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褚无咎不会是第二个师尊,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褚无咎没有他师尊那样柔和平泰的心性,他更年轻,亦正亦邪,更野心勃勃而不可估量。 但她只希望一件事,褚无咎他不能做她第二个师尊,也至少不能当第二个魔君。 “褚无咎。”衡明朝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你记住,你是人,不是妖魔。” 褚无咎转过头来,看着她。 他的神色沉淡,有些诧异,有些审视和衡量,又像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他久久凝视她,好半响,终于还是笑起来。 “好。”褚无咎温柔说:“你叫我当一个人,我自然是人。” 阿朝已经听不出他是真心假意。 她听过他很多虚伪的情话,她以前都不当真,但她希望这一次,一定要是真的。 褚无咎负在身后的手落下来,借着宽袖的遮掩,轻轻握住她手指。 他的手掌干燥,指骨修长而清劲,握向她手时的力道,隐约带着一点试探。 他还在试探她有没有怀疑他什么。 阿朝可以挣脱他,但她没有。 她默默忍下了。 她很难得、难得这样柔软而乖巧地接受他。 褚无咎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他的面庞变得柔和,眼中浮动出一点碎光般的真实的笑意。 “阿朝。” 褚无咎试探俯身在她身边,她仍然没有动。 那一瞬间,褚无咎心里竟然冒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活,一种突如其来的超乎他准备的快活。 这种快活,甚至一瞬填充他的脑海,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像一头极力开屏取悦伴侣欢心的公孔雀,断然的承诺已经从嗓子生长出来、从嘴角自然而然吐出来。 “阿朝,你放心。”他说:“我不会让这些妖魔猖狂太久。” 话音未落,褚无咎神色倏然一僵。 他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己嘴里无意识冒出来。 他偶尔会对她说些漂亮的情话,或是恶劣逗弄她,或是安抚她、或是别有用意来达成一些目的,他偶尔乐意哄弄她,但不代表他愿意在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出这些近乎承诺的话。 阿朝却完全没察觉这些——反正他平时也这么说话的,她已经习惯了,也从不当真。 她只是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他到底出身人族,生长在人族的土地上,哪怕只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也不可能真心向着妖魔的。 这点她还是放心的。 褚无咎看着她,眼神晦涩讳莫,半响终于慢慢笑起来,好似自然地略过刚才那一茬儿,牵着她的手,爱昵地晃了晃。 阿朝被他晃得胳膊直冒鸡皮疙瘩,她看着她俩紧紧相牵的手,心里默默腹诽,像她俩这样强行凑成一对还要虚伪度日的未婚夫妻也是没谁了吧。 “衡明朝!” 旁边越秋秋突然攥住她手臂,她没注意衡明朝和褚无咎说什么,眼睛震惊望着广场,此刻倒吸一口气:“你看!魔君竟然立誓了!” 阿朝便避开褚无咎的视线,顺势也望向广场。 她和褚无咎说话那阵错过发生了什么,现在只遥遥望见魔君殷威紧紧抱着蔚师姐,蔚师姐含泪说了什么,殷威咬一咬牙,仰头朝苍掌门他们道:“我并非怕你们,但韵婷是你们昆仑养大的,她念着你们,那我便记你们的情,今日我殷威对天起誓,只要昆仑与人族诸宗开琅琊密境,取无患草解我危难,我殷威绝不主动与你们人族为敌,此誓言,天地为证!” 言罢他咬破舌尖,竟生生挤出一滴心头血,漆黑的魔血升入天空,天边骤然亮起一片霞光,是天地成誓。 “!!” 众人完全不敢置信,呆呆望着天空,随即哗然大喜。 天地成誓,是天地作证,一旦违誓,即降天雷将违誓者劈得身死道消! 连云阶之上众昆仑长老都面露震惊,随即忍不住露出喜色,苍掌门目露诧异,仰头望着天空的天地誓纹,一时也说不出话 ——魔君殷威,竟然真的立誓了。 好半响,不知谁一声感叹“当世雄豪,亦为佳人折腰啊” 众人纷纷期待望向云阶上昆仑众长老,苍掌门默然不语,诸位长老面面相觑,低声商量了几句,最后越秋秋的师尊清微长老走出来,微微拱手,态度不卑不亢从容冷静,语气却缓和下来:“既然魔君有此诚意,我们昆仑也并非不讲理,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会慎重考虑。” 殷威重重哼一声,说:“我是为婷儿,你们记着,这份和平是韵婷苦心谋来的,你们人族都当记她的恩情!” 蔚韵婷脸颊染上薄红,很不好意思地轻拍他一下,对着昆仑众长老深深躬身拱手:“师尊,诸位长老,韵婷不孝,无颜祈求任何宽恕,只是开琅琊密境之事,请您们务必慎重考虑,为苍生,为太平…”她字字情真意切,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哽咽。 昆仑众人不语,只是许多人隐约露出动容之色。 殷威爱怜地握住她肩头,蔚韵婷顺着他的支撑站起来,含泪深深望了苍掌门一眼,过去扶起霍肃,殷威紧跟着过去,居高临下冷冷望一眼那被蔚韵婷搀扶的霍肃,难得没说什么,猛一拂袖,魔气升腾,几人身影倏然消失不见。 魔气散开,凝固的气氛渐渐松缓。 众人好半天没回过神。 大家怔怔站在原地,忍不住面面相觑,只觉将要天翻地覆。
第10章 魔君立天地誓,愿意与人族秋毫无犯,这无疑是当今最撼动的一件大事。 魔君一走,苍掌门与昆仑众长老匆匆离开,显然是要飞信其余正道大宗共同商议,云天广场前的众人无事可看,就渐渐散去了。 随着众人的散去,可以想见今日的盛况将会迅速被传回诸宗氏族,传遍乾坤界大街小巷,为所有人热议讨论。 褚无咎也该走了,他居然还没演够,亲昵握着衡明朝的手:“阿朝,你送我。” 阿朝心里不免感叹,瞧瞧,怪不得人家能做大事,这也太敬业了吧。 她能怎么办,现在他很重要,她还得指望褚无咎好好搞事扳倒魔君呢,她不能得罪他,也不知道他装模作样是要搞什么,但他要演恩爱,她只好配合他。 阿朝忍着想抽手的冲动,点点头,看一眼身边还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广场的越秋秋,转身送褚无咎去。 走下山路,两边山崖有一道溪流蜿蜒而下,溪水潺潺清澈,微凉的清风徐徐吹过面颊,很是闲适。 褚无咎牵着衡明朝的手,好像亲昵缱绻的情人一样,慢悠悠往下走,吕总管褚毅与众褚氏禁卫远远跟在后面,不打扰少主夫妇的私语。 走着走着,褚无咎扭头看向阿朝:“我看你那师妹给你几把阵旗。” 阿朝一直忍着抽手的冲动,闻言回过神,点头:“是我今天早晨在百宝阁买的阵法,好几把阵旗落下了,是她帮我捡好了还给我。” 褚无咎听了,忽而笑:“连阵旗都丢了,你便这么急着见我。” 阿朝心里呸他,自作多情! 但她没法说她是藏了师尊、担心有人接近她洞府发现端倪,只能像往常一样摆烂冷漠脸:“呵呵。” 褚无咎却笑意更浓,他的笑容带着一点自矜,但那种自矜却丝毫不令人讨厌,像风华绝代的名伶佳人,理所当然的矜持渗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便让人莫名脸热。 他以一种狎|昵而笃定的语气,低低笑:“我就知道,你心里爱极了我。”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句话。 阿朝心里呸他一脸唾沫。 爱个蛋,爱个蛋蛋! 阿朝忍住顶他一脑壳的冲动,有一搭没一搭敷衍和他说话,在分别的时候,才终于说:“褚无咎。” 褚无咎顿住脚,回身望她。 他体态颀长,儒衫绒裘,青簪墨发,那双如含云雾的眼眸微微垂敛、静静望着她,是什么笔墨都描摹不出的风流瑰色。 曾有一桩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轶事,是那年他去洞庭湖参宴,洞庭湖沉落百年的澄明石竟在他到的那一刻从湖底缓缓升起,云月回雪,却又有灿阳朝霞,是极奇异又美的盛景,当时万佛刹的主持在座,感叹一声“谪仙人也”,好事者自此爱称呼他一声“谪仙君” 这样一个青年,是她的未婚夫婿。 “…也没什么事。”阿朝说:“我只是提醒你一声,你有空记得多留意一下,有没有能解‘相思引’的解药。” “相思引”是世上最神秘的情蛊。 它的神秘,在于它的罕见,更在于它从未有书面记载过解药——仿佛只有母蛊死子蛊亡,或者子蛊死去才算罢休。 当年她猝不及防被褚无咎喂下母蛊,稀里糊涂被种下“相思引”,差点给她师尊衡玄衍气疯了。 她师尊性情宽和,但当昆仑大长老的,也不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衡玄衍第一个念头,就是直接杀了褚无咎。 但阿朝不答应。 她那时正是恋爱脑最上头的时候,自以为和褚无咎情比金坚,怎么能舍得,啪嗒跪在地上抱着师尊的腿哭,大江崩泻,水漫金山,给师尊生生哭得没脾气了,才留住褚无咎一条命。 但师尊也要求她,绝不再想关于情蛊解药的事, 阿朝知道,师尊心里一直记着褚无咎做过的事,是因为情蛊的子母蛊特殊性注定褚无咎不可能伤害她、只会保护她,所以师尊才勉强留着褚无咎的性命,但她们一旦解除情蛊,褚无咎没了作用……他是这样一个沉鸷又诡谲的性情、一个年轻又不可琢磨的变数,师尊惯来不喜他、未必没有杀他一了百了的决断。 所以阿朝平日安静如鸡,在师尊面前绝不敢提一句解药的事。 但如今,她的师尊昏迷了,她不必担心褚无咎丢了性命,他也没有了顾忌,两个人的“相思引”,总算可以找找有什么能解除的法子,让她们俩都能轻松。 褚无咎像微微一怔,估量地望着她:“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阿朝:“你爱找不找,反正潜伏在魔君那边,万一子母蛊分离太久,死掉的又不是我。” 褚无咎一下被逗笑了。 阿朝发现他真的很爱听自己说这些话,他大概很享受她迷恋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他随意操纵的感觉。 “好。”褚无咎眉眼舒展,温柔抚了抚她的鬓角:“阿朝,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阿朝终于能拍开他的手:“拜拜!” 褚无咎垂眸看着她一脸不耐烦,说话时小小的唇瓣张开,细嫩粉润,忽然很想吻她。 等他意识到这个念头,眼中的笑意又很快淡下来。 现在不是在私卧软榻间,他的情蛊也刚刚缓解过,他本不该再被情爱影响,他还有许多正事该做,可当他看着她,就像立时变成一头畜.生,脑子里只有那些难耐渴求的欲.念。 相思引,相思引。 真像条狗链子,栓在他脖子上。 褚无咎眼神慢慢冷漠下来,看了看她,转身走了。 阿朝一无所觉,看着褚无咎在褚氏禁卫的簇拥下走远。 她在山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微微低头,转过身,慢慢往回走。 长生珠感觉她的情绪很低落,问:“你在不高兴吗?” 阿朝摇头;“我没有不高兴。” 但只是,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阿朝本想直接回沧川峰去,可沿着山路没走多远,竟然遇见了越秋秋。 越秋秋等在她回去的路上,没有那群小姐妹簇拥着,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树边,低头用鞭子拨弄树枝。 听见声音,越秋秋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有点酸溜溜:“送你的未婚夫回来了。” “嗯。”阿朝看她站在那里,像是在等自己的样子:“你在等我吗?” 越秋秋嘴唇蠕动了几下,居然难得没有阴阳怪气。 她低着头,看着树丛边被抽得乱七八糟的草,突然说:“我一直觉得,仙魔不两立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从小师尊、山门就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告诉我们要斩妖除魔,要守住妖魔界与乾坤界的封禁,不准妖魔破封而出,为此我们时常要与妖魔作战,百年打千年打,甚至有绵延数万年的仙魔大战。” “可我今天听了蔚师姐的话,我突然觉得,蔚师姐说的也有道理啊!” 越秋秋低声说,带着一种难以想通的困惑:“我们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非要与妖魔不死不休?它们妖魔想离开贫瘠荒芜的妖魔界、想来光明而灵气充足的乾坤界生活,这也没什么不对,它们在妖魔界资源贫瘠,所以只能彼此厮杀求生,性情穷凶极恶,但如果它们来了乾坤界,它们就不需要那么残暴了,乾坤界这么大,我们完全可以划分一块地方让给妖魔,也没有损失什么,它们也满足了,以后就不会再想着侵吞我们——” 阿朝突然轻声说:“它们是不会满足的。” 越秋秋愣住,抬头看她。 “欲壑是难填的。” 阿朝说:“师尊曾与我说,魔之所以为魔,妖之所以为妖,是因为它们与我们人族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生活在凡界,我在那里的书中读过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诛’。”阿朝垂眸:“世上永远不会有完全的和平,因为每一个生灵都是有族属的。我们是人族,是昆仑弟子,修习法术,吃食饮水,生活在乾坤界;而妖魔就是妖魔,以血肉以杀戮为食,生活在妖魔界,我们两个族属总是要有胜负、有高低的。即使今日有和平,也只是短暂的和平,是我们因为实力不济退让换来的和平、是让它们破出自己的妖魔界进入了我们的乾坤界换来的和平,它们现在也许会满足,但来日它们总还会想要更大的疆域、更肥沃的灵气。” “如今的殷威魔君会因为爱蔚师姐而愿意与人族和平。”阿朝深吸一口气:“但千年万年以后的下一代魔君呢?下下一代魔君呢?到那个时候,我们抵挡妖魔的两界屏障都没有了,妖魔在乾坤界变得更强盛,而我们如果更虚弱,那时就没有和平了,这场族属之争,我们人族就落败了,我们的后代,就只能在黑暗的阴影中、从此仰妖魔鼻息而活了。” 越秋秋呆住了。 她从来没听过衡明朝说这么多话,还是说的这么深刻的话。 “你…你……”越秋秋结巴:“你、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阿朝像是从某种恍惚状态中惊醒,抬头看着她,笑了笑:“是我师尊告诉我的。” “原来是沧川剑尊……”越秋秋恍然大悟,可刚说出几个字,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沧川剑尊,正是陨落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 昆仑、人族正道那么多代先辈为了阻止妖魔破禁而牺牲,衡明朝的师尊甚至为了斩杀先一代魔尊而死,如果如今就让妖魔这么轻易破禁而出,进入乾坤界,换来这所谓的一时和平,那么那样多先辈的牺牲,又算什么? 越秋秋看着衡明朝清澈的目光,心里突然一揪,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愧疚,嗫嚅:“对不起,我……” 阿朝知道她在想什么,摇了摇头:“没关系,蔚师姐说得其实也有道理,她的想法是很好的,我师尊告诉过我,任何一场战.役,从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而是为了更长远的和平,所以如果真的有人族与妖魔和平共处的办法,能从此以后再无纷争,他们也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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