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愣了一下,爽快说:“好呀!我给你想个好听的名字。” 李大丫眉开眼笑,羞涩地说一声“谢谢姐姐”扭头跑走了。 衡姐姐要给她取名字。 李大丫一路越想越快活,下了山,回到家,天已经将将黑了,家里正准备吃晚食,爹爹大兄坐在饭桌边,弟弟妹妹奶声奶气簇过来抱她的腿:“二姐二姐!” “回来了,快吃饭吧。”李大娘正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炖肉走出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天都黑了。” “我是按照平时的日头回来的。”李大丫抱着弟弟妹妹往饭桌边走,闻言一愣,才从满心欢喜中回过神,扭头往外看,她是挺谨慎的人,怕黑茔山路难行,每次下山都会黄昏前赶到家,但今天在路上的时候天就暗得比往常快,等她到了家,才不到酉时,天竟然已经黑透了。 李大丫看着外面黑得浓浊的天空,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泛起不安。 “算了算了,先吃饭吧。” 屋里点上了烛灯,香喷喷的炖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在李娘子醒来、李大丫拆分许多魔兽妖兽皮骨悄悄去卖后,李家日子如今过好了许多,但这么一大盆香料炖肉还是难得的佳肴。 “吃饭吃饭!” “吃肉肉,娘我要吃肉肉。” 李大娘忙着给腿脚不方便的丈夫盛了饭,又拿起碗准备喂还不会自己吃的两个小孩子,只来得及扭头催促说:“大丫,快过来吃饭了。” 李大丫只好收回视线,先过去吃饭。 一家子热热闹闹吃晚饭,收拾完,就熄了烛灯准备睡觉了,李大丫躺在床上,闭着眼想睡觉,可心里莫名的不安却越来越深。 寂静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有什么恐怖又庞大的事物悄然蔓延。 突然,村里远处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啊——” 李大丫猛地睁开眼,眼中泛出强烈的恐惧。 —— “西川府郡,安门县,黑茔山…” 趁着夜色迅速前行的大军中,长罗风玉看着手里的刺报,问肃州协令使:“黄狰兵败后一个劲儿往这跑,这黑茔山有什么特殊之处,难道是风水特别好,他觉得适合给他葬骨头?” 协令使忙道:“禀大人,这黑茔山原来是肃州极有名望的一座灵山,连乾坤仙门都曾属意在这里新开道统标、招收弟子,后来因秽气蔓山,灵脉枯竭而作罢,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有不俗之处。” “原来如此…” 长罗风玉敲了敲刺报,扭头问旁边的将军:“昭廷都督到了没,打没打上啊。”没打上他可还不能去,黄狰那蠢货好歹是个大妖,万一最后来个狗急跳墙,他这富贵窝里养出来的细胳膊细腿可别伤着碰着。 将军叫斥候再探,过了会儿,斥候快马拿着一道传信符回来,将军递给长罗风玉,长罗风玉接过来,暗暗咂舌。 这姓蔚的,也可够是个小疯子的。 长罗乐敏拉起帷帽:“怎么样,走不走?” “走!”长罗风玉扔开传信符,哼笑:“出发,去提个叛贼脑袋,早点回去,可不用在这荒山野岭喂蚊子了。”
第96章 阿朝对李大丫挥了挥手,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往山下跑。 长生珠从她旁边冒出来,冷哼:“连这小屁孩都知道有事先找人帮忙,你非自己硬撑。” 长生珠想骂人很久了。 昆仑一役后,衡明朝只保留了元婴和魂魄、寄居在长生珠上趁乱离开,离开乾坤仙门的疆域,她们按照之前勉强搜集到的上古残存典籍,径自前往四海边外最荒芜偏远的疆域试图寻找万寂之海的下落,当时那一找,就是近百年,却一无所获。 当时长生珠就想让衡明朝打道回乾坤仙门,再不济先回俗世,找一个合适的身体夺舍,但衡明朝不死心,她始终记得逍遥子那些话: “万寂之海,也叫冥河,那是生与死的交界。”“亡者不会渡海,来到活人的此岸,但一个活人,又怎么能找到亡者的冥海。” 衡明朝心里一直有个最大胆的想法,当日她在昆仑放弃自己的肉身,不仅为了救褚无咎、为了解除情蛊,也是想试试能不能以魂魄的状态模糊生者与死者的边界,从而取巧找到万寂之海。 东洲有海名禹碣沧海,是记载中最有可能的亘古万寂之海覆落遗地,衡明朝甚至跳进海里,无穷无尽地往下游,试图去探沧海之底,到最后几乎魂飞魄散死在海里,长生珠气得把她祖宗十八代都要骂出来,生生把她拖出沧海,阿朝软趴趴瘫在海边的礁石上,自此之后,她的魂魄就虚弱得不成样子。 长生珠差点没把她掐死,这个作大死的崽种,气死它了!!! 阿朝爬出沧海,没多久就昏迷过去,长生珠骂骂咧咧把她带去凡人界,哪【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里打仗就去哪里,想趁着给她寻找具合适的肉身,但踏马的,在人间找了两百多个年头,走过几十上百片乱世王朝,愣是没有一具能容纳她魂魄的身体。 阿朝刚开始昏昏沉沉,隔几天还能睁眼和它扯几句屁话,后来越来越虚弱,甚至数年数十年不会醒来一次,长生珠心里越来越沉,终于忍不住离开凡人界,回到俗世界,因缘巧合找到黑茔山这座曾经被乾坤仙门标记的灵山,把阿朝放进灵脉中心的残留法阵中滋养,更意外发现了李大丫。 夺舍极为危险,不仅需要合适的身体,最好还需要夺舍与被夺舍者的尽力配合,长生珠是一颗够心黑手辣的珠,奈何它知道衡明朝是踏马一个死脑筋,绝不会同意夺无辜活人的躯体,长生珠倒也想过霸王硬上弓,但又怕衡明朝夺舍过程中不配合再出什么事,那可真是完了蛋,只好忍痛放过李大丫。 衡明朝不愿意回昆仑,更不打算暴露自己活着的消息,长生珠知道她是不愿意和褚无咎再有任何牵扯,褚无咎那个大神经病,当年衡明朝最后那么狠地算计他,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他现在脑子里怎么想,长生珠也怵他,所以之前才先往凡人界跑,但如今实在没办法了,长生珠已经想好,如果衡明朝再昏过去,它直接带她打包回昆仑,如今乾坤仙门势力大跌,但昆仑毕竟还是昆仑,不可能不认衡明朝,保住衡明朝的命,其他乱七八糟的官司等以后再说! 长生珠心里憋着气,看阿朝一脸轻快,真踏马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它恶狠狠冷笑一声:“你不愿意占这小丫头的身体,咱们就回昆仑去。” 阿朝坐在大石头上,叹气:“不能回啊,我这个身份回去,昆仑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她知道乾坤仙门现在被氏族势力压得抬不起头,这就是她原来想要的,肆无忌惮屠戮镇压三界所有不臣这种事,只有褚无咎才敢下这种铁腕、也只有他才能做得到,褚无咎如今对乾坤仙门态度冷淡,屠刀大多面向妖魔,乾坤仙门这时候越势微越不起眼、越能更完整地绵延下去,但如果她没有死,她回去,昆仑一下就乍眼起来。 “而且我要回了昆仑,褚无咎肯定会来找我算账,旧人相见,分外眼红。”阿朝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他那个小心眼,会不会憋了四百年的气,等着再糊我一掌?那我岂不是死定了。” “怎么会呢。”长生珠阴阳怪气:“往好处想,说不定人家还对你旧情难忘,请你回去做他第十八房小妾呢。” 阿朝:“……”可恶,看他如今的架势,这真不一定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阿朝打了个激灵,义正言辞大声说:“大可不必。” 长生珠哼笑,还想嘲笑她什么,突然天黑了。 几乎是顷刻间,一片巨大的浑浊的黑气覆压住整片黑茔山境,遮天蔽日,大片大片的黑雨倾盆而下,黑雨滴落之地,千顷山林大片大片草木腐烂,鸟兽惨叫着跌倒气绝。 阿朝坐着的灵脉阵眼几乎是一瞬间光华湮灭,阿朝脸色瞬间苍白,周身灵光如灰黯淡。 “!!”长生珠瞬间红了眼:“衡明朝!” 阿朝捂住嘴,她没有肉身,吐不出血,但稀薄的生息从她指缝间如雾消散,她将魂魄寄于黑茔山灵脉滋养,黑茔山被秽气污染,她也遭受了反噬。 长生珠扭头就想去找那妖魔,阿朝一把拉住它,喘着气说:“那是个被秽污浊的大妖,至少有化神后期,你打不过它。” 长生珠红着眼,不甘咬牙:“那我们走。” “走不掉的。”阿朝喘了口气,说:“我感觉到…有许多强悍的力量往这边聚集……那是来围剿他的,我们倒霉了,这里恐怕被圈成一片战场了。” “那孩子她家是不是在这边。” 阿朝突然想起什么,急声说:“你下山去,看看她怎么样,她们那里都是凡人,如果状况不好,你叫她把她村子的人先迁上山来。” “这时候哪还管她。”长生珠看着她周身黯淡的灵光:“你快不行了,我带你强闯出去。” “我不会死的。”阿朝用很轻却笃定的口吻:“珠珠,这里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我等着你,你先去把她们带上来。” 长生珠恨不能打爆她的头,恨恨瞪她一眼,转身飞快下山去了。 阿朝看它离开,才把忍住的一口腥气重重咳出来,她周身生息徐徐渐渐逸散,阿朝看着自己稀薄不太成形的手,神色不变,从乾坤袋取出所有护魂魄的法器,都放在身边,落定心神,闭眼重新从灵脉中凝练灵光。 时间紧迫,不知会发生什么,她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 李大丫觉得像做梦一样。 傍晚时,一家人还围着桌子热热闹闹吃炖肉,但她只是闭上一次眼,一切都变了。 天是黑的,到处都是喷溅的血肉、猖狂的大笑和尖锐的惨叫,四处都是冲天的火光,火光倒映着那些巨大的、类兽非人的怪物,惨叫奔逃的村民被它们高高抛起,在半空咬成两段,泼雨似的血和扭曲的肢体散落,粘稠的黑雾有如活物地蠕动,在人慌乱碰到的时候,立刻将人裹住,鲜活的面孔僵硬,瞬间整个人化作浊黑的气雾。 那些扭曲的、光怪陆离的鬼影倒映在李大丫的瞳孔,李大丫耳膜回荡着身边妹妹撕心离肺的哭声,她看见有怪物一爪撕开父亲的身体,向抱着弟弟的母亲扑去。 “娘!!” 李大丫脑海一片空白,她扑过去,一种尖锐可怕的剧痛贯穿她的身体,她举起随身带着的玉简狠狠朝着面前怪物砸过去,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竟随着玉简一起燃烧成灰烬。 李大丫激烈喘着气,她的眼睛红肿,她突然哭,疼得眼泪流出来。 “娘!大兄!”李大丫一把扯起嚎哭着要扑向爹爹尸体的娘亲,嘶喊:“走!跟我走!” 李大丫带着家人往山上跑。 她感觉全身像有无数的力量,她第一次感觉到气流在身体里涌动,她知道那就是仙珠老爷说过的‘灵气’,娘亲抱不住弟弟的时候,李大丫把弟弟扯进怀里,拉住娘亲手臂:“走!不能停!” 村里逃出来的人都跟在身后,每个人都在哭,没有人敢打起火把,阴翳的天空看不见一丝光亮,李大丫抱着弟弟爬在最前面,后面响起越来越近的兽吼声,弟弟哆嗦着依靠在她怀里,却感觉脸上渐渐染满又粘又甜腥的液体,火灰烧得脏兮兮的小孩子面庞露出不解的神色,他茫然伸出小小的手去摸姐姐胸前不断流出的暗红的水,姐姐先一步抓住他的手,哽咽说:“没事,没事。” 突然一点明洁的光华在前面亮起,长生珠冲下来,正撞上她们一行人,只一眼就明白发生什么,直接绕过她们往队伍后响起兽吼的方向冲去:“你们上山去。” 李大丫听见母亲呜咽一声:“恩人,恩人。” 李大丫眼眶红肿,心里想,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仙珠老爷和衡姐姐。 过了一会儿,仙珠老爷从后面回来,它罕见地气息急促,李大丫听见它低低地骂:“突然哪来这么多妖,秽气漫山,这可怎么跑出去。” 终于跑到山顶,李家村众人跌落在地上,看见山下火光几乎照亮整片山林,无数妖鬼憧憧,在山的最尽头,隐约可见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化作一头五尾赤豹的怪物,怒啸魔吼,震得林海坍塌。 众人呆呆像看着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好半响,此起彼伏地嚎啕呜咽。 他们是凡人,不懂妖魔纷争、天地变革,那穹天浩大的乱世落下尘埃一角,落在他们身上,就是一座庞然的山,摧枯拉朽压塌了他们的祖根与家园。 “你们现在这里待着,找块地方休息。”仙珠老爷压抑说:“我们会尽力维持灵脉的力量,至少守住这里。” 李大丫没看那些,长生珠从她身边飞过,她顺着它飞去的方向看向那块大石,看见衡姐姐盘坐在那里。 她周身曾经如仙似神的光华黯淡,她虚化的衣袍在夜风中轻轻飘起,像下一个瞬间,就会化羽驾鹤飞去。 衡姐姐很早说过,她不是神仙,只剩一缕魂魄。 “呜……” 母亲一口气松下来,累晕过来,李大丫放下怀里的弟弟,把他放在母亲身边,她站起来,摸了摸啼哭不休的妹妹的头,对旁边喘气流泪的大兄说:“大兄,爹不在了,以后你得保护母亲弟妹。” 大兄呆住,茫然看着她:“阿妹…” 李大丫转过身,向着那座大石头跑去。 长生珠守在已经入定状态的衡明朝旁边,忽然听见小跑的脚步声,它焦急而不耐地扭过头,看见李大丫正要开骂,突然顿住。 微弱的灵光起起伏伏,映亮李大丫胸前淌满暗红的血,一个碗口大露出白骨的血洞。 李大丫喘着气,小声问:“仙珠老爷,我这样…还可以吗?” 长生珠突然失语。 李大丫从它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她露出大松口气的神情。 她向衡明朝走去,突然停住,有些怯懦地吞吞吐吐地问长生珠:“我听说…我们隔壁镇上的私塾,如果先生决定给一个小孩起个什么名字,就代表会收她做真正的弟子,是真的吗?” “……” 长生珠看着她明亮的、充满忐忑与期待的眼睛。 它哑声说:“她以前说过,你很聪明,可以不向往求仙问道,但还是得好好读书识德,未来才会光明盛大,她自己叫明朝,如果你愿意,她想给你取名‘熙’,是阳光明媚灿烂的意思。” “李熙,李熙。” 李大丫喃喃这个名字,破涕为笑,一个劲儿点头:“我愿意啊!我愿意啊!” 她跑向衡明朝,跑到她面前,慢慢跪下来,虔诚地、仰慕地看着她菩萨一样柔和光华的面庞。 没有人能明白她的感情。 她是个普通的、平凡的、尘埃一样的少女,她的一生都仿佛也应该庸庸碌碌地渡过,可那一天,她遇见了美丽又柔软的太阳,同为女孩子的皮囊,却仿佛有着神明的高贵、圣人的太平。 没有人能明白她心中的震撼。 原来世上还可以有这样的人,有这样一种活法。 她眼眶发湿,终于第一次大着胆子,张开手臂抱住心中仰慕的仙神。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李大丫哽咽:“您那时候站在那里,说这句话的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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