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自幼受宗门教养,却叛出宗门,背弃师长,是不忠不孝。”霍肃的声音隐约有些发颤:“弟子自知,罪该万死。” 旁边的蔚韵婷眼目含着泪水,侧过脸,以一种哀戚的目光望着他。 全场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默默望着他们两人。 苍掌门嘴唇颤抖,眼眶也湿润起来,却毫无留情,厉声喝:“你已非我昆仑子,不必口称弟子在这里惺惺作态。” 霍肃紧紧抿着唇,唇角干涩发裂,生生渗出血来。 “师门虽将我们除名,但在我心中,我永远为昆仑弟子。” 霍肃额头青筋绷起,深深低头:“掌座,弟子此来,只有一求,求昆仑应允,开琅琊密地。” 苍掌门冷笑:“开琅琊密地,做什么?” 阿朝远远地默默听着。 琅琊密地,历代由昆仑为首的正道诸宗共同掌管入境密匙,乃上古遗留,是乾坤界最玄秘的一处秘境,其中珍宝无数,而传说最贵重的一件,是一种只产自上古的仙葩,无患草。 无患草,解百病,却厌魔,食之万千无患,是传说上古最灵的神药。 “一直有传言,魔君殷威虽然吞了上一代魔尊血罗刹的魔种,立地化神,修为进展神速,但也留下了严重的头疾,严重时甚至会神智不清,若没有良药医治,恐怕最后会彻底发疯致死。”越秋秋在旁边咬牙说:“看来这是真的。” 那边跪在地上的霍肃果然沉声说:“魔君殷威,体内魔种不全,头疾甚重,若再无神药医治,恐怕体内魔气会爆裂而出,毁天灭地,所以我请求您与诸宗开琅琊密地,取无患草,解他之危,亦是解天下之危困。” 苍掌门怒笑更甚:“他是魔,我昆仑斩妖除魔,如今要开秘境取神药救一个魔头,你还敢来求我,是你疯了魔,还是我昆仑疯了魔?!” “师尊!”柔和凄楚的女声响起,蔚韵婷终于再忍不住,抬起头直望着苍掌门,双目含泪:“您不是救他一个魔,您是救天下,是救苍生。” “你还敢叫我师尊?!”苍掌门勃然大怒,猛望向蔚韵婷,望着这个素日他最疼爱如亲女的孩子,心凄痛而恨,厉喝:“好!既然你叫了这一声师尊,那我问你!天下都说你与魔君苟且,我问你,你与魔君殷威,究竟有没有私情?!” 所有人猛地睁大眼睛,万万没想到苍掌门会当众问出这样一句 霍肃神色骤变,下意识想说什么,可凄痛而坚韧的女声却响起: “有。” 蔚韵婷双目含泪,缓缓说:“师尊,弟子不愿骗您。” “弟子不孝。”她哽咽、又坚定:“弟子与殷威,的确是,两情相悦。” 苍掌门如遭重创,身形摇晃。 众人哗然大惊。 阿朝听见许多倒吸凉气的声音,她看见越秋秋一下瞪大的眼睛,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脑子,眼神充满不敢置信与惶然。 她知道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的神情。 哪怕已经做了心里准备,可真正听见蔚师姐亲口承认的这一刻,阿朝心头还是生出无穷的悲戚。 蔚师姐,真的爱上了魔君。 阿朝有一瞬间脑子空白,她茫然遥望着蔚师姐,想不明白。 为什么呀? 怎么就喜欢魔君了?为什么就喜欢上魔君了呀? 她是她们的蔚师姐啊!是她们昆仑正道最高华温柔的蔚师姐啊!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阿朝感到一种茫然的悲凉。 然而在这种悲凉中,她忽而听见一声轻轻的笑。 那声音有一种看笑话似的的嘲弄,充满不可捉摸的意味。 衡明朝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火气。 他在嘲弄什么?嘲弄蔚师姐爱上了一个魔,还是嘲弄能与蔚师姐相爱的魔君? 阿朝咬着牙,她不想看他,她仍直望着广场,望见蔚师姐毫无畏惧目光直视阶上的苍掌门,用一种凄楚而坚韧的语调说:“他是魔,他生而是魔,但他和别的魔不一样!他自幼被先一代魔尊血罗刹控制,从来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血罗刹死后,他吞了血罗刹的魔种,成了魔君,他辖制妖魔两道,可他其实不想杀人,他也不想伤害人族,他只是想带着族人离开满是黑暗死亡的妖魔界,只是想也在乾坤界有个能落脚安家的地方。” 苍掌门听她竟还在真情切意为魔君说话,气到全身颤抖:“住口——” “仙魔之争绵延数万年,死了多少人,埋了多少血水尸骸,难道还不够吗?难道就非要这么永远打下去吗?”蔚韵婷却不愿停下,她像是做出了最坚定的决心,字字如泣血:“乾坤界如此广袤,如何就不能劈出一块地方让他们生活,让他们也像我们人族一样,能活在明媚的阳光下,能站在花草繁茂的大地上,而不是只能在妖魔界不见天日的尸山血海中彼此吞噬残杀——我们明明可以,可以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可以和平相处,以后就不再有仙魔之争,不再有千年万年一劫的杀戮和死亡,那难道就不行吗?” 苍掌门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怒喝:“打神鞭何在?取我昆仑打神鞭来!!” 众长老听得怒意勃然,但闻言也是一惊,岚月峰清微长老犹豫着劝:“掌座,她到底年纪小,不懂事……” “你们不取,我便亲自来!” 苍掌门一拂袖挥开劝慰的众长老,举起手,只见一道流光从云天殿中破顶而出,直直落在他手中,那是一道通体黑沉的长鞭,有木的纹理,却又有冷器的冰冷光泽,赫然是昆仑镇宗重宝,打神鞭。 打神鞭,以域外陨星所铸,一鞭之下可裂山川,是昆仑等闲不取出的重器。 “蔚、韵、婷!”苍掌门一字一句声音发颤:“尔若再敢胡言乱语,我鞭下绝不容情。” “师尊!”霍肃再忍不住喊:“师尊!!” 蔚韵婷仰首直直望着苍掌门。 她美丽的面庞没有一丝惧意,只是显出愈浓的凄楚,却又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坚定柔韧,像雪落在梅花上,清霜尤艳,凄美得惊心动魄。 威严广阔的广场上,她跪在那里,缓缓折下腰身,柔弱的身段,腰间浅蓝如水的琼华剑却坚韧不折,整个人便像一株不屈艳绝的花。 “我爱他,我也爱苍生,我不想再看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我只想求一份两全。”她落着泪,深深俯身:“弟子,愿受打神鞭,求昆仑开琅琊秘境、取无患草,求人族与妖魔议和,和平共处,此后能再无仙魔之争。” “……”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如遭重击,呆呆怔怔望着那跪伏的纤细身影。 竟有如此人? 那一刻,所有人心里想: 世上竟有,这样的女人? 那一刻,全场无声,无论心底究竟什么想法,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把复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除了她一人,再看不见其他任何风景。 衡明朝也望着她,清澈眼目怔怔倒映着她美丽的身影。 “唉。”长生珠在她脑海中忽然感叹:“温柔乡,英雄冢,你这个蔚师姐,怪不得能让天下那么多天骄折腰。” 衡明朝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蔚师姐,真的很美。” 美得不止在于容貌,更在于魂灵,在于意念。 “那确实。”长生珠叹气:“你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你蔚师姐这样的女人,褚无咎喜欢她,真是半点不奇怪。” “全天下的女人中,美丽的女人是容易被爱慕,在美丽的女人当中,性情温柔的,是最容易被爱慕的,而如果这个美丽又温柔的女人,又有不一般的想法,柔中带刚,柔弱又倔强——那好了。”长生珠以一种夸张的语气:“那她必定是要成为全天下男人的梦中情人了。” …… 阿朝没有说话。 她久久望着跪在那里的蔚师姐,心里想,怎么不是呢?
第9章 云天广场。 “……好。” 苍掌门生生咽下涌上喉头的一口腥血,怒极而笑:“是我养出来的好弟子。” “正邪不分,颠倒黑白,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他猛一挥鞭,打神鞭遥遥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折威凛的冷芒,直直抽向跪在阶下的蔚韵婷。 “掌座别——” “师妹!” “天啊!” “师姐——” “蔚师姐!!” 无数人瞬间惊呼,霍肃猛地张开手臂,毫不犹豫挡在蔚韵婷面前,蔚韵婷哭着推他:“不!!师兄你走——” 那一鞭狠狠抽在霍肃肩膀,鲜血瞬间破开衣襟,霍肃闷哼一声,不避不让,长鞭却未收回,鞭尾越过他的身体寒怒的余势仍冲向蔚韵婷 霍肃瞳孔骤缩,徒手就要去生生攥那鞭尾 “不——” 阿朝呼吸一紧,几乎想冲上去为蔚师姐挡下这攻击,而也几乎是同时,她感觉到身侧男人同样微变的气息。 阿朝突然有点讨厌自己和他认识这么久、以至于这么了解他,一下就能看出他的异样。 她觉得自己心态够好了,但有那么一刻,她心里也有点酸酸涩涩的 ——褚无咎多冷酷的心肠,却也想冲上去,为蔚师姐挡下那一鞭的。 她和他认识两百年,有情蛊“相思引”,有婚契,也纯粹被他利用当工具人呢,如果她挨这一鞭,他都不一定会愿意为她挡。 突然想到这些,阿朝嘴巴泛起一点涩意。 她到底还是个俗人,不管怎么假装没关系,不管适应了多久,都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 她悄悄深呼吸,眨眨眼睛,把眼底的酸涩抿回去。 自从师尊昏迷后,她越来越多愁善感了,这不好,她得支棱起来,重新支棱起来! 褚无咎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低头看她,阿朝已经赶紧偏头,脸颊垂落的碎发正好遮掩有点泛红的眼角。 但褚无咎仍察觉些许异样。 他敏锐觉得有些不对,微微蹙眉,正想伸手把她脸掰过来看看她神色,忽然听见无数声惊呼。 他神色微冽,伸出到一半的手收回来,重新看向广场。 广场上,就在鞭尾甩过霍肃的手,要划过蔚韵婷肩头的时候,一阵狂风忽然席卷,森森魔气怒吼咆哮。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滚滚黑气中倏然出现,他面目方正,浓眉深眼,身高九尺,头顶两支魔角如羊角弯曲,是个极威武凶悍的青年,他坚实的手臂一把揽过蔚韵婷的腰,蔚韵婷踉跄着跌入青年的胸膛,鞭尾擦着她手臂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婷儿!”殷威脸色骤变,着急去看她的伤口:“怎么样?” “我没事。”蔚韵婷脸色苍白,有些虚弱地咬着唇角,另一只手捂住手臂:“威哥你别急,我没事。” “这怎么叫没事!”殷威看着她手臂的血,勃然大怒:“你说你对不住昆仑,偏要来,我拦不住你,可你跪也跪了错也认了,怎么还能受这打神鞭?这一鞭下去,是狠心要你的命!” 殷威猛地转头,虎目望着阶上的苍掌门,怒吼:“你这老匹夫!真有胆量便来与我决一死战,畏头畏尾欺软怕硬,只会仗着你们昆仑的威势伤婷儿一个弱女子,难道便是你们人族所谓的正道吗?!” 蔚韵婷急喊:“威哥!” 苍掌门看见霍肃蔚韵婷被打神鞭抽中,面颊颤动,眼神浮出伤痛,但一见殷威现身,眼中所有的不忍骤然冰封,化作冷酷的肃寒。 仙魔不两立,这不是一句空话,这是正邪之争、更是人族与妖魔的族属之争!注定必须有胜者与输家,绝无所谓永世和平的可能。 苍掌门冷笑:“她是我昆仑养大的弟子,却叛宗与妖魔为伍,她敢受鞭,我便敢动鞭,我人族正道是非,不容你等妖魔置喙。” 殷威被激怒,魔纹攀住面庞,双眼瞬间赤红。 “你这老匹夫——”殷威的声音渐渐染上魔的暴戾,他周身魔气如海啸澎湃,不受控制地滚向四面八方,众人面色骤变,云阶上昆仑众长老神色一凛,纷纷祭出各自法器,苍掌门猛一拂袖,云天广场周围浩大的屏障升起,将滚滚魔气挡住,他独站正中手握打神鞭,岿然无惧,肃声厉啸:“尔若战!那便战!我昆仑万年荣光,便是今日尽数战死于此,也绝不容尔等妖魔肆意妄为!” 霍肃单膝跪在地上,捂着被血渗透的肩头,闻言肝胆俱震,仰头大喝:“师尊!请您冷静!绝不到如此境地!” “师尊别这样,殷威他只是魔种发作,他控制不住自己,但他本心绝无与昆仑开战之意。”蔚韵婷也神容急切,她担忧望了望昆仑众长老,见身边的殷威双眼通红就要往云阶上去,不顾他满身魔气挡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倏然落泪:“威哥,你冷静下来,你看看我,我好好的,你别激动,你冷静下来。” 殷威看见她落泪,浑身一震,双目赤红终于褪去,神色才渐渐清明起来。 “婷儿…”殷威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珠,猛地把她紧紧搂进怀中。 霍肃有些复杂望着他们,半响移开眼,眉宇隐约有些落寞。 众人也仰头怔怔望着那一对璧人,高大伟岸的魔君拥着裙裾翩跹的纤弱仙子,刚与柔,魔与仙,如垂死相依的鸟儿,这一刻看起来竟如此融洽温馨。 阿朝也望着他们,半响,终于转过头,看向褚无咎。 褚无咎微微仰首,负手在后,那双有如云雾遮绕的眼眸,静静遥望那相互依偎的两人,目光沉漠如海,捉摸不清。 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侧过脸来,很从容地与她对视,轻笑问:“看我做什么?” 装,装。 阿朝鄙视他。 当她没看出之前的异样吗,还在这给她装模作样,如果他敢大大方方跟她说他暗恋蔚师姐她还算他是条汉子。 不过阿朝并不打算和他掰扯这件事,和一个百无禁忌狡猾深沉的野心家谈情爱谈真心是可笑的,尤其是从不被喜欢的那个人,拿着一道所谓的婚契鸡毛当令箭来谈,就更可笑了。 阿朝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现在关注的也不是这些情情爱爱。 “褚无咎。”阿朝指着遥远天空中的魔君,突然问:“你想当第二个魔君吗?” 褚无咎怔了一下,看着她的目光难得浮现出一些诧异。 褚无咎抬手像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阿朝把他手拍下去,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别转移话题,你跟我说实话。” 她的言行都表露着自己的认真,前所未有的认真。 褚无咎静静望了她会儿,终于笑一下。 “好,我与你说实话。”褚无咎说:“当然。” 褚无咎目光望向高高伫立在所有人头顶的魔君,轻叹一声气:“阿朝,当世至尊者的威风,大丈夫一世,合该如此。” 他的语气很轻,却蔓延着一种隐秘而强大的欲望,那种欲望叫野心。 阿朝不向往当世至尊者的威风,她的师尊贵为昆仑大长老,说来便是人族正道的至尊,好像多么多么威风,可她不觉得,她在师尊身边,只能看见师尊曾背负的巨石般的重负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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