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很清楚的记得这些言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遍,侧了侧头,“若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为什么会于事无补?” “是啊。”裴行昭再一次放下笔,双手安静地交叠在一起,“若他或我回到三年前,已知案子那么多枝节,那么多参与的人,没办法挽救局势?” “一定可以啊。”阿妩握着墨锭的手也停了下来,凝神思忖片刻,大大的杏眼一亮,“这其实也是他提醒您的一个要点。不,不是提醒您。” “怎么说?” “您对陆将军、杨将军案子的这个劲头,我和阿蛮早就觉着不对劲儿了,您不仅仅是要继续查找参与的人、严惩理当付出代价的重臣,您像是觉得这个案子还有很大的疑点,要从头到尾查一遍,消除或找到疑点后的真相。比如说,凡是关于两位将军案子的事,您都要人细说——可是,目前您就是最清楚这案子的人,只针对漏网之鱼的话,根本不用平白浪费那些工夫。” 裴行昭颔首,“崔阁老其实是在告诉我,我的怀疑是对的,大可以继续查找那个疑点。” “那么,您的疑虑到底是什么?”阿妩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 “我的疑虑是,这个案子根本不应该发生。” 阿妩走近她一步,苦笑,“我可不是崔阁老那样的人,您说一句,他便想到全局。也没有皇上的脑子,您说三分,他就能想到余下的七分。” 裴行昭对身边人,总是很耐心的,解释道:“陆麒和杨楚成的为人、习惯、喜好,我再清楚不过。 “他们从不是喜好排场,有闲情看人展现才艺的性子。与至交团聚,他们最享受的,不过是在书房里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再者,去幕僚的别院,他们是不肯的,要与幕僚议事饮宴,都是在各自居处就成,何必浪费时间去一个不曾到过的地方?他们的疑心病,不比我轻。 “他们对幕僚的确是信任,但是有限,你看那些背叛他们之后作伪证的幕僚,可曾提及半句他们的秘辛,或是在官场里比较微妙的事?既然已经背叛了,便是断了所有退路,为什么不帮幕后的人百上加斤?他们不想么?拿不出而已。” 阿妩顿悟,“所以,他们去那个别院,喝酒、看人展现才艺,不是幕僚促成——不,起码是幕僚还用了别人说事,或者是与别人约好了,但他们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一场劫难。” 裴行昭颔首,“我也有这种猜测。偏偏崔阁老不肯告诉我,加以提醒,是不是要我有个准备,不至于事到临头承受不来?” 也就是说,漏网之鱼里面,有陆麒、杨楚成身边很重要的人,甚至于,是对裴行昭很重要的人。 阿妩想说,仍旧以诚相待,去请教崔阁老好了,转念就打消了这心思。 裴行昭的猜疑加重,情分便会随着查证的过程对漏网之鱼有所消减,真相大白时,便不能成为打击。 亦或者那个人是查不出的,那么,疑虑始终是疑虑,一生横亘在心也无妨。有的事情,知道真相,真不如不知道——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横竖就那么些人,裴行昭就算用最笨的法子,一个一个排除,多说一半年也就能锁定目标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裴行昭打起精神,拿起笔来。 那边的许彻出宫之后,赶去北镇抚司的路上,韩琳赶上来,与他的骏马齐头并进。 许彻讶然,“姑娘可曾回宫复命?” “自然,不然怎么敢在许大人面前晃?” 许彻一笑,“找在下有事?” “我跟去瞧瞧。” “瞧什么?” “瞧罗大人那些伤啊,琢磨琢磨太后娘娘的手法。” “……”许彻转头瞧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太后娘娘亲自出手,当然是为了指点我这个徒弟。”韩琳对他挑了挑眉,“大人连这都看不出?” 许彻忍俊不禁,“看不出。而且,太后娘娘可从不承认自己有徒弟。” “过一阵就承认啦。”韩琳眉飞色舞的,“大人还不知道她么,拧巴得很。” 许彻哈哈大笑,心里真是想不通:残酷无情如一流杀手的小姑娘,平日里怎么是这样一个小活宝?倒也好,小太后在宫里不会无聊。 . 下午在养心殿,并无新事,只是进一步完善削减宗亲用度的章程,定下一些枝节,再就是崔阁老一案大体可以审结了——福来客栈的证据,张阁老还没亮出来,要等整理出来再说,怎么也需要一两日。 因着崔阁老,裴行昭有些提不起劲,估摸着没什么事了,要起身走人。 这时候,于阁老向她拱一拱手,道:“臣今日听闻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说。” 于阁老道:“五城兵马司的罗大人,被锦衣卫关进了诏狱,带出宫、去往北镇抚司的路上,很多人看到罗大人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可人又是从寿康宫带出去的。” “怎样?” “敢问太后娘娘,人是不是您下令伤成那样的?” “是。” 她这样爽快地承认,倒让于阁老很不习惯,沉了沉才问:“不知罗大人触犯了哪条刑法?太后娘娘最清楚律例,也最反对官员无故受刑。” “他进宫来,哀家问他,以前为何不与哀家走动。他说虽然是亲戚,但以前看不起哀家,以为哀家不过是个女屠夫,不配他们假意应承。” 于阁老一怔,飞快地瞄了她一眼,心说你这是把谁当傻子呢? 皇帝、张阁老等人费解地望着裴行昭,不知道她哪根儿筋搭错了——有必要这么埋汰自个儿么?换个词儿不行? 于阁老扯出笑容,“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大不敬的罪。” “若非大不敬,哀家何必从重惩戒?” 得,她还有理了。“只是,罗大人毕竟是官员。” “凭他是谁,犯了大不敬的罪,哀家还要先请示你,再做惩戒不成?” “臣万死不敢,太后娘娘说笑了。”于阁老赔着笑,抓着一点不放,“臣只是看不明白了,这官员到底能不能动刑?” 宋阁老瞧着于阁老那个欠揍的德行,很想如以前一样呛声,但是想到太后那气死人噎死人不偿命的口才,便知道根本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也就安心地站在一旁看戏。 “你怎么总说废话?”裴行昭睨着他,“凡禁卫军之外,任何人进宫不得带凶器,一旦查获,不论是不是官员,当即处死,这种先例少么?罗家那厮在哀家宫里造次,就差指着哀家的鼻子骂人了,哀家还要因为他是官员将事情押后处置?哀家是不是皇室中人?挑衅皇室,要担何罪?” 于阁老开始说车轱辘话:“可是罗大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好端端的,他为何要说那种犯上的话?” “人就在诏狱,没死,你大可以去问,问他挨了那一通打,有无怨言。再者,他自己说的,参与构陷陆麒和杨楚成。” “这……”于阁老的笑容很是暧昧。 “是不是想说,那可能是屈打成招?”裴行昭嘴角一牵,“这就有意思了,当初陆、杨二人受尽刑罚不招,以于阁老这样大仁大义大公无私的秉性,该认定他们是被构陷竭力为他们辩驳才是。 “可在当初,你连他们入狱受刑都不曾质疑。我大周的律例,谁违背与否,是不是要看于阁老的心情?你心情好了,忠良枉死都无妨;你心情不好了,忤逆犯上之徒也是另有隐情。 “如此墙头草的行径,到底是你醒过味儿了要伸张正义了,还是纯属瞧着哀家不顺眼呢?!” 说着说着,怎么就碰触到了她的逆鳞?她是不是早就为此不满,抓住机会训斥的?不,这些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他的性命! 于阁老立刻撩袍跪倒,“臣万死不敢!当初臣……臣……”想说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个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铁案,还赔上了那么多条人命,嫌犯被严苛对待也是情理之中。话到嘴边,又慌忙咽了下去。这些心里话要是说了,那他真就活到头了。 “日后你对哀家有任何异议,只管与皇上、内阁细说,不要在哀家面前做张做乔废话连篇。”裴行昭语速变得很慢,语气变得很冷,“再有,你最好没参与构陷忠良,否则,今日你说的话,都要刻在你的乌纱帽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吞回去。” 于阁老心里一阵发寒。 裴行昭起身,对皇帝道,“哀家回宫了。” 皇帝连忙起身,“恭送母后。” 裴行昭款步而去。 皇帝落座,目光不善地盯牢于阁老:“你这一阵是中邪了,还是总梦游着来宫里?” “臣知罪,请皇上降罪。”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家有家规。此刻你杵在这儿大放厥词,要是谁都不搭理你,回到家里触犯家规,被你长辈打得半死告假,朕是不是要治你长辈的罪?他们怎么能无视官员不得用刑这一条律法呢。” 于阁老额头真冒汗了,“臣真的错了,知罪了。” “官员上公堂不得动刑,这才是律法明文标明的,到了别处触犯规矩,死了也是活该。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却也入阁了,真难为你了!”皇帝越说火气越大,“你到底把皇室、宫规当什么了?也罢,有一些嫔妃宫人去皇陵为先帝守陵,却不了解一应规矩,烦你走一趟,过去指点一番,什么时候无人出差错了,你再回来复命,到那时,估摸着脑子也就清醒了。去吧!” 无人出差错才能回来?这界限要怎么定?谁要是存心使绊子,他岂不是要待在皇陵回不来了?于阁老连忙叩头,“皇上息怒!臣真的知错了,您不妨从重处罚,罚俸、闭门思过皆可。再者,礼部近来公务颇多……” “礼部既然有事可忙,你总忙那些着三不到两的分外事做什么!”皇帝抄起手边的茶盏,对着他砸了过去。 茶盏砸歪了于阁老的乌纱帽,部分茶水也在同时溢出,须臾间,烫热的茶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委实狼狈得可以,他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礼部由左侍郎代为执掌,你,”皇帝稍稍一顿,喝道,“滚!” “臣遵旨。”于阁老连滚带爬地走了。 皇帝是真的很生气。上午李江海过来,跟他说了这两日的事,他就开始担心了:罗家涉及袍泽冤案,小母后一准儿特别上火,万一气狠了病倒了可怎么办?——听说她有不少不轻的伤病。他想表表孝心,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当下只能让李江海递话回去,这些事全由母后做主。 正担心她肝火太旺伤身呢,于阁老那个该死的混蛋又没事找茬惹她生气。上回收赐田的事没跟他计较,倒真是给他脸了。要不是内阁本就缺了次辅,就该一撸到底,让那混蛋卷包袱回家种地去。 张阁老等人行礼,齐声请皇上息怒。 生气容易,息怒可难。皇帝接茬找补:“听母后说过,于阁老是姚太傅给朝廷举荐提携的‘人才’,张阁老、宋阁老,你们替朕好好儿拟道旨意,代朕去训斥一番!”语毕起身,往内殿走去,“散了吧!” 张阁老和宋阁老相视一笑,开始着手拟旨。 旨意拟出来,给皇帝过目,皇帝说行,可以传旨了。 两位阁老结伴去了姚太傅家中,在外院等着人出来接旨,却等了好一阵。 宋阁老就纳闷儿了:那老头子是真不想往好路上走了么?接旨这种事也是能拖拉的? 等见到由仆人用软轿抬出来的姚太傅,宋阁老便是一愣。 姚太傅坐在软轿上,面色灰败,嘴唇紧抿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似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身形因此想要蜷缩但竭力保持如常的坐姿,长着老人斑的手死死地抓着软轿扶手。 两名锦衣卫神色漠然地跟随在侧,见到两位阁老,恭敬地行礼,随后一左一右站定,视线不离姚太傅。 张阁老早知道这老家伙被收拾了,自是不动声色,抬了抬握着圣旨的手,“有圣谕。” 姚太傅被搀扶着下了软轿,跪倒在地。 张阁老朗声宣读质问数落并存的圣旨。 也不知姚太傅听没听进去,宋阁老一直留心瞧着,就见他身形一直在微微地发抖,手恨不得要抠进四方青石砖里,却也是哆哆嗦嗦,根本没力气。 圣旨宣读完毕,姚太傅二话不说,语声颤巍巍地领旨谢恩,勉力接过圣旨,便眼含哀求地望着张阁老:“首辅大人,能否帮老朽带句话到寿康宫?姚承祖求见太后娘娘。” 张阁老问:“何故?” 何故?因为他快要疼死了熬死了,要不是顾着脸面,他早已时时刻刻地嘶声嚎叫了。而这般境地,是裴行昭捣的鬼。这是实话,却是不能说的,无证可查,便是污蔑太后,好端端又给自己加一条罪。他沉吟着,找着由头。 张阁老提点道:“有人想见太后,问原由,说了几个人名,太后当日就见了。” “……”姚太傅又沉吟良久,终究是嗫嚅着说了两个名字,“陆麒、杨楚成。” 张阁老目光中闪过刀锋般的寒意。 宋阁老耸然一惊。 张阁老道:“我会将话带到,太后见与不见,何时见,烦太傅等候回话。” “是,多谢首辅,多谢了。” 两位阁老回宫复命,姚太傅的请求,二人没瞒皇帝,照实说了。 皇帝只觉头大,困惑地望着两个臣子,“这意思是不是说,太傅也掺和过构陷忠良的事儿?” 明摆着的事儿,两个人自是默认。 “他什么样子?还是提出恢复殉葬制那日的张狂德行么?” “那倒没有,安分了不少。” 皇帝犯了会儿愁才道:“罢了,朕去告知母后。” 两个人就不明白了:皇上这是唱哪出呢?有什么好发愁的? 一刻钟之后,皇帝和冯琛各捧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锦匣进了寿康宫书房。 裴行昭奇怪地看着他们,“是什么?” “回母后,”皇帝陪着笑,自顾自一股脑放到一张茶几上,“全是清心去火养肝明目的药材补品,您可千万得用。” 清心去火养肝?裴行昭眼里有了笑意,“李江海一直给哀家打理着膳食,有这些。” “朕带来的更好,是朕库房和药膳局最好的。”皇帝笑道。 “……”裴行昭还是不懂,“莫不是哀家病了却不自知?” “没有没有,防患于未然。” “到底怎么回事?都说圣心难猜,可这种事也要人猜,就没必要了吧?” 皇帝咳了一声,“这不是总出让您动肝火的事儿么?朕无能,不能帮母后分忧,也只有略尽孝心,以求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裴行昭这才明白,敢情他是怕她气得病倒。再想想他不愿自己出宫,一说就是怕路上出岔子,便进一步明白,他比她自己还怕她死。 她把玩着手里还没蘸墨的笔,徐徐笑开来,“皇上一番孝心,哀家承情。只是真不用担心,哀家不至于那么经不起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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