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肃一时沉默,也不知说什么,磐石刀在他身侧,他抬起左臂,不自觉摸到空荡荡的右臂袖口 越秋秋看着他,眼中泪意更湿。 她对不住大师兄,是她太愚蠢,轻易被赵家的人挑动,想都没想跑出山门兴高采烈去认亲,酿出那一场大祸,害得师兄断了一条手臂,还险些拖累整个山门。 她攥紧手掌,心里下了决心,如果这次帝王还不放过她们,她就当场自刎,把这条命撂在那儿,也绝不能让师兄再替她担罪! 帝宫九重宫门次第大开,先是禁军护道,走进内廷时,换成衣着华美的宫人引路,霍肃错愕发现他们没有被领去外朝觐见帝王的未央宫,而是被直接引入更深的后宫。 越秋秋看见越来越近的宫殿,脸色苍白。 那高高悬起的匾额,上面沉而冰冷的三个字,宣室殿 即使她都知道,这是帝王的寝宫。 帝王在这里召见她们 ——他是终于要寻个由头,把她们昆仑私刑处死在这里吗?! 霍肃也皱起眉,他看着匾额,对身后所有人沉声说:“跟着我进去,没有我下令,不得擅自开口说话。” 越秋秋手脚冰冷,默默攥紧手。 宫人推开门,霍肃第一个大步走进去,诺大的殿室,摆设雍重而典雅,无数宫人垂首侍立左右,而在大殿尽头,一张宽大的铸金长榻的中央,没有想象中高大而冷漠的帝王,却是端坐着一个少女。 看见这一幕的瞬间,所有满脸肃穆紧绷的昆仑弟子都呆住。 霍肃迅速回过神。 霍肃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位李娘娘,这位许多人暗暗传闻是…衡师妹的女孩,可作为昆仑的掌座,他知道这一刻他绝不能多说、多想,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就低下头,拱手沉声说:“昆仑霍肃,奉旨携昆仑内门长老入宫,见过娘娘。” 越秋秋几人愣住之后,也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行礼。 越秋秋的心跳如雷鼓,她听见脚步声,那个少女仿佛站了起来,从高高的台阶快步走下来。 越秋秋的心跳得那么快那么快,她心里忽然生出奢望,又怯懦地不敢相信。 直到她感觉自己手臂被扶住。 “秋秋。” 陌生的声音,却是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气。 几乎是一瞬间,越秋秋眼泪流下来。 “衡明朝!”她鼻子哽塞,看着她,走几步,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衡明朝!!” —— 场面混乱了好久。 越秋秋扑过来抱住她那一刻,整座宫殿的人魂儿都差点吓飞。 越秋秋知道她怀了孩子的时候,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连霍肃都失了镇定,连连下意识往她肚子瞟。 阿朝让宫人都退出去,把大家拉着坐下,越秋秋坐在她旁边,一直忍不住小心看她肚子,想摸摸又不敢,说:“有感觉吗?会疼吗?” “没什么感觉。”阿朝笑起来,主动拉她的手过来放在肚子上:“没关系,不用那么小心。” 越秋秋还是小心翼翼,轻轻摸了两下,明明没有任何反应,可她眼睛还是一下子亮起来:“好小好小,真好啊,这是我们昆仑这代最小的孩子。” 霍肃一下看向阿朝,阿朝只是抿唇笑,并不忌讳,注意到霍肃迟疑问询的目光,她对他笑一笑:“别担心师兄,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怀着这个孩子,如今没有人能动我,褚无咎也不敢。” 霍肃看着她温和冷静的神容,恍惚已经想不起曾经那年纪小小的乖巧柔软的小师妹,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沉默一会儿,哑声:“师妹,你吃苦了。” 阿朝心里一酸,看向他空荡荡的右臂:“大师兄,你的手臂…” “没什么,失了右手,我用左手使刀也一样。”霍肃反应却很平静,并不见什么怨怼怒气:“自魔君殷威死后,这四百年间,我们昆仑多守山闭关,休养生息,摸不清王朝帝国的暗潮汹涌,秋秋一无所觉跟着赵家跑来找你,是她行事莽撞,更是我督促不严,那罪名没错,这条手臂砍得不冤。” 秋秋愧疚地低下头,阿朝轻声:“师兄…” 霍肃摇了摇头,对阿朝说:“这些年君王启用氏族与妖魔对抗,冷待诸仙门,让我们得以休养生息,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我知道,你当年自刎,他迁恨昆仑、迁恨诸宗仙门,但人非圣贤,他这些年为帝为君,故有种种不是,至少维持了三界一个统一太平的大局,如今你回他身边,又有一个孩子,他必定珍重你,你已经做得足够了,以后你谁也不必管,只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不要再因为我们与他起什么争执,若能劝谏他日益向善,慈悲怜民,就是代表我们昆仑最大的善举。” 阿朝能说什么呢。 “大师兄,没这么简单的。”阿朝沉默了一下,笑了笑,却轻声说:“我们就像两团毛绒绒的刺猬,太骄傲又独断,就算靠在一起,也必须忍着疼和流血,可即使这样,他改变不了我,我也永远改变不了他。” 霍肃听出她平静话语中异样的深意,眼神变了变,低声:“你发现了什么?你想做什么?” 宫人已经退出去,整座大殿,只有她们昆仑几个人,是她最信任的人。 阿朝微微低下头,用很轻而缓慢的声音:“大师兄,我想请你,带着昆仑、带着诸仙门,去往东州的尽头,去那里的禹碣沧海,建一座大阵。” 霍肃突然感觉一种莫大的压力,从少女的声音、从她的神容。 他喉咙干涩,沙哑问:“你想建一座…什么样的大阵?” “一座,引三界亿万亡魂赴沧海轮回的大阵。”阿朝轻轻说:“一座引动轮回逆转生死的大阵。” 她寻不到万寂之海。 那她只能换一条路,她要倾尽所有能动用的权力,结无上大阵,重塑轮回,将亿万亡者的魂魄聚于沧海,强逼出万寂之海。 她必须、必须,在骨窟妖魔遗骸复生降临人间、在褚无咎彻底失控前—— 把师尊唤回来。 作者有话说: 其实褚无咎是最了解阿朝的,所以他非常多疑,疑神疑鬼。 可是没办法,糖衣炮.弹太香了,褚狗还是没忍住信了,一口吃进去了。 ——
第114章 “陛下!牝鸡司晨,乃国朝大忌,李氏公然培植党羽,搬弄朝政,以后妃懿旨代帝王圣谕传召朝堂,将君主之威严置于何地?陛下万万不能轻易放纵,必当严惩!” “陛下,长罗风玉奢腐轻纵,年少猖狂,才被罢官,怎可一跃高居相国之位!请陛下罢回旨意!另择德行出众的老臣,以正君王英明!” “陛下,臣要参昆仑……” 斜阳西下,未央殿外仍稀稀落落跪着朝臣,声嘶力竭往紧闭的宫门泣诉,言辞凿凿,字字泣血,打眼一看,真是遍地忠臣良将,昂昂正义冲天。 褚毅带着禁卫军在殿门外慢慢巡防,看见有喊得一口气没上来翻白眼晕倒的人,就叫人扛起来抬走。 吕总管背着手,从未央宫小侧门溜溜达达出来,看见这幕就笑了:“呦,这是第几轮了?” “数不清了。”褚毅淡定地说:“从天没亮就排在这里,中午走了一批,下午又来了几批,这一批看着是要跪到明天早上。” 吕总管忍不住笑,边笑边说:“窦大人也正在里面涕泗横流苦劝陛下呢,平日仙风道骨的老大人,这下眼睛都哭肿了,看着也怪是可怜。” 褚毅看一眼他笑呵呵的样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可怜。 褚毅问:“陛下是何打算?” “陛下能有什么打算。”吕总管觑了他一眼:“我出来时,陛下闭着眼躺在榻上小憩,由着窦大人在屏风那头哭,我看是想等窦大人哭晕了,把窦大人送走,至于外面这些东西,打也不好打罚也不好罚,只得由他们跪累了自己散去。” 平心而论,这些朝臣说的半句没错,陛下这些年再有宠妃,也是帝王的威严至高无上,整个朝廷都默认这些规矩,这次这位李娘娘再受宠,按理也不能打破这规矩,要不就是帝王明晃晃自己抽自己嘴巴子,谁也不觉得君王能这么办事,所以大家都打了鸡血一样蹿着上来为君王义正严词分忧解难。 然而…他们哪能想到,君王这次真就只能这么办事。 吕总管看着那些朝臣,摇了摇头,露出一种怜悯与看好戏的神色:“这些家伙,道理说破大天去也没用,咱们娘娘,可是怀着孩子啊。” 那可是一个孩子啊。 那是帝王唯一的子嗣,是娘娘为陛下怀的,是这么多年帝王与娘娘共同孕育的唯一的小生命。 那是何等珍贵、何等贵重的至宝。 吕总管心里门清,帝王爱着娘娘、更仇恨着娘娘,这恨与爱纠缠不清,所以君王可以冷酷而居高临下地打压、恐吓、胁迫娘娘,但这个孩子一出来,什么都变了。 这无辜脆弱的小生命,这至宝般的唯一的帝裔,天然是父母最亲密的连接与牵绊,它的到来,可以弥合帝后间一切的矛盾与仇怨,陛下绝不愿意再对娘娘妥协,但他所有的冷漠绝情都在这个孩子面前溃不成军,他可以捏着鼻子再一次一次退让、妥协,什么都可以忍耐、迁就、罢休,只为了这个孕育在娘娘腹中的纯洁美好的幼儿。 所以娘娘嚣张独断,公然违抗君王圣旨,私自任命长罗风玉为相,一连罢免许多朝臣,对十九州疆务指指点点,又让昆仑与仙门的掌座长老跑去东州沧海新建什么灵脉山头……这些事,帝王能怎么办,他当然不痛快,但又能怎么办,也只能闭着眼当看不见,心烦眼乱地忍了。 可笑那窦洪涛还尤不甘心去君王面前说三道四,之前娘娘一个不高兴,生生把陛下从宣室殿轰出来,陛下如今不也只能强忍着,难道还能回去与娘娘争吵,扰得娘娘腹中的小殿下不快活? 笑话,那可是真正的小祖宗,十个窦洪涛的脑袋,都不够娘娘一句“心口闷吃不下饭”、害得小殿下挨饿砍得快。 吕总管摇了摇头,揣手在一边看好戏,过了会儿果然见窦洪涛被人抬出来,他呵呵笑出来,对褚毅摆手:“快着快着,快把窦大人抬回去吧。” “……”褚毅默默抬手,让人抬窦洪涛回去了。 吕总管整了整衣摆,人模狗样笑盈盈重新进殿,帝王还阖眼支颐侧躺在硬榻上,眉头紧锁,显然心里极不痛快。 吕总管见状连忙收了笑,无声咳嗽一下,低声说:“陛下,刚才有宣室殿的宫人通禀,娘娘去摘星楼了。” 帝王一下睁开眼,目如寒星锋冷:“她又跑去那里做什么。” 摘星楼高可攀星,位处偏僻,又高又冷,她好好宣室殿不待,非总跑去造作! “娘娘想去,宫人们怎么敢拦。”吕总管欠了欠身,才殷勤提议道:“陛下,这宫中也只有您能管娘娘了,不如咱们也起驾去摘星楼,您也好把娘娘劝回来。” 帝王不喜反怒,冷冷笑道:“孤能劝她什么,她现在本事大得很,这天下是她当家作主,孤管不动她。” 向来深沉叵测的帝王能说出这样的话,这实在是快冒出来的怨念,吕总管心里几乎又惊讶又想笑,脸上不敢露出半分,只更殷勤道:“陛下说笑了,娘娘有再大的本事,也是要仰仗陛下,娘娘最敬重陛下,您去陪陪娘娘,娘娘嘴上不说、心里必定高兴。” “…陛下英明神武,与娘娘计较什么。”吕总管压低声音,劝道:“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娘娘怀着小殿下,实在辛苦,陛下不看娘娘,也得回去瞧瞧小殿下啊。” “……”帝王沉着脸,过了会儿站起来,冷冷大步往外走。 吕总管眉开眼笑,连忙招呼通知褚毅把外面人轰走,自己带人追上君王。 帝王走到摘星楼,远远就看见高楼边一片新建起的宫室,滚滚浓烟从宫室中心冒出来,许多宫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看见君王仪仗,连忙跪下:“陛下。” 吕总管看着这幕,大惊失色,娘娘这是干嘛,烧皇宫吗? 帝王脸一下沉下来,可怕得像要杀人,他快步走进去,一口巨大的炉鼎立在殿中的院子里,七八个铸造师满脸纠结围着低声商量,不远处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簇拥着一个素衣裙裳的女子,她拿着一块小巧的浅青色玉牌,对着阳光好奇地照。 帝王快步进来,勃怒的一句“你又发什么疯”还没出口,就看见那块玉牌。 他的声音一下掐住。 阿朝听见脚步声,扭过头,看见君王,一下笑起来:“呀,陛下来了。” “……” 褚无咎太了解衡明朝,就像衡明朝了解褚无咎一样,所以她一下一下扔着那块玉牌,慢悠悠走到他旁边,举起来给他欣赏,满脸天真的好奇:“陛下,臣妾一直有个疑惑,这玉牌是青色的,怎么叫‘金雀牌’呢?” 褚无咎:“……” “陛下爱美人,用此牌寻遍天下美人纳入宫中。”阿朝叹一声气:“只可怜了我的太平剑,我那好好的剑,被狠心的陛下断成了碎片,车成了珠…不,牌子,晚节不保,死无全尸。” 褚无咎:“……” 阿朝不知从哪抽出张小手绢,擦拭着眼角,抽噎:“我的剑,我的太平剑,我辈剑修,剑在人在,剑毁人……” “好了!”帝王忍耐地打断她:“你想干什么!” 阿朝斜着眼瞧他:“陛下看起来一点都不情愿。” 帝王冷冰冰盯着她,阿朝撇嘴,指着那些铸器师说:“我要把我的剑铸回来,我已经叫人去各州把这些牌子都收回来,但他们说这剑当年铸成牌子有各种损耗,即使如今都收回来,也还不足以融铸回原样,太平剑灵太高傲,也不肯受用寻常的材料,非得用陨铁那样的至宝,铸成一把新剑。” 帝王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旁边的吕总管心里也打起了鼓。 娘娘公然擅自去各州收牌子就算了,还要陨铁。 陨铁是天外星辰坠落化成的材料,无坚不摧,可容纳天地至烈至暴的力量,极为稀罕,历来只有最有底蕴的名门世宗的镇山大阵才配以此物铸造,上一次公然大规模收集陨铁,就是帝王建造骨窟地宫,几乎收集尽了三界所有的陨铁,现在娘娘张口就要陨铁,已经不能说是虎口夺食,根本是从帝王肚子里把东西往外掏。 帝王隐忍了好一会儿,冷冷说:“你要多少?” 阿朝眼神飘忽吹起小口哨:“那就要看你有多少了…” 帝王勃然震怒:“衡明朝!” 阿朝把手放在肚子上。 “……”帝王低吼:“别给孤来这套!” 阿朝凝望着他,眼眶慢慢红了。 帝王:“……” 帝王:“……………” 吕总管连忙哎呦哎呦:“娘娘,可不能哭啊,母亲难过小殿下也会跟着哭啊…” 帝王:“———” 阿朝又捏起小手绢,咦呜咦呜要擦起眼角,君王烦得想把她大卸八块,气得手都哆嗦,他背起手踱步,低吼她:“别哭了!吕忠!给她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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