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珠继续笑,“是啊,所以您一道旨意,我们便要远嫁草原。从始至终,您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您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您既早忘了我这个长孙女,为何今日又要听我称您一声‘皇玛法’呢?” “朕是你皇玛法,更是大清之主,”康熙怒道,“为了大清,别说是你一个孙女,朕的女儿,你的姑姑,就有七个嫁到了草原上。” “臣女当然知道,”面对康熙高涨的怒意,乌林珠不曾收敛,事已至此,她再没有任何顾忌了,“臣女还知道,端静、纯悫、温恪、敦恪四位姑姑,都已经不在了。” “咣啷”一声,方才还在康熙手中的茶盏,在乌林珠跟前摔成碎片。 乌林珠视若未见,目光落到十三爷身上,轻声道:“敦恪姑姑比臣女年幼,去时还未满二十。” 十三爷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四爷忙扶住他。 温恪、敦恪两位公主,正是他的同母妹妹,先后嫁到蒙古,但都于两年前病逝。 “皇上的公主尚如此,那些宗室格格们,又会如何呢?不过苟且偷生罢了。”乌林珠环视一圈,“几位王叔,且看好了,我的今日,或许就是堂妹们的明日。” “你!”康熙指着她,胸口起伏不定。 难道在乌林珠眼中,他就是那种冷酷到没有一丝亲情的君王吗?! 他忽然看到四爷身边的乌希哈,一脸对乌林珠的同情,和欲言又止。 “怎么,你也要质疑朕?!”康熙指向乌希哈。 “皇阿玛息怒!”四爷立刻带着乌希哈跪下,“乌希哈纯孝,万不敢有任何不敬皇阿玛之处。” 不想乌希哈开口却是,“孙女确有话,想请皇玛法听一听。” 四爷喝止她:“乌希哈你闭嘴!” “老四,让她说!”康熙道,“这一个一个的,今日都让她们说个够!!” 在四爷和乌林珠不赞同的目光中,乌希哈走到当中跪下,磕了三个头。 康熙冷哼着问:“你也要说,朕不该把她们指到蒙古去吗?” 乌希哈摇头,缓缓开口道:“孙女晓得,皇玛法将姑姑和姐姐们远嫁蒙古,为的是让两族世代为亲,稳定江山,造福万千黎民百姓。” “如果有一天,阿玛说需要我远嫁,为了家国大义,为了百姓民生,孙女会愿意的。” 如此“识大体”的话,让康熙脸色稍缓。 乌希哈停顿片刻,回头ᴶˢᴳᴮᴮ看向四爷,“孙女甘愿,不仅是为民为国,还因为孙女相信,即便无奈走到那一步,阿玛也会尽其所能,成为孙女的依靠,让孙女即便在蒙古或是更远的地方,也过得舒心。” 四爷颔首。 乌希哈转回头,问,“公主姑姑们有皇玛法,但乌林珠姐姐,还有其他宗室格格们,她们被指婚抚蒙,多是出嫁前就不受父兄宠爱重视,那她们的依靠是什么呢?” 康熙微怔。 接着又听乌希哈道:“她们的依靠应当是皇上,是朝廷,是八旗雄兵。无论她们出嫁前是何身份,她们为了大清奉上后半生,理当得到应有的荣光和庇佑。” 她直视康熙,“如果以贵女联姻,是短期内最值得的手段,那也应该让皇上、朝廷始终在她们身后,注视着她们,用她们智慧、谋略和善良,换来友盟的归顺与臣服。” “而不是用她们的眼泪、鲜血和生命,让旁人慢待与轻视,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说到最后,乌希哈忍不住又流了泪。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能哭的一个人。 她忍住没有抽噎哽咽,用最大的勇气与康熙对视,想借着“年幼天真”的保护色,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 乌林珠在她身边,无声痛哭。 她不是不明白康熙所说的“责任”,也愿意承担。 可是康熙抛弃了她的阿玛胤褆,抛弃了她。 她效忠大清,但大清不再庇护她。 一大一小,一立一跪。 不同的姿态和面容,同样的眼神和泪水,澈如琉璃,哀如秋雨。 那雨密密麻麻,在落地的前一刻突然变作软刺,一波接着一波,扎在君王内心最深最软的角落。 康熙又看向乌林珠,从记忆中找出许多与她有关的画面。 她是他第一个孙辈,幼时常被带着进宫请安,康熙对她也颇为宠爱。 乌林珠像乌希哈这么大的时候,比乌希哈可胆大多了,连龙须都敢揪,骄傲的模样和年少的胤褆一模一样。 就像今日这般。 现在不要命地顶撞于他,自然不会是儿时的恃宠而骄。 那么,是心死无惧吗? 那乌希哈呢,这个现在得自己喜爱看重的孙女,会不会有一天,成为另一个乌林珠? 还有他的女儿们。 那也都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们在无依的草原上,在冰冷的陵墓中,大概也如乌林珠一般,怨着他,恨着他。 酸涩绵密如潮般涌上心头,康熙脸上怒容逐渐收敛。 他深深吸气,复又长叹。 他看到太子和诚亲王脸上亦有动容,许是想到家中可能会被指婚抚蒙的女儿。 四爷怜惜亲女,十三更不必说,思及胞妹,双眼赤红。 康熙这回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乌希哈,那你说,朕该如何做呢?” “啊?问我啊。”乌希哈哽住。 她胡乱抹脸,五官揪成一团。 论智商,她其实没比弘时高多少。 此刻,四爷看着她,乌林珠看着她,连太子和诚亲王都看着她,想看看她能再说出些什么来。 乌希哈做了几个深呼吸。 这是康熙给她的机会。 或许,还会是给往前往后,数以百计的抚蒙格格们的机会。 是乌林珠用自己的决绝和性命,赌来的机会。 如果可以,乌希哈当然想再没有任何联姻和亲。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提出的要求太“过分”的话,不仅不能实现,可能还会消磨掉康熙好不容易被她们说动,产生的同情。 那她们真正需要什么? 他们又能接受什么? 苦恼许久,乌希哈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大中华的传统“酒桌文化”,嗫嗫嚅嚅地开口,“那就,要不先请大家一起见个面,吃个饭,看看情况再说?” 太子惊愣,诚亲王失笑。 四爷与十三爷对视一眼,却是联想到乌希哈童言中的可取之处。 上首康熙亦沉吟。 半晌,他对四爷道:“老四,你女儿出的主意,就交给你来办吧!” 三日后,一个消息如风吹过纵横千万顷的蒙古草原。 康熙有旨,特于围场设宴,传召大清入关后抚蒙联姻的二十八名公主格格及其家属觐见圣驾。 身故者,传其后嗣。 无嗣者,寻访旧时奴仆。 这是一场专门为她们而设的“归宁大宴”。 …… 科尔沁左翼中旗,端敏公主府。 一名头发花白的六旬贵妇,坐在檀木梳妆台前,一样一样地往发髻上插珠花。 即便不用会客出行,端敏每天都会为自己梳上大妆。 侍女推门进屋,轻声道:“公主,围场来信,请您过目。” 端敏接过,一封是儿子罗卜藏衮布亲王手书,另一封是康熙的手谕。 “多尔济色稜死了,达楞泰也被皇上看押,总算是不用见这两个烦人的跳蚤再蹦跶了。”端敏烧掉儿子的信,自言自语道,“罗卜藏衮布得刚承左翼亲王位,就来了这么好个机会,我去一趟木兰,正好帮他看着。” 她展开手谕,摸着上面的字迹,轻轻叹息。 “玄烨啊,我们都老了。” …… 漠北,喀尔喀谢图汗部。 王帐外,四五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红衣美妇人撒娇玩闹。 “公主殿下,您又来教我们写字了吗?” “公主殿下,这个花送给您!” 女子五官明艳,笑容可亲,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亲亲那个,“都乖啊。” “恪靖,恪靖!”远处有人打马而来,高声叫唤着,几息便到了近处,“皇上有旨,让你去觐见。” “皇阿玛传召?”恪靖惊讶道,“怎会在此时?” 来人是恪靖的丈夫,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似乎是围场那出了事,我与你同去。” “公主殿下,你要回京城见皇上吗?”一个小丫头抓住恪靖的衣摆,不舍地问,“我听说京城又大又漂亮,你会不会不回草原来了?” 敦多布多尔济瓮声瓮气地反驳:“你乱说什么呢,喀尔喀部才是恪靖的家。” “我当然会回来,我喜欢喀尔喀部,”恪靖爽朗一笑,摸了摸小丫头的脸,又为丈夫拂去肩头的尘土,“这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比紫禁城要快活多了!” 她喜欢草原,喜欢这里自由的风和淳朴的牧民。 她也喜欢眼前这个成婚十四年,还每天早晨都会采束野花放在她床头的蒙古汉子。 …… 科尔沁西南,温恪公主陵。 一个苍老的仆妇轻抚着石碑上的刻痕,浑浊的双眼不住落泪,口中呐呐有声。 “……您放心,两个小格格都好好儿的。” “您在那边碰上敦恪公主了么?你们姐妹从小最亲,有个伴也好。” “……皇上来了,您的十三哥也来了。” “奶娘要为您去陈情了。” “要是再早两年、再早两年……” …… “主子,皇上要见您呢!” “好,好,只要朝廷还记得我们,日子总不会那么难熬的。” …… “公主……”“格格……”“额赫……”“世子……” “皇上召见!” “皇上召见!!” …… 被宠爱的,被苛待的。 被尊敬的,被漠视的。 风华正茂的,鬓角染霜的。 仍存于世的,已然消逝的。 ——远嫁他乡的女儿们啊,今可来归否? 作者有话说: 注:罗刹就是当时的俄罗斯。 PS:昨天有小天使说觉得康熙不会这样,给大家列一下乌林珠提到的几个抚蒙公主的生平—— 皇五女端静公主,1674-1710,时年37岁,出嫁18年; 皇十女纯悫公主,1685-1710,时年25岁,出嫁4年; 皇十三女温恪公主,1687-1709,时年23岁,出嫁3年; 皇十五女敦恪公主,1691-1710,时年19岁,出嫁1年。 活着的三个抚蒙公主其中一个还是养女。 温恪难产而死,康熙收到消息后批复:公主乃已嫁之女,为彼令朕做何事? 这些都是史实,不是我编的。 很早以前有部历史大剧《康熙王朝》,虽然不严格按照正史,但也是口碑好剧没有说魔改的。里面的蓝齐儿格格就是借鉴了部分公主,康熙拆散了她和意中人(之前还默许),把她嫁给噶尔丹,然后又让老大杀了她丈夫。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的康熙是怎么样的,但我觉得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封建君主,为了江山,他对儿子都狠,别说女儿,更别说孙女。 不是说封建君主没有亲情,只不过他们更看重政治利益。 乌林珠原型老大长女,之前提过的,1688-1711(文中这一年),时年24岁。 我让她晚死两个月,等来了新生。
第59章 偶像了 又五日后。 四爷天未亮就起了。 这几日他忙着筹备归宁宴, 日日早出晚归,四处奔波。 场地布置、宴饮安排都是小事,寻访旧人、联络接待才是大头。 满蒙联姻始于入关前, 满族贵女的足迹与血脉几乎遍布整个蒙古草原,其中更牵扯到数不清的利害关系。ᴶˢᴳᴮᴮ 每到一个,无论是公主格格本人、还是其后代或旧仆, 四爷必亲拜访或接见, 并视具体情况, 引其先行私下拜见康熙。 但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 借着这个机会, 四爷几乎摸清了蒙古大小部族的势力分布,结下许多善缘,还打探到了某些隐秘的消息。 他得到了此行塞外最大的收获。 太子和诚亲王背地里没少眼红摔杯子。 四爷刚洗漱好换完衣,帐帘被掀起一个小口, 探进来两个毛茸茸的脑袋。 “阿玛我来啦!”“嗷呜!” 乌希哈带着大白来报到。 四爷失笑,冲她招手,得到了女儿的小炮弹般的投怀送抱, “你怎么不多睡会。” 乌希哈精神奕奕, “我不困!” 四爷牵着乌希哈的小手走出营帐。 “阿玛,今天是不是就要开宴了?”路上,乌希哈期待地问, “还有公主格格们没到吗?” 这场归宁宴由乌希哈而起, 除了可能涉及朝政机密的事, 四爷在她的央求下,大部分时间都把她带在身边,让她偶尔跑个小腿, 带个话, 长长见识。 想到自己正在为抚蒙格格们尽绵薄之力, 乌希哈每天都活力满满。 她不仅没给四爷添过乱,她身边跟着的大白,还凭着“祥瑞”之名,让四爷在信仰长生天的草原人面前,得到更多的重视。 “你六姑姑嫁到喀尔喀部,离得最远,除了她,其他人都到了。” 乌希哈好奇,“喀尔喀部,那不是策棱大人和成衮扎布他们家么?” 四爷答道:“喀尔喀也有许多大小部族,恪靖嫁的是另一支。” 乌希哈“哦”了一声。 这几天她随着四爷见了不少人,十个蒙古人有九个都是博尔济吉特氏,她的小脑瓜子有点不太够用。 四爷笑了笑,“恪靖是个精明厉害的,等宴上见到她,阿玛带你去向她敬酒。” 他们现在要去最后确认开宴准备事项和赴宴人员名单。 路上,父女二人碰见了十三爷。 “四哥,小侄女!” “十三叔日安。”乌希哈乖乖叫人。 眼前的十三爷下巴长满胡茬,眼下青黑,一看就是这几日郁结少眠。 四爷见状,皱眉道:“十三,万事保重身体要紧,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四哥。” 十三爷摇头,“已经够劳烦四哥了,弟弟是来向四哥道谢的。” “你见着温恪的奶娘了?”四爷问。 “见过了。”十三爷冷声道,“若非借此次机会寻访旧人,弟弟竟不知温恪难产还有其他隐情。” “皇阿玛也知晓了,许是会革他的职。”十三爷声音压抑,“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若不是我被皇阿玛贬斥,温恪或许不会病上加病,敦恪也不会紧跟着也去了。” 康熙四十八年六月,皇十三女温恪公主死于难产,十二月皇十五女敦恪公主病逝,年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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