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声落地,那对婆媳发出很怪异的嘶吼,冲向三夫人。她们想杀了她! 二夫人带进来的下人早就防着这种情形,当下护住三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推搡。 婆媳两个双双摔了个仰八叉,一时间起不得身,在那里挣扎着,不自主地哼哼唧唧。 二夫人冷眼瞧着祸害了裴家多年的三个人,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幸好一个要死了,两个生不如死,要不然,她一准儿被气得吐血三升。 瞧着三夫人有些支撑不住了,二夫人吩咐两名丫鬟送她回房,自己则慢悠悠地踱步到老夫人跟前,满带轻蔑地俯视着。 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贱人!毒妇!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二夫人转到她面前,勾出一抹笑,“老夫人,挺多年了,我都想做一件事,今儿您就成全我吧。”语毕,狠力挥出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掴在对方脸上。 老夫人被打得再次倒在地上。两个她鄙弃多年的儿媳妇,轮番到她面前示威,甚至出手打她,焉能不怒火滔天。可她如今这身板儿,已经不得情绪的大起大落。 喉间涌上一股子腥甜,她想压下去,却不能如愿,下意识地一偏头,呕出一大口鲜血。 二夫人漠然以对,瞥一眼香案上的符水,“药每日都给你们备着,自己用吧。”说完转身,踩着平稳的步子走出去,命守门的把门关紧,落锁。 不是那个老妖婆不把媳妇、女孩子当人,不是她急功近利,打着信佛的幌子走捷径以图实现心愿,当年事情何至于走到那地步?也就是如今她已走至钝刀子磨心的地步,要不然,二夫人真想每日赏她一通巴掌、一顿竹笋炖肉。 至于三夫人……二夫人想,死就死了吧。 三夫人被欺凌的时候,稍稍脑子转个弯,便可以将事情暂且应承下来,去找裴洛,甚至找二房,在那个时候,谁会不帮她? 那婆媳两个那一段缺钱用,就是二房和裴洛联手促成,你罗氏难道不知道?不外乎是明知如此,当时有了几分底气,才与婆媳两个对着干,结果反倒被人家收拾了。 再往深一步想,当时三夫人不定说了怎样的话,才使得一向自诩高贵的婆媳两个恼羞成怒到了那等地步。 三个拎不清的混帐到了一处,却把两个孩子害到了那等地步,合该有今时今日! . 月光如银。张阁老踏着月色,走进崔家老太爷住的院落。 崔老太爷病了,自从崔阁老及崔家男丁相继入狱,他便知大难临头,又如何能不病。也就是他已经年迈,子嗣又断不会把任何事往他身上扯,不然,也早就吃牢饭去了。 见到张阁老,崔老太爷很意外,想起身,却被张阁老摆手阻止: “免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与您说说话。” 崔老太爷也实在没有力气,从善如流,“阁老宽和大度,老朽多谢。” “言之过早。”床前有座椅,张阁老也没坐,只是负手望着对方,“淳风为着崔氏不至于被灭族,今日进宫面见太后。” “有这种事?”府邸有军兵把守,崔老太爷早已与外界断了音讯,“那么,太后那边——” “崔家的事,我知道一些。我知道多少,太后就知道多少。” 崔老太爷不知道这话指的是什么。 “淳风年少时的事,我在想,如果他与您那嫡子调换,您又当如何?” “……” “儿子对妾室起了色心,已经动手用强,哪怕是嫡出,也该逐出家门。被人意外失手致死,也是自找的。”张阁老说道,“怎么您会就此恨上了淳风?要是反过来,您的正室被庶子觊觎,嫡子失手致使庶子身死,您也会这样么?” 崔老太爷道:“手指尚有长短,何况膝下儿女。没有发生的事,便不需想。” 张阁老的目光转为深沉莫测,“在您心里,既然嫡庶的区别这么大,您为何要纳妾添庶子?如果有的选择,谁又会愿意做您的子嗣?” 崔老太爷转眼望着别处,眉宇间现出几分不悦。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既然是家事,哪里有什么道理对错好讲? “您不服气?这可糟了,这本是太后的意思。” 崔老太爷的视线立刻转回到张阁老面上,“他到底跟太后说了些什么?” “您以为他说了什么?”张阁老笑微微的,“把一切罪责推到您头上?没有,他想收拾您,早十年就能办了,可是烂摊子已经铺好了,有没有您都一样,他犯不着动手。丁忧二十七个月,也实在耽误他办正经事。” 崔老太爷蹙眉,这才发现,首辅大人也有着一张能诛人心的利嘴。 “淳风只是想留下后辈里的好苗子罢了。至于您,其实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横竖近些年来只是躲在府里生事,也没人提及,照常来说,能得个回祖籍种地的结果。” 崔老太爷眼里有了点光彩。 张阁老却是怒意顿生,是以话锋一转,“不过,太后与我都不想留着您了。长公主势必要被落力打压,陆、杨一案不是昭雪便能了结,这等是非您都掺和了,还想活?真要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现身说法?对不住了,太后与我从不成全这种人。” 崔老太爷的眸子很快变得浑浊黯淡。 张阁老语气冷冽如冬夜里的寒风,“写份招认参与谋害忠良的遗书,自己选个死法。不然,我就亲手把你这把老骨头拆了!” . 翌日一早,裴行昭就听说了裴府佛堂的事,以及崔家老太爷留下遗书、服毒自尽的消息。 对崔老太爷的死,裴行昭稍微有点儿意难平,“这就死了?他倒是会找便宜。” 阿妩抿了嘴笑,想不出寻常人听到这种话,会不会吓得腿肚子转筋。 裴家内宅的事,裴行昭琢磨了一下,“给那三个请个大夫,死了就不好玩儿了,我那个好二叔刚有个样儿,被耽搁三年实在不值当。” “是。”阿妩转身传话下去,之后问起罗家夫妇,“您到底打算把他们晾到什么时候?不会忘了吧?” 两个人进宫来,就被带到了花园,已经站了整夜。 “等皇后皇上请过安再说。” 这天,皇后皇帝相继来请安时,说起了同一件事: 之前诬告王婕妤的周美人的知府父亲已然问斩,王婕妤的生母原东家得了皇帝亲笔写就的义商二字,在同行间洗清了曾经受的质疑排斥,生意又能回归正轨了。 如今她来了京城,送了些生意上得来的一些上乘品相的物件儿,托人送进宫来,以示对皇家的感激。 皇帝皇后想再给她些恩典。皇帝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赏什么,要是给她做内务府生意的机会,保不齐引得同行妒恨,反倒是害了她,赏银钱吧,人家又不缺。 皇后是个务实的,想到的是可以安排原东家与王婕妤见上一面,只是不好找由头,大概需得私下里安排一番——原东家毕竟与王知府和离了,王婕妤已经又有了一位名义上的嫡母,这种情形的母女在宫里相见,至今还没有过前例。 裴行昭觉得皇后的想法好,决定给王婕妤立个替太后、皇后去云居寺上香供奉经书的名目,放她出宫两日,与原东家团聚——裴行昭这不信那不信,却与不少道长、住持有交情,到如今,谁都不会介意帮她圆谎。 皇后笑逐颜开,皇帝也满口赞同。 皇后回到宫里,从小库房里挑选了几样赏赐的物件儿,亲自送到王婕妤宫里,把这喜讯当面告知。 王婕妤喜不自胜,由皇后陪着,来寿康宫磕头谢恩。 裴行昭也已备了赏赐之物,让王婕妤出宫时一并带上,“是哀家对原东家的一点儿心意,记得替哀家带个好。锦衣卫送你过去,不要怕,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王婕妤再次谢恩,离开时脚步欢快,似是将要飞出笼的小鸟。 裴行昭瞧着,也觉欢喜。 书房清净下来,她又批阅了半个时辰折子,方起身去了花园。 罗家大老爷、大太太身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中央有一棵合抱粗、枝条低垂的大树,这里本是用来给年岁小的人放风筝的。 夫妻两个从进宫到此刻,水米未进,始终记着传旨的女暗卫那张紧俏得透着杀气的脸,因而心惊胆战。 看到裴行昭玄色的身影趋近,二人弯了早已僵硬的腿,跪地请安。 裴行昭没让他们起身,站在五步之外,打量一阵,道:“罗大人想升官,为何不与哀家直说呢?你当初大可以写信给哀家,说要是不能如愿,便会出下策,连累裴家。 “你没有,你甚至都没正经与哀家来往过。 “当时是不是想,横竖是个粗鄙的女屠夫,横竖是裴家老夫人、大夫人的孙女、女儿,横竖只是你们手里的棋子,根本不配你们假意应承。” 罗大老爷慌忙道:“微臣万万不敢。” “不敢看不起哀家?”裴行昭背着手,缓缓踱步,“是否也不敢承认你们暗中做过什么事儿?” “请太后娘娘提点一二,微臣愚钝,不知您所指何事。”罗大老爷看着她玄色的衣摆、同色的薄底靴,在眼前来来回回。 裴行昭撇下他,“罗太太怎么说?” 罗大太太磕磕巴巴地道:“臣、臣妇也请太后娘娘提点,实在、实在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哀家提醒你们。”裴行昭一字一顿道,“裴行浩,裴荣,静一,黛薇,红柳,付云桥。想到了什么?敢不敢认?” 罗大老爷的脊背已被冷汗浸透,手下意识地用力,扣入泥土之中。 罗大太太发起抖来。听这话音儿,太后什么都知道了?那么,是主动招认,还是三缄其口?太后应该不会降罪罗家吧?罗家毕竟是她三叔的岳家。 这样想着,罗大太太转头,看着身边的夫君。 罗大老爷察觉到,匆匆回视,微不可见地摇头,用眼神警告。 一丘之貉,总会有些相同的毛病,例如死鸭子嘴硬。裴行昭语带笑意,“你们为何这么看得起哀家?为何认定哀家会在意颜面,维护亲族,照拂亲戚?” 罗大老爷道:“那些人名,微臣听得云里雾里,是他们之中有人指证罗家什么罪行么?微臣愿意与他们当面对质。” “既然听得云里雾里,刚刚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怎么会与你发妻眉来眼去的?”裴行昭抬手按了按后颈,又晃了晃颈子,走向不远处的大树,信手折了一根枝条。 枝条三尺多长,刚吐绿,很是柔韧。 裴行昭折回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抚着枝条,“授业恩师曾与哀家说,习武的化境是手中无兵器,却如有兵器一样杀敌于瞬息。次一等,便是万事万物都可做伤人的兵器。哀家还没到那种火候,只能以草木树枝这些充作刀、剑、刑具。” 罗大老爷大骇。这还没说几句,怎么就要亲手动刑了?“太后娘娘,您到底要问微臣什么事?微臣……” 裴行昭一拂手,他一旁的罗大太太就落到了阿妩近前,阿妩不等人落地,稳稳接住,将人带离到远处。 裴行昭道:“哀家很是好奇,罗大老爷血管里流的,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是血还是污水。” 语声刚落,枝条挥出,抽在罗大老爷身上。 手法轻灵优美,也不见她有杀气,任谁看来,那枝条落下的力道都不会重。 该刹那,罗大太太松了一口气,想着太后只是要小惩大诫,用这种手段羞辱罗家而已。 可有时候,亲眼所见的,未必是真的。 枝条落下,罗大老爷便是一声惨呼,身形倒地,蜷缩又舒展地挣扎起来。他的感觉,就如被一把钝刀的刃硬生生地在身上割了一记,简直要将他的皮肉刮去一条似的。 裴行昭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轻盈地移步到他近前,枝条再度落下。 没挨几下,罗大老爷便痛苦地嘶号着在草地上打起滚儿来。 裴行昭亦步亦趋,手里的枝条是刑具,亦是长了眼睛的鞭子似的,控制着他不脱离自己要控制的范围。 罗大太太瞧着那情形,活似见了鬼似的。太后始终是轻灵优美的身法手法,始终令人看不出施力的样子,可自家老爷的衣袍已被割破了一道又一道,不消片刻,已浑身是血。 太后要做什么?要让他血尽而亡么?
第39章 许彻奉命带着几名手下赶到寿康宫, 由李江海引路到花园。 看到草地上的罗大老爷,饶是见惯了诏狱中受过大刑的囚犯的锦衣卫, 也是愣了愣。 罗大老爷外袍已是一条一条的, 浑身是血,而且血还在不断地沁出,乍一见, 还以为他已经死了。走过去探了探鼻息,才知是昏迷了过去。 他们不知道这情形是怎么造成的。偷眼瞥见小太后手里的枝条, 似乎得到了答案,却又有几分不可置信:这也太玄乎了。 “把这夫妻二人扔到诏狱去。”裴行昭吩咐许彻, “你亲自照顾,等罗大人醒来, 劳烦他和罗太太动笔写证供,至于要写什么, 他们心里有数。要是不写, 就给他的伤加点儿作料,盐巴辣椒水蜂蜜都行。” “是。” “五城兵马司那边,替哀家去打个招呼:罗大人是哀家的亲戚, 哀家跟他生了点儿闲气,惩戒了一番, 他们再找个人补他的缺吧。” “是。”许彻应下,打手势让手下带走夫妻二人。 罗大太太挣扎着,哭泣着,道:“太后娘娘,臣妇招, 知道什么就招认什么……” 挟制着她的锦衣卫停下来, 望向太后。 当她是吓唬着他们玩儿呢?当她很想对着他们的嘴脸么?裴行昭打个手势。 锦衣卫立刻会意, 拎包袱似的把罗大太太拎走了。 许彻等人走了才道:“您把人收拾成这样,还这样带出宫,会不会招致非议?您家里的人、亲戚只要一进宫就出点儿事情,这……” “就是要让我那些亲戚瞧瞧,我是不是有那些劳什子的顾忌的人。” “成,有您这句准话就成。”许彻行礼,后退几步,转身匆匆而去。 裴行昭唤阿蛮:“把这两日的事告诉李江海,让他去禀明皇上。崔阁老那一节,别说他最后告诉我的那两件事。” 崔阁老不稀罕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她说,只是避免她耗费时间人力去查而已。付云桥,大抵是分量实在不轻,他要她务必防范,而她尚无眉目,提起无益。 至于知会皇帝,是因为这些事不需瞒他。 阿蛮道:“那我跟阿妩商量一下,再去找李江海。”阿妩心思缜密,能很快梳理出详略得当的章程。 “嗯。” 裴行昭回到寿康宫,洗净双手,换了身衣服,继续看折子。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于平时,偶尔笔会顿住,随后放到笔架上,敛目思索一阵子,才又提笔。 阿妩走进来,奉上一杯清茶,在一旁磨墨,见这情形,终是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遇到了想不通的事?虽然跟我说也没用,但是您说一说,兴许就会有所得。” “不是想不通,是在回想崔阁老说过的话。” “您指的是——” “即便谁能重来这一生,再回到三年前,怕也于事无补。”裴行昭重复了一遍,“他加在前头的一句是案子的幕后凶手太多。你仔细想想,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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