成说声谢谢陶姐姐,抱着拼图溜了。 小玉穿件洗得很旧的红格子裙,胳膊和腿上都有伤,她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她妈妈把她的腿掰到膝上,一边为她涂药,一边骂她不懂事,网课一上完就玩游戏,不学好,屡教不改才打了她几下,结果她又哭又叫,说打死她算了,她早就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 小玉妈满脸愤懑,对杨正南说:“你看她还学会顶嘴了。”然后继续骂小玉,“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你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我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小玉把腿放下来,愤恨地说:“那你把我扔了吧!又不是我自己要出生的,我又没叫你生我。” 小玉妈一听又暴躁,大骂女儿是白眼狼,自己怎么就生出这种东西,杨正南制止她再骂,劝说小孩子学习完了,放松一会儿没什么不对,小孩子都贪玩,需要大人督促引导,但要注意方式方法云云。 小玉约莫八九岁,她家跟连翘邻居老太家一般破旧狭小,她妈妈哭诉:“家里穷,她除了读书,没有第二条出路,必须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小小年纪不听话,讲话还这么气人,杨警官你说,我不该教育她吗?!我是不想让她过成我这样才教育她。我是在为你尽责任!” 只是玩玩游戏罢了,成年人玩手机也停不下来,陶家欢不理解小玉妈为何如此上纲上线,伤心欲绝,忽然看到她拧紧药水瓶盖时残缺的左手。 小玉妈左手只有大拇指完好,剩下四根手指都只剩最下面的一截,看起来是受过伤,而不是天生残疾。陶家欢明白她为何对女儿冷心冷情了,因为她自己被这世界残酷对待过。 小玉妈说:“杨警官,要不你还是把电脑拿回去吧,她用手机上网课就可以了,上完我就把手机收回来。电脑控制不住,家里就这点地方,锁起来她一撬就开,我出门又不能老背着。” 杨正南说:“手机屏幕太小,小玉看着费眼睛,你不希望她近视吧?小玉,你上完网课,自由玩半小时,到时间了就关电脑,做得到吗?” 小玉小声说:“做得到。” 小玉妈吼道:“你做不到!老师总说你注意力不集中,为什么就是改不了?!” 陶家欢忍不住插嘴:“注意力不集中是很多大人也克服不了的,你生气吼孩子,只会让孩子害怕,有抵触心,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陶家欢一进来,杨正南就看到她了,但他在调解母女问题,只对她点了个头,闻言对小玉妈说:“打骂孩子不叫教育,叫教训。孩子才 9 岁,有话好好说,好好沟通,你生了她,要对她好。” 陶家欢送上拼图和洋娃娃:“小玉你好,给你玩。” 小玉脸上泪痕斑斑,难为情地擦了一把,没接礼物:“谢谢,姐姐你是谁呀?” 陶家欢说:“我是许墨成的朋友,是他把我带来的。他也有拼图,你拿去玩吧。” 杨正南说:“拿着吧。” 小玉这才接了,杨正南哄她:“走,我们去吃个甜的!” 小玉抬眼看妈妈,她妈妈没说什么,她抱着拼图和洋娃娃跑进里屋:“等我一下!” 杨正南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陶家欢抬头看杨正南,他表情平静,曾经那难堪的一幕像风过无痕,她强自镇定:“我在路上看到成成了,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把我带来了。” 她想说我不是故意来找你的,但解释似乎多此一举,好在杨正南没多问。两人干巴巴地站在小玉家狭小的饭厅,再无交谈,小玉妈收着东西,好奇地看了好几眼。 一墙之隔传来窸窸窣窣声,小玉换了一条长裙出来,也很旧,但能遮住身上的伤。 走出家门,小玉和陶家欢互换了姓名和年龄,杨正南走在前,把两人带到一家甜品店,进门后,他把私人手机递给小玉:“你去找个座位玩游戏。” 杨正南有两个手机,陶家欢做笔录时,他也曾把私人手机丢给她打电话。陶家欢垂下眼睛,一开始就被他当成小孩子了吗? 柜台前,杨正南点了一款甜品,另加珍珠和布丁,可见他经常带小玉来吃,熟悉她的口味。点完后,他问:“你想吃什么?” 陶家欢选了一款,多加一份布丁,说完她就后悔了,成年人是不是该冷酷地说我不吃甜食?但杨正南给自己选了蜂蜜酸柑汁,她想,嘿!顿时开开心心要扫码:“我请客!” 杨正南说:“你已经花钱了,我来吧。” 陶家欢没推辞,店员做着甜品,她回头看小玉,想到那满身的伤,气愤道:“她爸呢,死……”她换个文雅的说法,“她爸健在吗?” 陶家欢到来前,小玉的爸爸腆着脸递烟,保证再不打孩子,杨正南放他去上班,答道:“还在。” 杨正南语气嫌恶,陶家欢听出来了:“小玉是被她爸爸打的吗,他是做什么的?” 杨正南说出一个连锁超市的名字:“他在水产摊,主要给顾客杀鱼。” 陶家欢一下子就懂得成成说小玉更可怜时,眼中为何有惧意——小玉爸有刀。
第43章 店员们递上甜品,两人端去座位,小玉在玩游戏,陶家欢看了看:“你也喜欢玩数独?” 小玉说:“喜欢。” 陶家欢问:“你玩什么游戏被爸爸妈妈发现了?” 小玉闷闷地吃着甜品:“就是数独,我最爱玩这个。” 小玉爸妈看不得孩子玩,也没想过要跟孩子沟通,不问她在玩什么就开打,陶家欢又生气又难过。 小时候,连翘看参考书,父母说影响妹妹睡觉,啪地关掉灯。陶家欢那时在念小学,每天晚上睡得呼呼的,分辩说不影响,爸爸说了实话:“浪费电!” 有的家长在孩子面前恶毒又脆弱,随意打骂孩子,是把孩子当任务管理,而不是把孩子当孩子看待。陶家欢柔声说:“数独是很好的益智游戏,很锻炼逻辑思维,我也爱玩。” 小玉得到了理解,警惕的眼神松弛下来,问:“真的吗?” 陶家欢说:“真的,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数字游戏。” 小玉问:“你做什么工作?” 陶家欢说在为一家水产品公司做 IPO,小玉和杨正南同时问:“IPO?” 陶家欢拿水产品旗下的品牌打比方:“假如我有个公司,做海鲜酱和鱼罐头什么的,我想把产品卖到你爸他们那种连锁超市,每个城市每家超市都能买到,那么,我需要请很多渔民养殖捕捞,很多机器帮忙生产,再弄很多车,发到全国各地的超市,这里每个环节都很花钱,对不对?” 小玉说:“对!然后呢?” 陶家欢说:“可我没那么多钱,我得借钱去。找一般人借不到大钱,银行只能借我一次两次几次,我得换个办法。你听过炒股吗?” 小玉说:“我爸爸炒,亏了,我妈总跟他吵架,还哭。姐姐,炒股到底是什么意思?” 陶家欢说:“你把股票当成你玩的数独游戏,它不是真钱,是数字。我对你爸在内的所有普通人发行我公司的股票,你爸买股票的钱,我用在产品生产经营上,等我赚钱了,就按他们买的比例分钱。这样大家都有钱赚。” 小玉睁大眼睛思索,杨正南问:“那你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陶家欢说:“作为证监会和想上市企业的中间方,做财务审计工作。每天都有企业申请上市,一摞一摞的资料,证监会人手有限,看不过来,我们相当于帮他们先过几道企业财务方面资料。公司财务哪里在骗人,哪里做得不好,哪里要改进,都理顺了,再提交最终版的审计报告到证监会,他们审起来效率高。” 小玉听得一知半解,杨正南说:“所以你们是代表证监会初步审查这个公司是不是具备上市资格,帮他们做辅导。” 陶家欢点头,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对小玉说:“为什么要审核呢,是要确定这家公司是不是有前途,不能把股民的钱一骗走就破产了。所以我们首先得调查它有没有夸大实力,比如它们每天捕捞五千只螃蟹,它做账骗人说一万只,我得查出来,让它们改过来。” 杨正南问:“就是你以前说的尽职调查?” 小玉问:“那你每天都要数螃蟹吗?” 陶家欢笑起来:“对,数螃蟹。”她拿水产品公司举例,为了上市,它极可能不说实话,能混就混。如果 IPO 项目组被该公司财务高手做的账骗过去,提交到证监会,轻则被处罚,重则被吊销从业资格,所以 IPO 项目组拿这笔辅助上市服务费是有风险的。 公司账目显示产品众多,销量好,大有赚头,这都是能包装出来的。会计师团队得去核实,但一条条鱼、一只只螃蟹和一个个扇贝跑来跑去游来游去,没法在它们身上用粉笔画记号,从何数起? 会计师团队的办法是了解养殖场周边面积,鱼虾蟹的养殖密度,检查公司每天购买的饲料数量、交易记录,以及每天的捕捞、销售和过磅等情况等等,还请了几名专家辅助,尽力查清楚公司财务是否造假。据说去年有个同行业的公司拟上市,IPO 项目组招了一支潜水队取样调查。 杨正南和小玉都听笑了,小玉说:“你工作这么好玩啊!” 陶家欢比划了一下:“我经常要整理这么多工作底稿,其实很枯燥,就跟以前读书考试一样,很累,很辛苦,但是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就很高兴了。” 小玉羡慕不已:“我也想快点工作。” 陶家欢摸摸她的头:“长大就好了。我小时候也老挨打挨骂,我知道父母说的很多话不对,但是放在心里想着,不说出来,埋头学习,熬到去北京读大学,就远走高飞啦。现在我不和父母住,工资比他们都高,过得很好。所以今天让你想死的事情,熬一熬,熬到长大赚钱,好不好?” 陶家欢伸出指头,要跟小玉拉勾,小玉没拉,问:“他们说得不对吗?” 陶家欢说:“很多话是不对的,不信你问杨警官。”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齐齐看着杨正南,杨正南说:“爸爸妈妈不该打骂你,这是他们做得很不对的地方。你好好学习,气不过就跟我说。” 小玉和陶家欢拉勾,耷拉着脸:“忍着不回嘴,好难啊。” 陶家欢说:“是很难,我领导我客户有时候脑子坏掉了,提出各种奇怪的要求,我也得忍着。小玉,我每天工作完成,奖励自己玩一个小时游戏,你要学习,就玩半个小时吧,超过时间就忍住,明天再玩。” 小玉的脸拉得更长:“熬到工作了,也只能玩一个小时,没劲。” 陶家欢和杨正南对视而笑,杨正南说:“因为还有更好玩的。” 陶家欢掰着指头算:“比如跟好朋友吃顿好的,看电影,旅行,跑步,健身……等你长大了,会发现真的有很多好玩的。” 等小玉回家,杨正南问:“你父母也打你?” 陶家欢狡黠道:“那倒没有,是想让小玉感觉我和她是一伙的。” 杨正南笑了:“你能长成今天这样,挺好的。” 陶家欢神气地说:“成绩好啊。所以父母不打骂我,在学校也没同学欺负我,敢欺负我,我就去找老师,老师会向着我。成绩好是最好的护身符,哎,刚才忘记跟小玉说了!” 陶家欢拍了拍脑袋,杨正南微微走了神。儿子是怎么长大的?有人欺负他吗? 陶家欢凝神看着杨正南,这一刻,她觉察出他的落寞,有一种奇妙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比以前他黯然说“做不到的事太多了”时的心疼感更强烈。 杨正南回转神:“小孩子成绩不好,也不该被父母和别人苛待。” 陶家欢问:“小玉妈妈的手指,是被男的剁了吗?” 杨正南说:“她说以前受的工伤,找厂里扯皮,被开除了,没拿到几个补偿。她文化程度不高,那时不懂维权。” 陶家欢气坏了:“厂里太过分了!现在她有工作吗?” 杨正南叹气:“居委会和民政部门给她安排过几次工作,但都做不长。现在就在园林门口当票贩子,有时捡捡废品。” 拙政园和苏州博物馆门口游荡着向游客兜售便宜门票的人,陶家欢几个外地籍同事都上过当。他们以为很合算,但被带去诸多冷门景点,而它们大多其实是免费的。陶家欢想起小玉妈那只残缺的左掌,把谴责吞回去。 小玉妈胳膊上有被打过的伤痕,陶家欢以前不理解被丈夫毒打的女人为何只知忍让,体力悬殊,打不过没关系,等男人睡着,连夜奔逃便是,但是看到小玉妈,她似乎明白有的人为何不逃。 只身逃跑,会牵挂孩子,怕孩子在家死路一条;带着孩子逃跑,以小玉妈受的文化教育程度,且身负残疾,母女俩很难过上稳妥日子。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她忍受,便只须面对婚姻家庭的苦难,逃离得面对整个人生的苦难。 生活中没有太多大快人心的反击,暴力依然存在于很多家庭,有关部门对这些无处安生的人支援远远不够 。陶家欢问:“你一直在接济成成和小玉这样的孩子吗?” 杨正南说:“就买点吃的。” 刚才在甜品店,杨正南买单没要发票,陶家欢暗忖他没想过报销,但一个普通民警,工资不会太高,她赞叹道:“你这是义举。” 杨正南摇头:“算不上,最多算职业责任吧。” 他曾说,我对你的善意,出于我的职业身份。陶家欢鼻子发酸,杨正南结束谈话:“我还有事,先走了。” 陶家欢去找连翘吃晚饭,连翘很同情小玉:“当小孩是真的很惨,没钱,没有谋生能力,哪里都去不了。” 在甜品店时,小玉说:“我离考大学还有那么多年,我好希望现在就能搬走,像你一样不跟父母住。” 连翘十几岁时,几次请求住校,但父母没同意,陶家欢依稀记得此事,问:“姐,你小时候被爸妈打过吗,是不是发生过我不知道的事?” 连翘思忖片刻,没说房子过户的事,只说了少女时洗澡被陶家乐偷窥。陶家欢气得迸出眼泪,姐姐最无能为力时,自己是个更小的孩子,连知晓原委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哭着说:“姐,我想补偿你。” 连翘笑:“都过去了。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既然齐航那种无赖也是别人的亲人,你的亲人也可能也是无赖,没必要因为他是你哥哥,你就忘记这个事实。以后你俩有实质矛盾,一定别体谅他。” 陶家乐白得一套四居室,有责任赡养继母,但他很有可能都推给陶家欢。连翘这席话是为将来做铺垫,一步步让陶家欢加深印象,她的亲哥哥是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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