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姑嫂两个就没情分可言, 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 见礼落座后,晋阳开门见山, 说了后天举办宫宴的事,用谁做由头、意在与太后比试棋艺, 一一道来。 皇后只问:“太后娘娘可同意?” “已同意。”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皇后道, “在何处比试棋艺,要如何布置,还请你拨个人过来, 仔细说说。” “这是自然。” 皇后又淡淡地道:“既然有给宁太妃庆贺寿辰之意,便需要服侍过先帝的老人儿凑凑趣, 也该问问太皇太后愿不愿意给楚王添一份体面。你先去慈宁宫一趟,问问她老人家的话音儿。本宫还有事,料理完了才能过去。” 晋阳听着那全然是吩咐的语气,心里自然不舒坦。可又有什么法子?时移世易,她一堆理不清的官司, 自是被人怠慢。当下笑着说好, 起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之前发作了贵太妃一通, 歪打正着,将胸中积压的郁气疏散了出来,这两日已经大好,如常念经抄经。听得晋阳过来,她第一反应就是不见。 晋阳不肯走,让宫人递话,说了来意。 太皇太后想了想,还是不见人,道:“等哀家问过太后、皇后再说。让她快些走。” 晋阳听了答复,无所谓地笑了笑,出宫回了别院。 寿康宫那边,宋阁老来见裴行昭,径自跪倒在地:“臣是前来请罪的。” 裴行昭瞥他一眼,想了想,“你先前捐出来的绸缎,崔阁老帮了你多少?” “有六千匹。”崔家没人提及此事,却不意味着裴行昭想不到查不出,宋阁老主动请罪势在必行,却要选个恰当的时机。最近这一段,他自认表现还过得去,没少为她和皇帝出力。 “哀家猜着,是崔阁老私下里给你张罗的。放心,他没提过,谁也不会追究这事儿。”裴行昭道,“终归是化成银钱,到了百姓手里。” “太后娘娘圣明。” “以前,有的人手伸得太长,有弊无利,阁老可知?” “臣知道,只是……臣不敢多想,想了也没用。” 裴行昭轻轻一笑,“难得,阁老也有说大实话的时候。” “臣自知圆滑得过分了些,若非太后、皇上海纳百川,臣早已死无葬身之处。” 裴行昭淡然道:“阁老以前固然有些过错,但要寻根究底,终归是宫里的错。” 宋阁老心念数转,“臣恳请太后娘娘,容臣继续尽力将功补过!” “阁老如此,却不知令堂、尊夫人是何意。”裴行昭道,“她们苛待过谁,你心里清楚,你要担几分干系,哀家就不深究了。” 宋阁老的脑筋照旧飞快地转着,听出言下之意,“臣的三弟的确被平白耽搁了十数年,无关他人,是臣之过。臣想尽快写道为朝廷举荐人才的折子,虽说是亡羊补牢,却总好过无作为。” “人才要举荐,家事也要理清楚。实在有心无力,就让人家分出去单过。宋老夫人非把人绑在跟前磋磨,到底存的什么心?你又到底存的什么心?” “臣再不敢了,往后再不会由着高堂把持家中。” 宋老夫人是宋阁老的继母,其实他平时也不少受窝囊气,裴行昭既然了解这些,便只是敲打而不责怪,“罢了,你心里有数就成了,往后遇到属实为难的事儿,便来跟哀家念叨念叨。”停了停,有所指地道,“哀家不爱理会别的,就爱理会这种不把继子庶子当人的事儿。” 宋阁老听到提及继子那一句话,犹如暴风雪中喝了姜汤,周身都舒畅起来,忙不迭谢恩。有心想说说自己那个继母还干过什么令人齿冷至极的事儿,但转念一想,太后一定比自己还清楚,否则也不会着意提到继母了,便歇了这心思,适时地告退。 阿蛮笑道:“这倒好了,也不用皇上敲打宋阁老了。” 裴行昭也笑,“只怪这人太识相,根本不用宫里先找他。” 皇亲国戚不好当,只要自家门里的女子在宫里式微,门第就会被有心人盯上,大事小情凡有差错,都能说成是给皇室抹黑。相反,如以前太皇太后、贵太妃得势时,日子便过得很是惬意自在。 . 什刹海。 沈老爷走进一所景致甚是优美的宅邸,顾不上风尘仆仆,径自去书房找自己的儿子。 沈居墨站在棋桌前,一手握着白子,一手握着黑子,自己与自己博弈。 沈老爷大跨步进门来,刚站定,便质问道:“居安都那个样子了,为何还不给他个痛快的了结?” 沈居墨看也不看父亲,从容的落下一枚黑子,“您以前不是不让我杀他么?” “那你们就把他鼓捣的比死了更难受?!” “他自找的。” 沈老爷走到棋桌前,一把拂乱了棋局,“你给我好好儿说话!” 沈居墨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说什么?没您纵容无度,他也不见得变得那般下作。” “你不在我身边尽孝,是他从小到大在我跟前彩衣娱亲,我对他娇惯些不是情理之中么?” “这说话怎么一点儿道理都不讲了?是我自个儿跑去找老爷子的?那不是您当年求着老爷子把我带走,让他留在跟前悉心教导的?” “我怎么知道他最终把我儿子教成了漕帮帮主?” 沈居墨斜睨着自己的父亲,“漕帮帮主上不得台面,我知道,那您干嘛让沈居安进漕帮?那时候是谁一再好话歹话的让我把人收下的?” “……”沈老爷没词儿了,扑通一下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干的混账事儿,要是抖落到明面上,沈家连一个活口都不能留。”沈居墨目光沉沉,“我么,到底执掌着数万人之众的漕帮,倒是能置身事外。” 沈老爷一惊,端着茶杯的手有点儿抖,“他到底做了什么?难不成,真去找太后娘娘寻仇了?” “知道的不少啊。”沈居墨从他手里拿过茶杯,倏然摔碎在地上,“以前跟我一个字都没提过,您到底安的什么心?那畜生到底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您要是活腻了,就陪那畜生做伴儿去,我娘我弟弟妹妹还得活呢!” 沈老爷被惊得站起身来,“你你你……你是要造反啊你,还知不知道我是你爹啊,啊?!” “你要不是我爹,我早把你水葬了!”沈居墨一拂袖,满脸清寒,“往后凡事听我娘的,少来我面前犯浑。回家去!” 有两名宅邸中的管事走进来,赔着笑把沈老爷请了出去,总归没让自家帮主的爹面子上太难看。 沈居墨收拾好棋子,重新摆好刚刚被阻断的那局棋。 他自己是经常纳闷儿:娘亲表里通达,聪慧流转,自己也敢说一句天资不错,弟弟妹妹一个个也都是晓得事理明白轻重的,挺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有个那么不识数的爹? 他甚至问过娘亲,说您当初到底看上我爹什么了?娘亲想了想,就叹了口气,说只能是看上那张脸了呗。 除了一张少见的好看的脸,父亲一无是处。 也罢,横竖家里是祖父祖母和母亲当家,没父亲什么事儿,想在他的漕帮搅和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不用上火。 这些年,他都是这样宽慰自己,消减火气。 手下阿七走进来,捧着一副画像,展开来,“这人就是付云桥,打点官差拿到的画像。” 沈居墨认真地端详片刻,确定自己从没见过。画像中人的样貌跟他爹有得一拼,委实不凡。但即便是用来缉拿的画像,眉宇间也透着清逸淡泊,真人的气度一定胜过他爹数倍。 可样貌再不俗又有什么用?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罢了。 人不可貌相的例子还真不少。 行昭由着官府满世界张贴画像告示,意味的反而是难以抓获,不然,锦衣卫或她的暗卫就能办了。 那这人便很是棘手了。 如此,他不妨从别处下手。 思忖了一阵子,沈居墨吩咐道:“传阅这画像,不在京城的,便去细瞧附近官府张贴出的。有见过此人的,立刻来我面前回话,务必言之有物。悬赏最高一万两,五千、三千、一千次之,全在于说的事情有多大的用处。” 阿七立即称是,随后,下意识地端详着那副画像。 沈居墨一乐,“想赚钱,大可也想门路,能带人到我跟前儿说点儿有用的,我也照赏不误。” 阿七也笑,“属下试试,也招呼弟兄们都这么办,人多了好办事,胡说八道骗钱的,立马撵走。” 宁太妃在宫里二十多年,属于那种始终安分守己的,育有皇子之后,也不曾有过半分妄念,做派反倒更加谨慎。 到了近些年,愈发明白自己的处境:儿子娶妻,她没有挑选的资格;儿子能否建功立业,她什么都帮不上。由此,索性在深宫里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习字作画,侍弄花草,做做针线,用这些打发漫漫晨光。 之前楚王府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她吓得不轻,担心儿子就此沦为笑柄,再难抬起头来做人。越是贵为王爷的人落魄,那下场便越是凄惨。 好在没过多久便知道,太后和帝后都没借机责难他,而且他还与燕王走动起来,大殿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辅助太后。 宁太妃的心这才落了地。再久了她不敢说,十年八年之内,别说皇室,便是这天下,也要由太后做主,儿子既然有了追随之意,便会踏踏实实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那么长的年景,不愁留下后路,足以保障这一生的安稳。 听得宫里举办宴请,与自己有关,宁太妃起先想谢恩之后婉拒,再一想,这又不是给自己脸面,是给儿子体面,那么不论如何,都该听从皇后的安排才是。因此,也便爽快应下了,尽心筹备宴会上的一应穿戴,力求不张扬也不寒酸,不出任何差错。 再者,她也听说了晋阳要和太后比试棋艺的消息,实在是想亲眼目睹那般盛况。 这期间,皇帝与一些官员也相继听说了,一个个的喜上眉梢,更有官员为这事情进宫面圣,恳请太后与皇帝隆恩,允许五品及以上官员携家眷进宫赴宴,不为别的,只是想开开眼界,哪怕只是站着都可以。 只为今时今日的晋阳,怎么样的官员都不敢说这种话。皇帝想着这也是给小母后锦上添花的事儿,大手一挥,准了。准奏之后,却到晚间才想起派人知会皇后。 把皇后气得不轻,求太后揍他一顿的心都有了。 她这边是循例安排的饮宴之处,最多能容纳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家眷齐聚一堂。他同意五品官来没什么,但官员自来是这样,身居高位的凤毛麟角,品级越往下,人数就越多,就跟官场里随手能抓一大把七品八品未入流,找半天也不见得能抓住个二品三品大员似的。 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他还不及时知会她,宴请的时间又近在眼前,这要是她以前没站稳脚跟的时候,便只有让人看笑话的份儿了。 生了会儿闷气,她自我开解道:“罢了,幸好他没更离谱。要是一高兴,让在京七品以上的都来,本宫就只能脱簪请罪去了。” 素馨听得啼笑皆非。 “日后得找个机会,提醒他一声,别太不把坤宁宫当回事。不然,本宫可就要向太后娘娘告他的黑状了。”皇后说着,展开御花园的堪舆图,挑选起适合的宴请之处来。 . 裴府那边,这次进宫赴宴的女眷,二夫人自是当仁不让。 她斟酌之后,决定把宜家也带上,亲自跟她说了听到的原委,“你又有很久没见过太后娘娘了吧?恰好这次有机会,便随我一起去。” 等到三夫人死后,这孩子就要守孝三年,没个像样的理由,是不能出门走动的。 裴宜家听了,道:“上次见太后娘娘,还是她进宫前,一次出门经过郡主府,遥遥地望见她策马出府。” 裴行昭进宫前,待嫁之处是自己的郡主府,不理不见裴家及一众亲戚。封后大典、先帝驾崩哭丧、册立皇太后的大典,如裴宜家这般的寻常闺秀不能进宫。 “这一算,日子又不短了。”二夫人笑道,“衣服来不及现做,我让人去成衣铺子买回了两套颜色相同的,尺寸稍微有些大,已经改好了。专门问了掌柜的,这两套衣服都是独一份儿,不会害得你跟人穿重样的。” 京城的成衣铺子,多数是售卖男子衣物鞋袜,为女子开设的,只针对各家贵女,绞尽脑汁地用新样式新料子,手艺一流,成色甚至胜于一般门第里女眷的穿戴。价格不消说,自然是贵得很。 裴宜家晓得这些,歉然道:“又让二伯母破费了。那我跟您去,哪怕只是远远地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呢。” 二夫人携了她的手,“你像是打心底敬重太后娘娘?” “嗯。”裴宜家眼睑垂了垂,“爹爹的灵柩,是太后娘娘送回来的。她本就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长途跋涉赶去爹爹阵亡之地,亲自送爹爹回来……” “好孩子。”二夫人心里酸酸的,搂了搂她,“太后娘娘也记挂着你。” 裴宜家努力绽出笑容,“我倒是不求太后娘娘记挂,只求她身子康泰。听说行伍之人,大多会落下很多病根儿,她比起别人怕是更严重。” 二夫人又何尝没想过这些,此刻却只能安慰侄女:“太医院里不乏圣手,有他们尽心调理着,太后娘娘总会养好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也是呢。”裴宜家笑着点头,又道,“那我去跟我娘说一声,她虽不见我,怕过了病气,我也该隔着屏风知会她一声,她会高兴的吧?”说完,有些不安,“其实,她病着,外祖父家里又落难了……我还出去……” “别想那么多,凡事有轻重缓急。”二夫人紧握了握她的手,“二伯母陪你一起去。” 三夫人隔着屏风听了,语气里难得有了几分欢喜,叮嘱女儿:“我这病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二伯母带你进宫,是为了你好,要你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要是能得太后娘娘一两句提点,就再好不过了。旁的事不要管,见了太后娘娘也不要提。你只是个小孩子,不要自以为是地乱说话,知道么?” 裴宜家乖顺地道:“知道。” “那就好,去准备吧。”三夫人又向二夫人道谢,“凡事都指望二嫂费心了。” “不用跟我客气,你好生将养着。”二夫人道辞,携裴宜家离开。 路上又想着,进宫是大事,她倒是清楚那些礼仪规矩,却不是教人的料,起码一半日里不能让宜家全然领会又记在心里。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记起行昭很赏识一个叫芳菲的宫女,将人安置在了郡主府,她去求芳菲相助的话,应该能成。 遂一刻也不耽搁,命管家备了车马、十二色礼品,带着宜家出了门。后来果然不出她所料,而且事情出乎她意料的顺利。 转过天来,依照宫里派发的帖子指定的时间,估算着提早出了门。未正时分,二夫人和裴宜家相形来到宫里,随引路的宫人去往御花园里的集福堂。 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湖水如镜,是花色不多的时节,宫里却是姹紫嫣红之景,又有汉白玉的路、桥玉带般萦绕其中,将各处纵横贯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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