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跟着魔将走进一片露天的临时营帐,乌泱泱或坐或站聚了许多人,阿朝看见各宗的首徒,一些俗世氏族的少主小姐,每个人都神色或紧张或悲怒地被迫坐在席位上,每个人身后都站着好几个虎视眈眈的妖魔卫兵。 阿朝抬起头,在席位的最上首,是魔君,他还是那副模样,方正的脸庞,高大健硕的身体,但给人的感觉全然不一样。 他并不正襟危坐,也不像之前时时刻刻故作威严,反而是屈起一条腿倚躺在那张宽大的椅榻上,呈现一种轻慢而极自然的姿态,他脸孔轮廓深刻,眼瞳是让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神容似笑非笑,让人看着他,就莫名感觉一股尸山血海的腥气滚滚撞来。 阿朝脑子里立刻响起越秋秋之前说的那句“蔚师姐说,魔君像变了一个人。” 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阿朝看见魔君身边坐着的蔚师姐,而另一边坐着几位妖魔大将,其中竟然有褚无咎。 褚无咎微微垂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感受到视线,抬头正与阿朝对视。 他的神色冷漠,看见她,眼神也淡淡未变。 阿朝收回视线,跟着那魔将快步走到首席,那魔将恭敬高兴道:“大王!昆仑弟子带来了!” 阿朝越秋秋走到魔君身边,刹时感到极恐怖的威压,那是一种她们从未体会过的残酷而强悍的压力,像大山生生压她们身上,几乎压弯她们的膝盖把她们压跪下去。 越秋秋脸色立刻白了——魔君真的突破了! 蔚师姐坐在魔君身侧,身子不自觉略微往外靠,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一看见阿朝,不知突然想起什么,眼神顿时有些复杂。 阿朝没注意这些,她只紧紧注视着魔君。 魔君端着酒樽,深红色的酒水在酒樽里摇晃,他抬起视线:“谁叫衡明朝?” 越秋秋脑子嗡的一声,旁边人慢慢走出一步,哑声:“是我。” 阿朝的修为比越秋秋还弱,在这样可怕的威压下走出那一步,她已经满头冷汗,声带因为充血嘶哑,却仍然镇定:“我叫衡明朝。” 魔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阿朝只是直视一瞬他的眼瞳,就像被血海陷进去,全身的灵气有如冰霜冻结。 ——这绝不是原来的魔君。 阿朝感觉自己眼睛已经布满血丝,她没有低头,只是眨了眨眼。 她感到魔君的视线在她身上游走,那不像看一个人,而像看一只猫猫狗狗,他像是对她有莫名的兴趣,周围所有人都看出这一点,大家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场面呈现一种诡异的寂静。 有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魔君毫不在意无数投来的视线,他只打量阿朝,问:“你是衡玄衍的弟子。” 阿朝咬着牙:“是。” 魔君笑了起来,那笑容实在不可捉摸。 “衡玄衍的小宝贝疙瘩。”魔君慢慢打量着她,忽而笑:“还是他会养小孩,多漂亮的小丫头,养得真好啊。” 蔚韵婷脸色骤变,她扭过头,伤痛而不敢置信地看着魔君,一瞬间身形摇摇欲坠。 阿朝在威压中艰难撑着没有跪下,她的修为太低,撑到现在已经全身灵气倒流,五孔充血,模糊的感知中,听见魔君那一句话。 她清晰感受到他言语中轻蔑的恶意。 她没有变色,没有羞怒与恐惧。 “魔君陛下。”她缓缓说:“您想做什么?” 全场一寂。 谁也没想到,她敢这样直白地问。 手指摇晃的杯中酒液停住,魔君视线落向她。 阿朝艰难喘着气,一个字一个字说:“取无患草之前,您立过誓言,只要得到无患草,就再不主动与我人族为敌,您如今逼到天霜山下,是想违背誓言吗?就不怕被天罚吗?” 魔君饶有兴致看着她,像看着一只伸爪子的幼猫。 少女有秀美的脸庞,双目清澈,哪怕此刻渐渐漫开血丝,也不见半分怯弱屈服之态。 娇娇小小的小姑娘,多硬的骨头。 魔君感到十分有趣,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那日的誓言,是说若无患草解魔种后患,可以放过你们人族,但显然,无患草也解不了魔种,这可算不得违誓,我当然也不惧怕这打了折的天罚。” 众人露出茫然的神态,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旋即浮出强烈恐惧之色。 他们至少明白,魔君要与人族撕破脸。 阿朝咬住后牙,死死瞪着这狡猾又残忍老辣的怪物。 魔君好整以暇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的眼睛。”他哈哈大笑:“衡玄衍的心肝肉,我总得给他几分薄面。” 他拿起手里的酒樽,递给她。 “小丫头,来。”他轻轻招手,笑道:“孤赏一杯酒给你。” 阿朝嘴唇轻微颤抖。 她很愤怒他对师尊轻佻的言语,她想翻手把这杯酒拍飞。 但她想起那座冰雪剔透的天霜山,想起苍掌门那一众冷峻沉重的脸孔。 魔君已经是化神后期,甚至已经逼近化神巅峰,普天之下,这普天之下,谁还能敌他?! 难道今日真的要在这里,猝不及防,毫无准备,妄自流尽乾坤仙门的血吗? 带着腥气的威压压在她背上,她听见自己背脊骨头被碾得轻轻地响,头晕目眩,喉咙泛开苦涩的恶心。 “陛下。”她听见自己说:“如果我喝下这杯酒,您可以退出天霜山吗?” 魔君顿了一下,他像有片刻的惊异,阿朝看见他眼瞳泛开奇异的色彩,那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残忍的得意,一种快活的嚣狂。 他久久看着她,瞳孔慢慢亢奋地放大。 “这可不行…”他笑道:“你还不值这个价钱。” “不过今天你让我很高兴。”他大笑:“有意思,我很高兴,今天可以额外给你多一些优待。” “喝了这杯酒,跪下来。”魔君指了指自己面前铺着华美绒毯的地面:“我可以放过天霜山的师门,只要她们老实退出山门,我可以留下她们性命。” “……” 阿朝咬着嘴唇,薄薄的唇肉浸出血来。 “我不能跪。”她的声音轻颤:“我是昆仑首徒,代表昆仑的尊严,我不能跪。” 魔君笑容更血腥一点:“小丫头,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阿朝说不出话。 “义父。” 低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阿朝猛地睁大眼,下一瞬,她被拽着踉跄后退几步,直接撞进青年宽阔的胸膛。 众人骇惊,血罗刹唇角的笑容微微顿住,眯起眼,望着那云衫儒带的青年。 褚无咎站在那里,他长身玉立,峨冠博带,是一个正当时的年轻人最俊美风流的气度。 “陛下待我有半子的恩情,为我义父。”褚无咎缓缓说:“义父,阿朝为我爱妻,不如让她也唤您一声父亲,以表敬重。” 魔君眯着眼,定定看着褚无咎。 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但半响,出乎意料的,他并未发怒,反而笑道:“这也不错。” “你毕竟是我最看重的孩子。”魔君仿佛多么宽容慈怀,感叹道:“父子之情难得,我不能不给你这份情面。” 褚无咎轻轻笑了一下。 阿朝感觉褚无咎掐着自己的腰,那力道重得像要把她掐成两段。 “…”阿朝闭上眼,声音像从嗓子挤出来:“…义,父。” “好!” 魔君合掌大笑,把酒樽拿起来:“来,好女儿,爹爹赏你。” 褚无咎脸孔冷下来。 “内子不胜酒力,不如下次——” 他想拽着阿朝走,阿朝却反握住他的手,很轻地摇了摇头。 她走过去,步履几乎在发颤,但她还是伸出双手,郑重捧接过那杯酒樽。 “…义父。”她低下头,嘶哑:“请您,放过天霜山师门。”
第74章 天霜山上,冰凉的寒意顺着峰尖的弧度湮落成簌簌霜屑。 “老掌门作何打算?”苍穆单刀直入:“魔君已经逼到山下,大军压境,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旁边其他众位掌门也面色沉重,有人愤怒说:“魔君狂悖至此!欺人太甚!我们干脆与他拼到底。” “就是!” “五指分则散、合而为拳,我们带着各宗精锐而来齐聚于此,便是下了必死的决心。”苍穆神容冷静,但并没有反对大家的怒声,只沉声道:“要么护送天霜山师门退离此地,要么我等便齐心死战于此,乾坤仙门必该协力共进,绝不能各行其是,给妖魔步步逼近各自逐破的机会!” 众人心头一凛,感觉后脑头皮麻到前面,俨然从苍穆的话语中感到一股誓死的决绝狠心。 天霜山掌门却缓缓道:“今日不是决战之良机。” 天霜山掌门姓邓,她是与苍穆的师尊那一辈的人,她的年纪很大了,于是面容也不可避免呈现老态,发丝皆白,整整齐齐梳到脑后,脑后发髻别着一支方簪,她的面目苍老,愈深的皱纹挂印风霜的憔悴,但那双眼睛仍炯炯有神。 邓老掌门道:“我观那魔君言行作态,与往日大不相同,恐怕是魔种出了异状。” 全场有一瞬死寂。 谁骇然:“魔种?” “那时仙魔大战,先代魔尊战死,肉身崩毁,半颗魔种却被魔君寻得吞下,他想以无患草化解魔种的戾气,吸收其中的力量,但如今看来,魔种的戾气不仅没有毁去,反而以客代主,生生侵蚀了魔君的神智。”邓老掌门毕竟年纪大,更见多识广,此刻冷冷道:“如今那具躯体内,主导的恐怕已经是血罗刹的神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血罗刹,这个名字,几乎让人汗毛倒立。 那是曾与沧川剑尊并立的名字,是这三界数万世来真正意义上的唯二的大至尊者。 “怎会如此…”有人喃喃,骇得舌头发麻:“他竟、竟还活着。” “这只是一个猜测,但如果这猜测是真,血罗刹真的占据了魔君的躯体,那这就是他早早筹谋的一场巨大阴谋。”邓老掌门厉声:“血罗刹阴骘狂悖,又心机老辣,他假死脱身,夺义子之躯,如今逼到天霜山脚,打得我们猝不及防自乱阵脚,这个时候我们毫无准备匆忙与他死战,便是正入他圈套。” 众掌门哑然,苍穆沉默半响,道:“门下的弟子与我来信,血罗刹把各宗首徒弟子都强逼去。” 邓老掌门重哼一声冷笑:“他是杀鸡儆猴,他要那些孩子们眼看着他逼退天霜山,要乾坤万生亲眼看着他血罗刹的无上威仪,攻心为至上,他这是急不可耐,要立刻踩着我天霜山一举打碎乾坤仙门的骨头!”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邓老掌门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才重重一杵拐杖,重新镇定下来。 “…苍掌门,你们的恩义,老身铭记于心。”邓老掌门缓缓说:“魔君越急迫,我们反而越不能急,现在不是孤注一掷的良机,请诸位不要冲动,听我一言,我已经把山门里那些没长成的孩子们召集起来,她们留在这里无用,请诸宗带着她们离开,退去千里之外,今日不要插手此事。” 众人感觉心口渐渐泛开无法言喻的酸楚,清微长老颤声说:“那…老掌门呢?” 邓老掌门严肃苍老的脸庞露出笑意,缓缓说:“我天霜山门生于此,长于此,我辈无能,无退敌守山之能,也绝不可容许这万世先辈基业,落入妖魔之手。” · “师尊。” 邓凝大步走来,单膝跪下抱拳:“金丹修为之下的师弟妹们都已经送走,诸宗掌门长老已经下山去。” 邓老掌门已经换上天霜山只在大典上穿的掌座正衣礼服,手扶霜山权杖,看见邓凝跑回来,顿时大怒: “你怎么回来了!”邓老掌门厉声道:“我不是叫你送你师弟妹一起走!你怎么敢跑回来!” “有诸宗扶持,师弟妹们未来有依,我跟着无用。”邓凝镇静道:“师尊要与魔君决战,天霜山剩下的弟子不能群龙无首,我留下可以启动护山大阵,我绝不能走。” “你——” 邓老掌门瞪着她,愤怒杵了杵拐杖:“竟敢违逆师命,不孝女!”可这样说着,她眼眶分明渗出湿润。 邓凝是她收的最后一个弟子,是被弃养的幼婴,邓老掌门把襁褓中的邓凝抱回山门,用自己的姓氏给她做姓,是邓老掌门最年幼最有出息的弟子,又是最疼爱的小女儿、大孙女。 邓老掌门怎么舍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死而无憾,可自己想让这孩子活,她还这么年轻,刚突破化神,有无限光明的未来,她理应该活下去。 这是为师门将来的公心,也是她的最后一点私心,她想送邓凝离开。 邓凝却道:“我不走,师尊。” “我家在这里。”她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决然口吻:“我不会走,我要死在这里。” 邓凝从来是一个极孤傲的人,她不爱笑,不屑表露感情,决定一件事就不再回转,厌烦任何目标之外多余的话多余的事,但这一刻,她慢慢膝行过去,把脸贴在邓老掌门膝盖,哑声说:“师尊,生为天霜山的弟子,弟子已经此生无悔无憾。” 邓老掌门再忍不住,潸然泪下。 邓凝持着赤烈焰枪,缓缓沿着石阶走下。 天霜山留守的所有弟子都已经等在山门前,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将要做什么,脸孔都带着一种冷静的坚毅,齐齐向她行礼:“师姐。” 护山结界已经开启,隔着厚厚一层流水似的屏障,能遥遥看见山门外无数虎视眈眈的妖魔大军,为首的人影中,有不少张熟悉的面孔。 邓凝看见骑在高马上的碧眼少年蔚碧,看见了神色复杂的蔚韵婷,还有紧紧咬着牙的霍肃。 一刻钟前,天霜山邓老掌门揭下生死贴,率天霜山众长老破山而出,与魔君一决死战。 天空无数灵光搅动着魔气如陨星坠落,映得所有人脸孔明明暗暗,像光怪陆离的魑魅之影。 大妖黄狰与刑干戚居高临下俯视着结界内天霜山的众多弟子,黄狰趾高气昂:“天霜山的,你们速速投降,我们大王大发慈悲,可以留你们一条性命。” 邓凝冷笑:“可笑,我天霜山立宗十万年,从没有投降妖魔的弟子。” “好啊!”黄狰没想这小丫头如今还敢口出狂言,勃然大怒,狞笑:“你这不识好歹的贱人,看我这就破了你们这破山门,把你碎尸万段扔出去——” “闭嘴!”霍肃突然道:“闭嘴!” 所有人一惊,连一直沉默的妖魔大将刑干戚都忍不住看他,黄狰被骂愣了一下,随即目眦欲裂:“你敢训斥我?!” 霍肃猛地拔刀,直指黄狰的脖颈。 破出琅琊密境那日他一举突破化神中期,磐石神刀在手,化神中期可称再无他敌手。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爆发,更没想到他敢这样威杀一个妖魔大将。 “我师妹饮酒之时,魔君亲口许诺,放过天霜山师门。”霍肃双目发红,像压抑的情绪已近崩裂,一字一句低吼:“你敢肆意妄为,我今日必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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