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用完药早些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房中烛火跳动,房外月上中天,夜已大深。 随着江楠溪的裙摆消失在门后,那寡言少语的男子突然对着桌上的茶盏自言自语起来,“这次,不会再有遗憾了吧……” 呢喃零碎的话语被吹散在风中…… 翌日,借着为宅子贴符驱鬼的由头,江楠溪将段宅里里外外摸索了一遍。打听到西边有处院子,是赵氏之前和两个孩子居住的院子,那院子如今阴冷潮湿,无人居住。 江楠溪猜想若这鬼是赵氏,那她应当会愿意呆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不如去这院中碰碰运气。等到夜深,江楠溪正准备出门与傅明打个招呼再去西院。 一开门却见傅明站在门口,不知等了多久。 傅明身形欣长,穿着一件靛蓝色长袍,袖口用银色暗线绣着流云滚边,腰间扎着同色的锦带,乌黑的头发用一顶莹润的玉冠束起,只是闲闲地站着,尚余孤瘦霜雪姿。 在满院的清辉里,傅明抬头看向江楠溪,“我同你一道去。” 两人一道走到西院外,江楠溪便褪了手上的翎环,原先还站在地面上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转眼便成了一缕漂游的魂魄,悬在半空中。 傅明见状拾起地上的手环,“万事小心,我就在院外。” 江楠溪点点头,飘进了屋子,西边院子里常年落着锁,越往院中靠近,江楠溪越感到一种诡异的气氛,但转念想到似乎现在的自己也十分诡异,便壮着胆子飘了进去。 院中陈设老旧,角落里处处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但庭前的一些秋千木马之类的布置,约莫看得出往日一派热闹祥和的气象。江楠溪还欲往厅内走去,背后突起一阵阴风。 “哪来的小鬼?”一女子穿着青绿的长裙,挽了一个妇人样式的发髻,周身散布着灰黑色的气焰,一瞬便移动到了江楠溪面前。 “我……我只是走错了,并无意冒犯。” 那女鬼直直看着江楠溪,眼珠子上不剩一点白,双眼空洞,表情狰狞,纸一样僵白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溃烂的口子。 随着女鬼一寸寸地靠近,江楠溪下意识地往后退。 “慢着。” 女鬼将江楠溪团团围住,“你身上,有那个臭修士的气息,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女子陡然逼近,那张可怖的脸映在江楠溪的瞳孔里,直叫人头皮发麻。 江楠溪见状错开了脸,ᴶˢᴳᴮᴮ冷笑一声道:“我和他才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也是恨不得杀了他的关系。” 那女鬼闻言像是来了兴趣,歪头用她那双黑眼仁打量着江楠溪,“哦?那男人怕不是你的情郎吧。” 说罢便掩面咯咯笑了起来,那肩膀随着尖锐刺耳的笑声上下起伏,灰黑色的气焰也随之弥漫开来,“小妹妹,听我一句,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院外,傅明本静静等在墙角,平白受了这无端的指控,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 “姐姐何出此言?莫非姐姐也被男人伤过?”江楠溪摆出一副悲怆凄惨的模样,流着两行清泪看向她。 “你应当知道,姓段的请你那情郎来这,就是为了抓我。” “我昨日一路跟着他们,隐约听说了一些您的事情。”江楠溪点了点头。 “哦?他是如何说我的?”女鬼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 江楠溪将段华涛的话转述了一遍,只见赵氏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到最后只觉得她周遭都冷了下来。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丈夫,舐犊情深的父亲,真是……虚伪,虚伪至极!” “赵姐姐,你还好吗?”江楠溪唯恐她失控,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我好得很!” “我与他相濡以沫十余年,从未想过会落得今天这般境地。” 院中吹起一阵风来,夜阑人静,月上蕉窗,赵氏开始讲述起这个致她一生凄苦,孑然离世的故事。
第4章 赵婉出生在云阳城的一户商贾人家,父亲以经营玉石器物为生,家中薄有资产。 段华涛则住在城郊,父亲在城外开了一家打铁铺,去山中寻找铁矿石料时,偶尔也会找到一些成色不错的玉石料子。于是隔三差五让段华涛拿着料子去赵婉家换些银钱。 赵家家风颇为开明,赵婉及笄后,赵父便带她去铺子里跟着,学着打理产业。一来二去的,赵婉便与段华涛相识了。 段华涛虽然家境普通,但为人开朗大方,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而赵婉虽年纪轻轻,却处事大方,待人接物有张有弛。几次交往下来,两个年轻人都互生好感。 云阳城中有个姓孙的员外,五十多的年纪,平时爱好把玩古董玉器。在铺子里见了赵婉一次,便以买卖玉石为由,时不时地就跑去铺子里找赵婉。 这位孙员外与县令是亲戚,平时在云阳城中有时虽行事荒唐,却也无人敢反抗。 随着他去铺子里的次数渐多,赵父和赵母逐渐意识到,这位员外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家人怕这孙员外像以前一样,直接抬了聘礼扔去女方家,将赵婉迎进门做小妾,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段华涛知晓后,便欲上门提亲,免得赵婉落入虎口。 赵父赵母虽不忍女儿跟着一个穷小子,却也不愿眼睁睁将她送去与人做妾,便应了二人的婚事。 又怕孙员外怀恨在心,对外谎称赵婉得了急病,遣了两人离开了云阳城。 两人便在离云阳城不远的无方镇定居了下来,靠着赵父赵母给的一些银钱,做起了小生意。赵婉从小在家中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经商有道,没多久便将生意做了起来。 不到一年,赵婉为段华涛生下一双儿女,但此时铺子里的生意正是关键的时候,赵婉生产完不久,便去铺子里做事,留下段华涛在家中带着孩子。 日子一久,城中只道是有家玉石铺面的赵掌柜聪明能干,还有传言说赵掌柜家里的男人是个吃软饭的。 段华涛起初并不在意,但风言风语听多了,心中难免有些计较。赵婉知道他心中不快,便请了奶娘在家照看孩子,夫妇两人去铺子里打理。 但段华涛空有一身气力,在做生意这方面,却实在是没有天分。好在赵婉一直在旁为他兜转,每次出了事也不算太难看,这就给了段华涛一些自己还不错的错觉。 期间,赵婉又怀了一次身孕。这次她理应在家中安心养胎,但正值第二家铺子开张之际,赵婉若是不在,段华涛的花拳绣腿实在不够看。 段华涛劝赵婉将孩子打了。 “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正正好。” 想到二人一路走来,有今天的生活,实属不易,便也同意舍了这个孩子,但段华涛并未告诉赵婉,失掉了这个孩子,她便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几年过去,赵婉将生意越做越大,夫妻二人在无方镇买了一个大宅子,请了许多丫鬟仆从,也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 大多数的故事,到了这里,也算落下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对赵婉而言,噩梦才刚刚开始。 “不好啦,少爷和小姐落水啦!” 夏日午后的天空传来聒噪的蝉鸣和丫环们慌张的呼喊。 赵婉回府后,往日乖乖等在门口的一双儿女没了踪影,池塘边静静地躺着的两具尸体。天空划过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不似段华涛讲的那般,没有重病,没有四处求医问药,两个孩子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人世。 在这场雷雨交加的午后,赵婉丢了半条命。 段华涛给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妻子喂着药,她却半口也喝不进去。 “老爷,我来吧。”赵婉的贴身丫环刘秀月接过药碗。病榻上的女人面容枯槁,憔悴不堪,段华涛只略略看了一眼,眼中闪过的一丝嫌恶,便出门去了。 段华涛走后,那丫环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掰开赵婉的嘴,直直地往里灌着药。赵婉被呛的伏在床头直不起身,满目诧异地望向刘秀月。 年轻漂亮的丫环高扬起下巴,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夫人怕是不知道吧,少爷小姐去了,我怀里怀着的便是老爷唯一的骨肉了。” 赵婉闻言挣扎着爬起,想要抓住刘秀月问个清楚。刘秀月反手一抽,赵婉便扑倒在床上,喘着微弱的气:“你们,你们怎么敢?” “老爷说,你是生不了孩子了,但他还年轻,总不能陪着你断子绝孙吧?”刘秀月说罢便掩面笑了起来,“夫人,少爷小姐孤零零地赴往黄泉路,多可怜呐,左右你留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用处了,不如早点下去陪他们!” 刘秀月目露凶光,抓起赵婉的肩膀重重地摔到床上,前头的那碗药似乎起效了,赵婉吐出一口鲜血,双手渐渐脱了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赵婉说完这些,天已渐渐发亮,晨间的清风吹来,院子里的草木簌簌作响。 年少时,二人应当也是真心相爱,共历艰苦,互许终身,所以才愿意一同背井离乡,白手起家。只是人心易变,初心难守,彩云易散,琉璃脆。 赵婉站在院中,轻抚着那老旧脱色的小木马,茕茕孑立,凄惶哀凉。 江楠溪看向她,心中感慨万千。女子立世,本就艰难,对人对事,应当有所保留。 若有幸觅得良人,自然诸事圆满。 若不幸堪误青春,便就当做一场大梦,梦醒成空,清风依旧。 心中虽有不忍,但江楠溪记得她来这里的目的,于是走到赵婉跟前,“那对狗男女着实是可恨!赵姐姐,你就准备这样放过他们?” “哼。”赵婉冷哼一声,“自然是不可能,我所承受的痛苦,我要他们一一都经历一遍!” 江楠溪离开时,晨光微曦,天际泛着淡淡鱼肚白色,朝霞渐散,淡天琉璃。 傅明等在不远处,他靠在树下,晨风吹起他的衣角,一副入乡随俗的安然模样。 “按我给你的生卒年,替我找到那两个小孩,看他们是否已入轮回。”傅明正用传音玉简交代着什么。 转头看到江楠溪出了院子,便收起了玉简,向江楠溪走去。江楠溪飘到了傅明跟前,正准备和傅明说说从赵婉那里知道的事情。 “把手伸出来。” 江楠溪顺从地伸出双手,“不知道赵婉会怎么对付段华涛?” 傅明将昨日江楠溪丢下的翎环套在江楠溪手上,前一秒还飘在空中的人重重地落下,砸在傅明怀里。 江楠溪一时反应不及,双手死死地抱着傅明的脖子。 “冒冒失失。”女子的头还靠在傅明颈间,鼻尖传来淡淡的馨香,傅明慌乱地别过脸去,耳尖微微泛红。 “抱歉。”江楠溪连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神色十分尴尬,莹白的小脸上透着绯色。 傅明看了她一眼,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有些严肃,“赵婉说,她所承受的,会让那两人一一经历。她说的应该是—” “丧子之痛!”两人异口同声道。 “之前段华涛扯了谎,刘秀月的身孕不止两月,府里上月便送了稳婆和一应生产的物什去云阳城,段华涛这两日也要动身去云阳,刘秀月只怕是生产在即。” “难怪赵婉一直都没有动作,她只怕是要在刘秀月生产时对孩子下手。” 江楠溪想到今天与赵婉初见时的ᴶˢᴳᴮᴮ震惊,是怎样滔天的恨意才能将一个老实本分的妇人变成一只面目可憎的怨鬼。 但听了她的过往,又能理解,被最亲最爱之人背叛,那种滋味有多难受…… “早上与她分别后,她说是要出去一趟,想来应该也是要去云阳城。” 傅明怀中的玉简突然亮起,傅明拿起,是齐磊的声音:“宫主,您说的那两个小孩,并未投胎,在枉死城。” “走,去冥界!” 枉死城,是地藏王菩萨所创建的用于收容枉死之人的魂魄的阴间城市。 凡是枉死之人,在接受审判后都会送到到枉死城关押,直到阳寿耗尽。然后再根据其生前善恶过往带离枉死城,或奖或罚,转世投胎,再入轮回。 “您要找的这两个孩子,可是赵婉的一双儿女?” 傅明点点头,“赵婉执念至深,强行收服只怕殃及无辜。她虽然已失去了理智,但仍有弱点。这便也是你一开始说的疏解之道。” 这枉死城大有五六百里,东南西北各处有一道门,由牛头马面把守着,两人到了枉死城后,傅明亮了令牌才得进入。 城门并不高大,像傅明这样的身量,需要微微低头方过得去。 但进城之后才发现,城中开阔异常,百余级长的阶梯尽头是高大的主殿,黑色屋顶敛着獠牙般粗长的锯齿,厚重冰冷的锁链从殿旁的两根大柱子上垂下,烟雾缭绕中,一个鬼差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阶梯上走下。 “可是罗酆山来的大人?”三人须臾飘至眼前。 “正是,这是我们要的那两个孩子?” “是的,前头罗酆山的人已经打过招呼了,判官便吩咐小的将他们送来,只是城中有规矩,鬼魂们不能离开太久,七日后两位务必将他们带回来。” “那是自然,多谢鬼差大哥!” 江楠溪低头看了看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时安,时康,哥哥姐姐带你们去找娘亲好不好?” 段时安和段时康虽然才七岁,但离世时也已经记事了,闻言无不惊喜,瞪着大眼睛,不停地点着头,上前紧紧地跟着江楠溪。 “你预备躲到何时?” 几人才出了枉死城,只听傅明对着段时安和段时康身后冷冷道。
第5章 江楠溪闻言停下了脚步,也向着几人身后看去。 “子初哥哥。”段时安喊道。 原本藏在段时安身后的男子现了形,走到了众人面前。 白衣黑发,容貌如画,不复初见时那样棱角凌利,狂妄桀骜,时子初敛着眉眼乖巧安顺地站在江楠溪面前。 “江姑娘。” “你怎么在这?” 江楠溪两步走到时子初面前,表情冷硬,是显而易见的不快与烦躁。 时子初站在原地,低着头没有说话,可怜巴巴的样子,像只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 剑拔弩张的气氛。 傅明见状伸手往后拉了拉她。 “你在枉死城?他们把你送去了枉死城?” 江楠溪看到胳膊上覆着的修长的手指,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敛起了脸上的不忿,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姐姐,子初哥哥来了好几日了,一直陪着我们玩,他听说有人要带我们出去,不放心便偷偷跟着出来了,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不要怪他,他是个好人。”段时康怯怯地说。 “判官若是发现你私自出城,你怕是不会好过。” “无妨,我跟齐磊说一声,让他找个理由遮掩过去。眼下我们不便在此久留,快些回去要紧。”傅明微微侧过脸,在江楠溪耳边低声说着。 二人靠得极近,傅明呼出的气息落在耳尖,江楠溪只觉得有些痒痒的,点了点头。 几人闻言都不再说话,就这样,两人三鬼赶到了云阳城。 “我离开无方镇时,在段华涛的身上下了追踪术,他们应当在这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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