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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裴行昭认真地看着他, “皇上真的打心底反对于阁老的谏言?” “当然反对了。”皇帝哭笑不得,“朕不是没到过军中, 所以很明白将士的军功是怎么得来的, 的确有人是别无选择从军,可绝大多数将士和您一样,是为着抱负为着家国才枉顾生死。 “退一万步讲, 您就算以为朕说这些是场面话,那朕也还有实打实反对的原由:内忧外患这才结束多久?朕要是刚登基就收回赐田, 便会让众多武官心寒。 “到那地步,您可就别想消停了, 不是整日收到向您抱怨的折子,便是命妇排着队进宫来替她们的夫君鸣不平, 求着您做主。这么多武官心怀怨愤,必然引得军心不稳, 您挨个儿安抚的话, 需要多久?没等安抚完,军中恐怕就要出乱子。” 一番话入情入理,裴行昭颔首, “哀家不是不信皇上,只是, 真要祸水东引的话,也很麻烦,同样会引得一些人递折子或进宫向皇上抱怨诉苦。” “只要不是逼着武官抱团儿与朝廷敌对,怎么都好说。”皇帝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再说了, 不是还有您么?折子多了, 进宫的人多了, 您好歹帮朕分担些就行了。” “行啊。”裴行昭笑出来,第一百零一次好奇,这皇上的脑子到底跟别的帝王有何不同之处——懒得要死,满脑子想的都是多个人帮他处理军国大事,跟他的诸多前辈全拧着。 皇帝身形微微前倾,“那您快说说,到底想出了什么妙招?” 太后对皇帝细说对策的时候,楚王、燕王走进长公主的别院,寒着脸在外书房的正厅落座。 片刻后,晋阳施施然走进来,仪态万方地落座。 两个人起身行礼,回身落座后,楚王蹙眉道:“皇姐今日用的这一招,未免太不厚道了。怎么出去转了一圈儿,连顾大局的长处都不见了?” 晋阳淡然一笑,“消息真够灵通的,没等皇上退朝就来我这儿了?” 楚王双眉锁得更紧,“你有没有想过,这事情的牵连有多广?武官要是闹起来,军中哗变,又当如何?” “不是有沙场奇才的太后么?”晋阳漫不经心的,“有她坐镇朝廷,哪个敢反?真有嫌命长的,她也能轻而易举收拾掉,那岂非更好,杀一儆百。” 楚王愈发着恼,“太后怎么可能杀自己人?再者,用兵的阵仗再小,那也是内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害得多少百姓居无定所。” 晋阳却有自己的道理:“如今天下平定,到了重用文官的阶段。那些武官效忠太后,而太后又摄政,行事不免与文官针锋相对,久而久之,气焰逐渐嚣张,便会左右朝廷,干涉国计民生。 “在他们骄狂造次之前,必须出手打压,让他们晓得,即便有太后在,也会随时遇到憋屈的事儿。 “真对太后忠心耿耿,就陪她隐忍,如果心里只有自身利弊,那就把脖子洗干净了,让太后亲手砍了脑袋。” “瞧瞧,你还有理了,这道理还一套一套的。”燕王是晋阳的堂弟,以前就没对她尊敬到哪儿去,现在更没那份儿闹虚文的闲心,“太后难道不懂得驭人之道?难道她不懂得如何说服武官恪守本分?” 晋阳给了他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太后心慈,对将士素来看重,视为手足。你想的是挺好,却不想想她能否做得到。”顿了顿,又道,“你不是一向跟太后不对路么?刚刚这话里话外的,可全是向着她。” 燕王笑容凉凉的,“曾经跟太后不对路,还不是拜姚太傅那个老白菜帮子所赐。 “他的小儿子、两个外甥到军中之前,与我私交很好。他们三个被军法处置之后,姓姚的咬死了太后仗着皇恩无法无天,故意用他的儿子外甥立威,立威也罢了,还给三个人泼了一身脏水。 “也怪我,做梦都不想到,看起来人五人六的老头子,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便信了。既然信了,就总找太后要说法,她又懒得为这种事搭理我,一来二去的,差点儿真跟她结仇。” 楚王讶然,所听闻的这些,他以前一无所知,只知道燕王那一阵跟要疯似的,一时上表弹劾裴行昭,一时又闹着要娶她。“到眼下呢?你知道是误会了太后?”他忍不住问。 燕王嗯了一声,继续骂姚太傅,“那个老不死的,可把我害得不浅。” 楚王没撑住,笑出来。 燕王接茬跟晋阳找补:“那老不死的是你头号爪牙吧?都到今时今日了,您长公主倒是跟我说说,他昧着良心不认儿子外甥的账,有没有你的功劳?” “我犯得着管你的私事?”晋阳当真不悦了,但也犯不着为了弃子跟亲王起争执,婉言道,“你也不想想,近年来我也不在京城,什么时候也不曾与太后同在一个地方,哪里晓得她军营中出过什么事。” 说了跟没说一样。燕王没了耐心,站起身来,对楚王偏一偏头,“得了,她不打正板儿,咱哥儿俩还是去别处溜达吧。” 楚王笑着说好,起身道辞。 晋阳也没留他们。 燕王背着手,边往外走边道:“长公主年岁着实不小了,还不想找个婆家,过过相夫教子的瘾?什么时候想开了,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保媒,人选多的是。” 惹得晋阳笑骂:“混小子,给我滚快些!” 燕王和楚王分头上了马车,不紧不慢地去了宫里,直奔寿康宫。和之前过来时一样,略等了等,被请进书房。 书案上有不少卷宗,裴行昭正伏案书写,不待二人行礼就道:“坐吧。什么事?” 楚王见燕王没接话的意思,委婉地表态:“听说了朝堂上的事,委实气愤,便来看看太后可有应对之策,想尽一份力。” “楚王有心了。”裴行昭手里的笔不停,唤内侍给二人上两盏顶级云雾,“于阁老进谏之事,燕王也反对?” “自然。”燕王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然他过来做什么? “哀家倒是没想到。” “一码归一码,我是那种拎不清的人么?” 能把她军法处置三个人渣、起误会争执和婚事搅和在一起,可是太拎得清了。裴行昭忙里偷闲,笑笑地瞥他一眼,不掩饰揶揄之意。 燕王下巴抽紧。 楚王瞧着,便知燕王只是单方面解除了误会,却没告知太后,心里暗暗失笑。 “不说那些有的没的,”燕王道,“太后有什么需要人跑腿递话的事儿,吩咐一声就成。”刻意放低了姿态。 她以前狂傲的德行是很气人,但对百姓的体恤是寻常帝王名臣都未必能及的,晋阳和朝臣却利用她最珍贵的品行算计她,定然心寒得紧。 作为冷眼旁观的人,不免觉着她比倒霉孩子还倒霉,替她窝火,不帮她做点儿什么,那日后也不敢说是心怀大仁大义的男人了。 裴行昭手里的笔顿了顿,望着两位王爷,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两位可有化解的法子?” 燕王的方式是直来直去:“那姓于的肯定干净不到哪儿去,查他,弄死他!” 楚王汗颜,“治标不治本,就算今儿这几个这会儿就死了,可他们煽动文官不满的话已经说了一车,怕已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他们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些人反而更激愤。” “那怎么着?”燕王从听到消息就开始头疼,头疼久了就来了火气,“他们那些歪理,在文官听来,都是合情合理,还把太后拉下水了,武官要是有不识数的,兴许还以为太后要卸磨杀驴呢!” “什么卸磨杀驴?”裴行昭不悦,“好好儿说话,别瞎打比方。” 燕王倒是笑了,“我注意。这不是气着了么?刚刚我们去找她说道了几句,她一句人话都没有。” “你们二位有心了。”裴行昭和声道。 楚王一面沉思一面道:“通常朝堂闹出一件大事,想要压下去,只能出一件更大的事。可现在能从什么地方着手呢?”总不能好端端地制造祸端。 裴行昭微笑道:“顺着他们的心思往下想辙就成,这就是看谁胆儿更肥的事儿。” 楚王和燕王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异口同声:“太后已有对策。”不是询问,是肯定。 “有大致的章程了,细说起来,也关乎你们。”裴行昭书写的速度更快了,“你们等等,哀家要写一些书信,传话出去。” 两人颔首,坐在一旁喝茶,不再打扰她。 写完十来封书信,裴行昭亲自烤漆封印,交给阿妩从速送出,这才对两位亲王道:“哀家说实话,平日也没闲着,查过晋阳和她那边三位托孤重臣的家当。” 查别人的家当,燕王相信,但是,她查晋阳的家当……是真查到的,还是放火时顺来的?他笑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直接忽略,婉言道:“文官以为勋贵武官守着大鱼大肉,却没想过,有些人守着珍馐美味,便是想到了,估摸着他们也没胆子提。这回哀家就胆大妄为一次。” 两人已经不在气头上,本也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太后刚刚提及晋阳,是不是要从皇室宗亲下手?”楚王问道。 燕王则已坏笑起来,“这招好,这招有意思。” 楚王又思忖片刻,也笑,“这下好了,阵仗更大,筹谋好了,闹上三五年也未可知。” 裴行昭见他们已经会意,便不再赘言,转而笑道:“你们倒也不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总好过让他们得逞。”燕王道。 “没错,毕竟关乎整个官场。”楚王的话更实在,“况且,先帝以前的确赏过我们田产金银,但那时不安定,我们都没领赏,领了的也都又转手分给百姓了。真有心积攒产业的宗亲,谁也不会单指望着那些赏赐。” “晋阳就不同,得什么就捞什么在手里。”燕王已经在摩拳擦掌,“我手里有两个言官,对晋阳铺张奢靡的事儿门儿清,等我回去就让他们整理证据,到合适的时候上折子。” 裴行昭不免问:“是她在京城还是地方上的?地方上的我能安排。”同样的事情,人手没必要扎堆办。 “自然是她在京城的破事儿,那俩言官都是给事中,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燕王笑道,“到地方上我得夹着尾巴做人,能查谁啊?要不然——”要不然,也不会为个乌龙事件误会她那么久。不过,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那就好。” 楚王则在琢磨于阁老,“如今崔阁老的案子虽然悬而未决,但谁都知道,他是如何都不能回内阁了。 “次辅的位子,按之前排序的话,是宋阁老接任,宋阁老出了大的差错,才能轮到于阁老。 “于阁老这次挑头生事,想的就是此事若能施行,他的政绩就会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瞧着太后对宋阁老有些抬举之意,眼下能不能将此人用起来?他在官场极善钻营,盘根错节的亲戚便很多,常来常往的官员更多。私下里,我与他时不时在一起喝喝酒。” 裴行昭欣然颔首,“哀家也有这打算,正发愁找谁递话给他呢。你若是能出面,再好不过,只管将打算透露给他。” “那么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楚王起身。 燕王也随之站起来,“我再想想善于敲边鼓的人手,怎么也不能让文官沆瀣一气。” “行啊,有劳二位。”裴行昭笑着端了茶,唤来李江海送二人出门,之后,悠悠然地帮晋阳清算起家当来。 午后,未正时分,裴行昭、晋阳和重臣相继到了养心殿。 皇帝先给裴行昭行礼,请她落座,随后才应承其余人等,唤内侍赐座。 龙书案两侧分设了紫檀木桌椅,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裴行昭与晋阳分上下手就座。 于阁老很积极地向太后、长公主说了收回赐田的事,末了问裴行昭:“太后以为如何?” “于阁老打着哀家的幌子行事,哀家能如何?”裴行昭和颜悦色的,“这不是一时半刻能斟酌出章程的事,你未免过于心急了些。” 她已安排好了,但多出一半日的时间更好,令自己的胜算更大,令晋阳那边陷入得意或担忧,都对自己有利。 于阁老顺势套话:“也就是说,太后是赞同的?” 镇国公花白的眉毛动了动,欲言又止。 皇帝看到于阁老就来气,刚要出言训斥,却见裴行昭微不可见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他立刻会意,忙敛容正色,从容地拿起将要议的事情的折子。没见真章,他跟个任人怂恿拿捏的臣子置气,实在跌份儿。 宋阁老斜着他,“太后都说了,不是短时间能拿出章程的事儿,你听不懂么?” 于阁老扬眉,刚要呛声,宋阁老却已继续道: “是你来找我等议事,还是皇上、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来找我等议事?谁跟你说要继续磨烦赐田的事儿了?皇上太后都说了要斟酌,你却怎么跳着脚地要立竿见影?那你去办好了,去挨家挨户收赐田去。” 夹枪带棒又扣帽子的一番话,于阁老还真不敢接话了,心想自己也是有些心急了,小太后进退维艰狼狈不堪的日子还长着,何必非要当下目睹呢? 皇帝轻咳一声,道:“今日主要说说崔阁老的案子,此事张阁老时时过问,常与三法司的人碰头,最是清楚。张阁老,你仔细说说。” 张阁老恭声称是,将崔阁老入狱至今的桩桩件件娓娓道来,用意是细致地告诉裴行昭自己这边的进展,让她心安。 裴行昭猜得出他的心思,很认真地聆听,一步步的,笃定崔阁老就快支撑不住了,心境愈发明朗。 皇帝对崔家亲朋的不法行径很重视,加上有意拖延时间,便又进一步仔细询问张阁老。 晋阳默不作声地听着,心情与裴行昭大相径庭。崔阁老本是把好刀,却栽了这样大的跟头,有生之年也不能指望他挟制张阁老了。 也不知道这于阁老到底堪不堪用。 六部、内阁是朝廷枢纽,阁员都在六部身居要职,但内阁又不能完全代表六部——镇国公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吏的任免调动,正因职权过重,从而不能入阁,且被内阁分权。 说起来,镇国公梁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因此才有梁家自开国到如今的显赫富贵,历代镇国公所享有的待遇,与宗室亲王相同。本是行伍门第,这一代的镇国公弃武从文,亦是位极人臣,已是难能可贵。 而张阁老既是兵部尚书,又兼吏部左侍郎,没事便只是挂个虚职,专心辅助皇帝处理政务,一旦有个什么事,虚职就成了实差,可以过问、干涉吏部各项事宜。不被这样重用,谁又会穷尽一生地谋取那把交椅? 当然了,首辅也会被分权,譬如执掌的兵部,便有身为五军大都督的英国公、各个领兵的封疆大吏制衡——凭你兵部想怎么着,我不同意就能驳回去,有公文再有圣旨的情况下,才会二话不说地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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