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也不是真的要看牧钰唱戏,他们不是来看戏的,只是想羞辱一下他,也想威胁他。 哪里知道他油盐不进。 眼见着牧钰好像真的要唱起戏来了,这人想要打断他,却听到了牧钰的声线。 很轻,似缠绵,似婉转又似忧创。 “为戏子,看国碎,不忍闻,唱是别离,台下无人,台下皆魂。” 这人是第一次听戏,其他人也从未听过,其他人又不懂中国话,只觉得这音调挺奇怪,又有些好听,加上这扮相,倒还有几分意思。 只有懂一点中国话的这个人,好半天才从调子里听懂牧钰在唱什么。 他脸色变了变:“你在唱什么东西!” 牧钰站在他面前,虽然被打伤了一条腿,但一眼看过去,似乎还是笑着的,他说:“我在唱,国人风骨。” “你们永远都不会懂的东西。” 说完一下子就抢过了自己面前这人手上的枪,他没有用过,但是看着这些人杀了自己这么多孩子,眼睛已经将这个东西刻在了心里。 周围的人完全没想到只剩牧钰一人了,他还受了伤,竟然还有勇气做这种事情。 在那些人的枪声响起来之前,牧钰也抢过那人手中的枪,将会说中文的那个人打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拥而上,牧钰身中数枪,他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台上离自己的人。 在那些人冲上台时,他才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重重地朝后倒在了台上。 牧钰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过头看着自己那些早已经离去的孩子们,喃喃道:“台下无人,台下无人。” “好孩子,牧,牧叔来陪你们。” … 【三十八响,我一下子哭成狗,只有那时候过来的人,才知道这三十八响意味着什么。】 【所以,戏班子里所有人,包括牧钰,都是为了保护那些情报员牺牲的吗?】 【我真的,听不得这个,那个年代死多少人,有多少是我们不认识的,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不敢去想的数字。】 【过年的炮仗,都没有三十八响,我痛哭。】 整个片场安静极了,普通人听到了乔老爷子的话都沉默了下来,更别提完整听到了乔老爷子和牧钰对话的人。 三个鬼神,更是能看到,自己脚下踩着的地方,何处漫延着鲜血。 乔老爷子当初只有十来岁,是进班子年纪最小的人,他带着情报员们进去,在听到外面的响动后,原本还想出来,但是被情报员们拦住了,这才得以保全了一命。 他不知道外面的具体情况,只能听到好多枪响,好多声枪响。 戏班子是他的家,戏班子里的人也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甚至于,戏台子就在他的头顶。 听着那些枪声响起,他不安焦急,一声一声地数,甚至还隐约能听到有些人的欢呼声。 直到最后,他已经数不清了,在那片混乱以后,那些人就几乎已经将戏班子翻了过来,都没有找到这个地方。 这个洞,原本就是戏班子用来存储东西的,后来战乱了,就挖深了些,又将洞口改了,原本是想找个庇护所。 没想到事发突然,庇护所,终究是没有保住戏班子的任何一个人。 外面恢复了平静后,大家还是在里面躲了很久才出来,出来看到的就是一地尸体,触目惊心。 乔老爷子那时候还小,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天寒地冻的,每个人的尸体都僵硬了。 他跪在地上,一个个的捂,怎么都捂不热。 而台上,这时候只留下了牧叔一个人,他躺在那里,身上中了很多枪,穿着之前排戏的戏服,眼睛都没合上,看着的是台下的师哥师姐。 乔川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面。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听到的那些枪响,都打在了谁的身上。 “牧叔,牧叔。”乔老爷子杵着拐杖说,“我捂不热你们,怎么都捂不热,抬不起,喊不应。” “你已经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了。”乔川的师哥师姐们说,“怎么还哭成这样。” 乔老爷子不吭声。 最后,还是牧钰说:“都过去了,过去了就是好的。”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站着的一群人:“现在每个人应该都过得很好。” 乔老爷子说:“托你们的福,盛世安平。” 牧钰问:“那你呢?你怎么过来的?” 乔老爷子说:“我年纪小,又没有人管,那几个情报员就把我带走了,又寄养在一个老乡家里,这一辈子,过得还算安稳。” 牧钰笑道:“很好。” 乔老爷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这些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们,牧叔,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里,林丁奇问一旁的导演:“剧本里没写这个吗?” 导演顿了顿:“乔老爷子是幸存者,当时不在现场,只知道戏班子里的人牺牲了,具体怎么牺牲的,不知道,后期我们的编剧还在找剧情呢。” “小川。”牧钰说,“别写了,我们没什么好写的,留着那些钱,给自己一个安乐的晚年,也算是替牧叔,替你的师哥师姐们,看看我们没有看过的安平。” 乔老爷子眼泪落下来:“怎么能不写,以后我死了,就再没有谁记得你们了。” “我们那个年代,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一定要被记得吗?” 牧钰想要像过去一样,抚摸乔川的头,但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最后温和地说:“你说盛世安平,这就是记得所有人了,有名的无名的,这就是最深刻的记忆。” 乔老爷子固执地说:“我不!” “你真是…” 林丁奇小声说:“为什么会有人不想让人别人记住自己啊?” 他自己跟几位大人,跟帝君说话都要写进族谱的人,着实有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周围的普通人听到他的话后,惊讶地问:“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林丁奇点头:“嗯,我们是专业的。” 【这位小哥,你变了,你现在都不解说了!】 别说是观众们这么说,就连汪洋也忍不住了:“这次您不转播了吗?” 林丁奇一愣:“我忘了。” “有点沉重。”他说,“我都是好半天才缓过神。” 他给所有人解释:“牧钰说,自己不需要被记得,过去牺牲了太多人,有名的无名的,大家都不是为了现在被记得,如今盛世安平,就是对那时候的所有人,最深刻的记忆。” 导演被这话给震撼到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民族大义。” 【牧钰真这么说吗?我哭得更大声了。】 【盛世安平就是对过去最深刻的记忆,英雄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可是,我们也想记住每一个英雄。】 现场的各位不知道观众们这么想,鬼更不可能知道,牧钰始终记得发生了什么,他问过了自己在乎的事情后,视线落在了小阎王身上。 “阎王大人。”他说,“牧钰没有遗憾了,若是要轮回,便去吧。” “我的孩子们,他们也可以去是吗?” 小栖无走上前,牧钰自然地蹲在了她面前,视线跟她平齐,小栖无摸了摸他身上的戏服,说:“大家都可以,大家功德满满,以后会有一个好人家的。” 林丁奇:“他们要去投胎了。” 这时候,导演却突然上前,他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鬼,但他依旧对着戏台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牧钰先生!” 牧钰抬头:“叫我?” 小栖无替他传话:“怎么啦?” 导演说:“虽然您说的话有道理,但是当初我们决定拍这部戏,不仅仅是为了让人记得您,也是为了让观众们知道这段残忍的历史,历史上还有很多像您一样的无名英雄,他们都不应该无名,应该被铭记。” 牧钰没说话。 其他人也纷纷站出来:“牧钰先生,虽然我们看不到您,也听不到您,但是请您同意,让我们将这部戏拍下来。” “英雄永垂不朽,不论大小,历史也是我们每个后世人的烙印。” 牧钰没想到自己如今成为了鬼魂,但是却没有人会害怕自己,反而还想将自己拍下来,他眼睛有些模糊。 导演继续说:“那些年承载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不能完全展现,但是我们却能将每一部分的真实,都告诉大家。” 小栖无不知道这段历史,跟之前将军他们的有什么不同,但是她看得都很难过。 久远的历史都要被留下来,将军们是显赫的历史人物。 但是她并不认为牧钰叔叔就不显赫了。 她也对牧钰说:“栖无知道,历史很重要的。” 牧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这些孩子,有些还没成为角,基本功都没练好,他们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一声没有出头的日子,就跟自己一起,消失在了那个寒冷的日子里。 他问:“孩子们的名字,也在吗?” 小栖无如实转达,导演当即说:“在!” 牧钰站起来,说:“他们有的人还没真的能在台上唱一场戏,如果有可能,请让成为他们的那些人,唱一场戏吧。” 导演听了小栖无的转达后立刻应声:“我们当然会的!” 而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可不可以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如果冒犯了的话,我们很抱歉,也可以不说的。” 这个问题无疑是有些冒昧的,毕竟这相当于将之前的事情再一次翻开在牧钰他们面前,但牧钰却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到。 看现在的每一人吃得饱穿得暖,出行有车,甚至那个明星,都能住那么好的房子。 过去的那些,好像也就不成为什么大事了。 小栖无还是个孩子,若是真的要完整复述完一个故事,她怕自己做的不好,所以最后,是林丁奇将牧钰嘴里的这部分事实补上的。 牧钰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只是如实地说发生了什么,甚至只有三言两语。 “孩子们跪在地上,他们一枪打一个,只问我们,知不知道。” “没有人开口,最后,我也不能幸免。” 乔老爷子问:“那为什么您中了那么多枪?” “或许是因为。”牧钰笑了下,“做了那么多年旦角,什么角色都演过了,也演了一回巾帼女英雄。” 他说:“我抢过他的枪,把他打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完后,牧钰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们看,不过也就两句话的事情。” “才不是!”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人低头看着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听说就是那个有名的小庙祝。 “不是只有两句话。”小栖无认真地说,“叔叔说了好多好多,栖无看得见。” 牧钰愣了下,而后失笑:“是啊,您是阎王大人。” 小栖无眼睛有点红,她抱着自己的小书包,走到了戏台子边上,而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一下子翻了下去。 众人皆是心里一紧:“栖无!” 【天呐崽崽!!】 【这么高,摔到没有!】 等大家赶过去时,小栖无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苏闻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去提醒小阎王,现在不能飞这件事。 初至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崽子,小崽子有颗菩萨心,她便也由着她去了,不是什么坏事,但却也道:“可以下去,但不能自己上来。” 小栖无明白了帝君的意思,点点小脑袋:“对不起,栖无不会了。” 【什么东西?苏闻和初至是不紧张的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们好像知道崽崽会没事一样。】 【可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乔老爷子能听到牧叔说的话,所以自然也听到了牧叔之前喊的那声“阎王大人”,他现在才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台下的小姑娘,原本只是觉得她长得过分的好看而已,现在一看,她浑身都像是充满了灵气一样,整个人都特别通透。 难怪,这么有本事,难怪。 多亏了阎王大人,他才有机会跟牧叔和师兄师姐说话,所以乔老爷子也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 小栖无记忆力也很好,她站在第一个倒下去的姐姐的位置:“姐姐在这里。” “坏人问牧钰叔叔,那些人在哪里,叔叔说,不曾见过,所以姐姐倒下了。” 又抱着自己的小书包,走到了下一个位置:“哥哥在这里。” “未曾见过,哥哥倒下了。” 她从头到尾,走了三十七个点:“哥哥姐姐们,都在这里倒下了。” 她吸吸鼻子,抬起头看着台上的所有人人鬼鬼,带着哭腔说:“栖无现在会数数了,能数一到五十了。” “坏人问了三十七次!” “哥哥姐姐没有说,牧钰叔叔也没有说。” 现场有人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小栖无又指着台上的位置:“牧钰叔叔就在那里。” 苏闻这时已经走了下来,他像是知道小栖无要做什么,无声将她报抱上了戏台,小栖无就站在牧钰曾经站的位置,指着自己的小脑袋:“那个东西指着叔叔的脑袋,那人说:我要你看着他们的尸体,给我们唱戏。” “叔叔说:我们国家的人,骨头都很硬。” “叔叔说:不唱,我们的东西,你们听不懂,也不配听。” 小栖无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哑了,她嗓子还很嫩,声音又放大了,自然很有压力,但她却没有停下来,吸了口气,继续说。 “叔叔说:唱一回大爱,戏开场,不能停。” “叔叔说:不会让哥哥姐姐找不到回家的路。” “叔叔说:台下无人,台下无人。” “叔叔说…”栖无抬起头,看着已经楞在当场的牧钰,还有那些哥哥姐姐们,“说:牧叔来陪你们。” “说:我在唱国人风骨。” “为戏子,看国碎,不忍闻,唱是别离,台下无人,台下皆魂。” 有人已经忍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又怕扰了这一方的宁静,所以只有隐忍的啜泣声。 小栖无拽着牧钰的戏服衣摆,抬起头,仰着头说:“叔叔不是只有两句话,栖无都记得。” 她固执地说:“两句话,说不完的。” 许久以后,牧钰眼里染上了水光,他蹲下来:“大人,牧钰可以抱抱您吗?” “可以。”小栖无难过地说,“大家都说,抱了栖无,就会很高兴。” “但是对不起。”她小手抹抹眼睛,“栖无现在有点难过,不是,是很难过,栖无不知道能不能让叔叔高兴。” 牧钰眼角的泪留下来,往前轻轻抱住了这个小阎王,他从未见过阎王,但这一刻,却觉得眼前这个阎王,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 他轻声说:“谢谢大人。” 小栖无哭唧唧地说:“谢谢叔叔。” 【眼睛里进石头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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