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特别好的局面,但如今那些封疆大吏多为裴行昭的拥趸,对张阁老的制衡简直成了助力。 所以,裴行昭就算只有首辅一人相助,便能与晋阳分庭抗礼数年。晋阳就是被这种局面压的,才铤而走险,去动武官已经入口的肥肉。 她也不是要让成名的将帅待遇与文官一样,最终目的是让他们适度地交出一些,出点儿血,明白官场已不是先帝一度重武轻文的情形,不要再将裴行昭视若神明或修罗般的存在。 裴行昭站的越高,兴许越不能为他们谋得长远的安稳太平——自来文武相轻,文官也从不是吃素的,到了他们掌权治理天下的年月,沙场上的功臣不被一个个地忌惮从而铲除,已经难得。 晋阳遐思间,皇帝和裴行昭、张阁老商量着安排好了崔家一案的后续,连传几道圣旨、懿旨下去。 案子就快结了,崔家保不齐要从京城消失了——这是所有重臣的共识。 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正时分,皇帝觉得差不多了,叮嘱晋阳明日上早朝,遂遣了众人,邀太后、首辅留下,另有要事相商。 众人各怀心思地告退离去。 晋阳回想着皇帝、裴行昭的神态,也拿不准他们是认头了,还是胜券在握。避而不谈,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在拖延时间? 出了宫门,晋阳唤住镇国公,声音低而郑重:“命那些上朝的官员备好折子,明日早朝一起出面进谏。” “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镇国公道,“这本就是谁都不能直言反对的事情,小火慢攻,胜过燃起大火。火只要烧得旺了,便保不齐殃及自身。” “既然横竖都没人敢否决,更要从速行事。国公爷,她裴映惜越是窝火忍耐,日后弄出的乱子就越大,把她气急了,她会干出什么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倒是。她一上火就是一身匪气,脑子也不是寻常人的转法,唉……”镇国公摇了摇头,“臣知道了,这就传话下去。” 两人作别,各自急匆匆回了居处,反推有无纰漏,再进一步地完善章程,给各个需要用到的人传话。 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翌日早朝之上,事态的进展,全不在预料之中—— 裴行昭与晋阳就座,重臣行礼平身后,皇帝拍了拍案上几道折子,道:“这是几道加急的折子,连夜送到了朕手里,朕反复看过,心惊不已。”说着,命李江海传给太后、长公主过目。 头戴龙凤冠、身着明黄大袖衫的裴行昭一目十行地看过,声色不动。 按品大妆,一身华服的晋阳看了,面色微变。 她已经是冒险行事,裴行昭却比她胆子更大! 这时候,楚王、燕王联袂而来。他们都在五军都督府挂着个闲职,平日里并不参与朝会,但若以亲王身份上朝,也属正常。 皇帝笑容和蔼,给二人赐座,“正好要说关乎皇室宗亲的事,你们听一听也好。”随后朗声道,“这几道折子,是弹劾两位公主,她们本就有封地,赐田颇丰,却还不知足,四处侵占百姓的田地,奢靡成性。几位爱卿要朕想个法子,治标治本。” 被弹劾的两位公主,一个是被拘禁起来的安平,一个是在金殿上的晋阳。 于阁老应声道:“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两位殿下是否行差踏错,皇上派专人查实即可,当务之急,却是朝廷收回赐田之事。此事若能落实,不知要惠及多少百姓,臣恳请皇上早做决断!” 宋阁老再一次适时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扬声笑道:“凡事都需得走一步看三步,皇上、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更要走一步看十步。若非金枝玉叶之事关系重大,皇上何必着意提出?”抬完杠,向上行礼,“请皇上明示!” 对于宋阁老几日的表现,皇帝很满意,此刻颔首一笑,“皇亲国戚所得的赏赐、安享的富贵,到底是否合理,朕想与诸位爱卿探讨一番。” 于阁老还没转过弯儿来,焦虑又气闷,可关乎皇室的话,却不能接。 他如此,别人亦如此。抢着搭这种话,等于坐实了皇帝事先给自己递了话,出了金殿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裴行昭却望向镇国公,“梁国公,皇上所说的,寻常官员不清楚,你却是不同。哀家没记错的话,梁家历代国公所享有的,与亲王一般无二?” 镇国公欠了欠身,又闭了闭眼,心里别提多丧气了。晋阳千算万算,还是算计不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匪类,保不齐,他和长公主要一道引火烧身。再怎样,话却是不能不答的,但又不能顺着对方的心思抖落家底,只是道:“老臣已经年迈,且对庶务一窍不通,太后娘娘忽然问起,臣真不知从何说起。” 裴行昭笑道:“梁国公记不清,哀家倒是有所了解。” 皇帝忙道:“请母后说说,让大伙儿都听一听。”算账、报账的事情,谁也别想指望他,看到那些名录就犯晕。 裴行昭颔首,和越的声音如珍珠落入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我朝,亲王一年,供禄米五万石,白银一万五千两,锦缎百匹,纻丝、绢各五百匹,沙罗、夏布、冬布各一千匹,此外,名下的赐田在五六千亩左右,平日所需一切,宫中都会及时赏赐下去。梁国公,哀家可有记错?” 镇国公支吾着,“老臣年迈,委实记不清啊。”继续装糊涂。 其余的朝臣却是面色迥异,有惊讶的,有羡妒的,有不满的。 燕王却道:“太后说的没错。” “而且,太后只是说了大致的情形,实际要比这更多。”楚王接话道,“正因此,本王与燕王常觉惶恐。我们虽也曾下民间,到军中,却并没什么建树,就算比起小小的守城之主,也觉汗颜。” 话题到了皇帝心里有数的这一节,将这话题延伸下去:“即便是当初立下奇功的太后,先帝也不过赏赐两千亩良田,白银一万两,四时供应更不消说了,连亲王三成里的一成都不到。至于别的名将,得一千亩良田的已是凤毛麟角,其余赏赐又远不及彼时的太后。” “是啊,人家在烽火狼烟里拼命数年,才换得天下太平,不给些赏赐才是天理难容。眼下人家镇守各处,让这京城里的人过得更加安稳无忧,没邀过功,反倒被人惦记上了那点儿家当。”燕王盯着于阁老,故意阴阳怪气的,“扯着太后的旗号,满口道德仁义,在本王看来,却只有从头到脚的穷酸气。同样的赏赐,本王给你,你敢不敢拿命换?你就算死得起,又能救几个百姓?” 皇帝和楚王都无声地笑了。燕王就是这毛病,随时随地能激得人跟他吵一架。 于阁老就算再沉得住气,被这么挖苦一番,脸上也挂不住了,当即反驳道:“王爷这话有失公允了吧?臣是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但也是为了安抚文官的不满之情。的确,用兵的年月要依仗万千将士,但太平的年月却需要文官齐心协力地出谋划策、改善民生、开创盛世,到何时,最重要的也是民心,臣为这初衷进谏,到底有何不妥?” “等到多数文官有所建树的时候,你再惦记别人的荷包也不迟。”燕王轻蔑地笑了笑,“你但凡有点儿像样的政绩,也不会张罗这种事。打量着我们这一辈的名将涵养太好,不会对你动手罢了。可作孽的人迟早会遭报应,日后吃饭喝水都当心些,噎死呛死了你无妨,再笑死几个就不好了。” 宋阁老和一些朝臣忍俊不禁,低低地笑起来。 于阁老恼羞成怒,险些气得倒仰。 晋阳咳了一声,不悦地睨着燕王,“好了,话还越说越远了。”随即对皇帝和裴行昭道,“于阁老的意思,应该是皇室归皇室,臣子归臣子,这两桩事并不冲突,以我之见,倒是不妨由简入难,先收回官场的赐田,再着手皇室宗亲所得赏赐的事。” 裴行昭定颜一笑,“哀家倒不是这样想的。正如于阁老反复强调的,事有轻重缓急。白白享有过多赏赐的皇亲国戚,可比官场中得到赐田的人多,更有那人心不足大肆敛财的。既然为着百姓着想,当然要从分量重的一头着手为好。” 晋阳挑眉,隐含凌厉之色,“我不懂,为何不能同时着手?” 裴行昭用下巴点了点她手边的折子,“两位公主奢靡无度侵占田地,要查;是否有一丘之貉,也要查。皇室中人立于危墙之下在先,有赐田的官员却不曾行差踏错,既然如此,为何不先从皇室着手? “朝廷的衙门就那些,摆在那儿,崔阁老一案已令三法司日夜不得闲,皇室的事情查起来千头万绪,人手已经不足,收回赐田的事,晋阳想让谁去做? “你、镇国公还是于阁老?你和镇国公都是坐享皇室丰厚赏赐的,说话能有底气?于阁老既非首辅又非次辅,是礼部尚书,他说话能服众? “何时起,赐田的事儿跟礼法相关了?勋贵武官的涵养再好,也少不得请朝廷派个说话能服众的人去吧?这要求不过分吧?” 语声刚落,楚王、燕王异口同声:“不过分。” 裴行昭对二人一笑,表示领情,继续对晋阳道:“你们口口声声奉行爱民之道,可在这大局初定的年月,百姓最爱戴的是将士。 “将士用军功换得高官厚禄,是古来的惯例,只要将士不曾侵田扰民,百姓便不会有异议。 “倘若朝廷在这时颁布收回赐田的诏令,惹得百姓为将士抱不平也未可知,到那地步,岂非本末倒置。” 她见晋阳还要反驳,索性连场面上的尊重也不给她了,轻一拂袖,“皇上和哀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收回赐田的事不是不办,但要分个主次。干干净净的田地,先让勋贵武官打理着,涉嫌不干不净的,先一步查实。 “晋阳是被弹劾的金枝玉叶之一,本就该避嫌,不表态也罢了,既然和于阁老一样激进,哀家只好开罪你了。” 晋阳咬了咬牙,一股浊气上涌,闷得她难受至极。 原本以为,再不济也是各退一步了事,却不想,输得这样难看,还搭上了镇国公。 然而事情还没完,那边的皇帝忙着雪上加霜: “太后说与不说都一样,安平与晋阳被人弹劾,证据列的清清楚楚,势必要锦衣卫协助刑部详查。如果你们能主动交出产业的明细,便知是心中无鬼,反之,朕只好帮你们核算一番。 “说起来,晋阳贵为长公主,协助皇室参详旧制的纰漏是应当应分,若能做个表率,太后与朕都会记下这份人情。 “还有镇国公,是否觉得理应享有皇室给予的一切,也上个折子,仔细说说,若是削减,该削减到什么地步……” 字字句句连续砸来,晋阳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她不知道是如何退了朝,如何走出的金殿。 裴行昭在前面等她。 晋阳款步走过去,眸中锋芒毕露,“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不觉得。” “我不过是想扭转朝廷重武轻文的格局,为的是官场百花齐放。” “百花齐放?”裴行昭扬眉一笑,睥睨天下的气势更盛,“我只信奉我花开后百花杀。” 晋阳就笑。她只能笑,没有应对之辞。 裴行昭静静地凝着她,“犯我的忌讳,你是上瘾了吧?可你总该知道,我最擅长的是跟人犯浑。我忍你忍够了,也到我追着你找茬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嗷,上午写了六千,感觉不上不下的,就接着写了~没赶早更新,但也是个肥章,算补过了叭~ 按规定标注下:我花开后百花杀,引用自黄巢的《不第后赋菊》 么么哒,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贵太妃抹着眼泪, 坐在太皇太后床前的椅子上,详尽地说了这两日朝堂上发生的事。 得知吃瘪的是晋阳, 太皇太后毫不意外, 而且颇觉痛快,“活该!先是利用我,又想让裴行昭失去军心, 胃口忒大了些,她也不怕撑死。” 贵太妃小心翼翼地道:“晋阳也不算利用您吧?那件事到末了, 谁也没让她担干系。” “她还想怎么样?”太皇太后怒瞪着她,“趁着我精力不济, 白日里服了药睡得多,她带这个带那个的来请安。她要是不带人进来, 那些人能有戏唱?得亏裴行昭是个明白人,不然我跟谁说理去?” “您别动怒, 消消气。”贵太妃忙解释, “我只是觉得,她们那样的人,有个什么事, 怕都是有着数不清的弯弯绕。那件事,说不定晋阳也是被人算计了。” “你总向着她铱誮说话做什么!?”太皇太后火气更大, “有事就说,没事就快给我滚!” 贵太妃低泣起来,“我……我是担心两个孩子啊……安平都那样了,还被人弹劾奢靡无度。有重臣主张削减宗亲的赏赐用度,这不但关乎安平, 还关乎她的哥哥。” 安平的胞兄康郡王, 去年随钦差一道离京赈灾去了, 正在返京途中。 “安平哪样了?”太皇太后冷冷地望着贵太妃,“你跟我提这些,不外乎是指望着我去求裴行昭,求皇上,对他们雷声大雨点小的发落,那我也跟你交个底,我日后只求太太平平地颐养天年,再不会管宫门外的事情了。裴行昭是我惹不起的人,皇上皇后有她撑腰,我就也惹不起。听清楚,记在心里。” “可是,我的一双儿女,也是您的亲孙子亲孙女啊。”贵太妃泪水涟涟,“我帮不了他们,您再不予理会,那他们往后还有活路么?再说了,安平可是您一手带大的。” 太皇太后不是称病躲闲,是真的头疼,浑身不舒坦,人在病中,心思就分外敏感,侄女的话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我一手带大的安平?是啊,她在我宫里住了些年头,我对她的确是过于娇惯了,凡事都依着她,不准任何人给她委屈。 “只是,她在我宫里那些年,我每日礼佛,至多有一半个时辰见见晚辈、命妇,每日和她不过是一起用三餐,最多说小半个时辰的话。你那时来我宫里,哪次不是盘桓一两个时辰才走?有多少次在这里陪着安平一起睡? “我拦着你们母女相见了?我不准你教导自己的女儿了? “我教导无方,这种话我近来听得不少,却独独没听你说过,你是瞎还是聋?看不出自己的女儿长歪了?” “……”安平被养歪了,究竟是谁的责任,这还重要么?重要的不是眼前的困境么?贵太妃哭得更凶了。 “我再怎么教导无方,慈宁宫的宫人再大胆,也不可能有人教她与人苟且吧?她在宫外那所宅子的仆从,是不是你给她挑选的?” 贵太妃无言以对。 太皇太后犹不解气,“一般的年岁,有人做了摄政的太后,凭谁再怎么诋毁,都不能否认人家一身傲骨,一身风骨,想破了头也别想在人家品行上找差错;有人却养男宠,与人鬼混,勾栏院里还有洁身自好打死也不卖身的清倌呢!我看她不是投错了胎,就是你生养时被人调换了亲生女儿却不晓得,不然皇室怎么会有那等肮脏下贱的东西!” 贵太妃这半生也没听过这么诛心的话,差点儿气晕过去。 “总而言之,安平的事,你别想着全推到我头上,她七岁到十七,你都是后宫独大的贵妃,不是没能力照顾管教她。这些细理别人犯不着深思,可你总该心里有数,我与你至多是半斤八两。再者,以后过来,请安、说说话也罢了,要是说门外的事,便不需再来。”太皇太后摆一摆手,“我累了,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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