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被她闹得要头疼死了。 很多帝王终其一生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想让他们推翻做出的决定,不亚于登天。先帝是其中之一。 裴行昭显然很了解先帝这毛病,便也不踩线,只上折子跟先帝打车轮战。他不理会,没关系,她又开始每日一道加急折子,相继请最初查案结案之人给她释疑。 先帝真没辙了,顺着台阶下,一个个的揪出官员来给她解释,给不出,无力推翻她查到的结果,便治罪,有的从轻发落,如姚太傅,只免了三年俸禄;有的从重发落,关进诏狱或流放三千里;无足轻重的,推到菜市口问斩或处以极刑。 这对于先帝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让步,默认那是一桩冤案。 所有人都认为,裴行昭会顺势请求正式翻案昭雪。 然而她没那么做。 她请先帝的暗卫和锦衣卫做证,在江浙衙门封存了全部证据,关押起做伪证的人证。随后像是之前长达三个月的忙碌是人们做了一场梦一样,再上奏折,只关乎辖区内的军政。 那时不知有多少人私下里惊叹、费解:裴行昭居然也有见好就收的时候。 然而崔阁老等人却知道,她那时在做的,或许是生平所遇的最艰辛的一场隐忍。 她清楚,翻案昭雪只能由先帝主动提出,否则,谁提谁就是摸虎须。 她不是没那个胆子,只是当时先帝已经回到京城,她便是涉险,也不可能在折子里把官司打得清楚明白,最重要的是,她还要照顾陆麒、杨楚成所余的家眷,更要顾及麾下的将士、两省的百姓。 她要先帝自己意识到亏欠陆家、杨家,主动给予弥补。 而没过多久,陆雁临、杨攸先后获封郡主,被派到裴郡主任上建功立业。 她的隐忍是等待,等待良机出现。 最终的结果,谁都知道。先帝要她进宫,明发的旨意里便委婉地跟她说,你可以提一些条件。 她提的是冤案昭雪及废除殉葬制两条。 收到她公私兼顾的那道折子的时候,崔阁老恰好与阁员在养心殿同先帝议事。 先帝看完,沉默良久,遂无意识地叹息:“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有,独独没她自己。”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故,先帝答应了裴行昭,且从速按照她的心思,有了翻案昭雪的旨意和罪己诏,亦有了之后诸多举措:将案情原委公之于众;区区数日,连续问罪处决三法司多达三十多名官员、百余名小吏衙役狱卒酷吏;下发海捕文书缉拿畏罪潜逃的作伪证之人;在朝堂训斥了姚太傅大半晌,令其闭门思过两个月,再罚三年俸禄;陆家、杨家各赏良田千亩,白银万两。 而对裴行昭来说,这样就够了么? 当然不。 崔阁老甚至想过,也就是先帝伤病过于严重,时日无多,要不然,死在她手里都未可知。 袍泽应得的交待,她已得到,便只需静心等待自己掌权之日,亲手掌握那把行刑的刀。越是姚太傅那般明明参与却没伤及筋骨的,越是有着无尽的凶险危机。 有官员对裴行昭闻风丧胆,不外乎是她用兵时对敌人的残酷,小小年纪,却已针对倭寇打过三次绝户仗,敌兵无一生还;其次便是她信手拈来的耍土匪流氓,跟谁找茬,谁就好几年缓不过劲儿。 而崔家纵观裴行昭发迹到进宫,最惊心动魄的就是她为袍泽昭雪的一应事宜。 即便老谋深算如张阁老,遇到同样的事,亦未必像她一样明明怒极却又冷静至极,与先帝斡旋。 看名将,不能只看她杀敌时的骁悍,还要看她排兵布阵彰显的谋略。看为官者亦然,不能只看她为军民谋得的益处,更要看她是否能揣摩圣心、权臣之心,能否始终可以保全自己。 她都做得很好,再好不过。 不是这般人物,先帝焉能亲自主张她摄政之事,驾崩前耳提面命地点拨她。 崔阁老看到家族的没落甚至覆灭,由来已久。他的女儿看出了长辈们对裴行昭的畏惧忌惮,却不能理解个中原由到底有多可怖。不为此,也不会先一步凋零于深宫。 裴行昭平复了心绪,打破沉默:“阁老方才所说一切,对哀家助益颇多。”停了停,又道,“只是,你在我眼里,真不该是摊上这种案子的人。 “我起先想的是,你要离开官场几年了,等这事情被人们淡忘了,便能寻机起复。 “你与张阁老一样,而立之年入阁拜相,如今也在盛年,韬光养晦几年,仍能回来大展拳脚。有真才实学的权臣,登高跌重不鲜见,起伏再现盛势亦不鲜见。 “首辅次辅是政敌,但张阁老说过,很喜欢有你这种政敌。” 崔阁老动容,放在膝上的手微动,轻轻扣住衣料,又很快恢复如常,“罪臣愧对太后、首辅。” 裴行昭目光温和地望着他,“或许,阁老不是裴映惜,挣不脱家门的束缚?” 崔阁老喉间一梗,抬了眼睑望着她,片刻后才道:“罪臣该说的、能说的,已然说尽。” “你不说,不意味着我看不出。”裴行昭道,“我答应你,按律处置崔家。原因么,是你我打交道之初,我所认识的崔淳风。要不然,敬妃会比楚王妃死得更不堪,我也不会请对你如何都生不出杀心的首辅对你施压,你的家眷,也不能在等候发落的日子里,仍旧衣食无忧。” “罪臣……”崔阁老喉间又是一梗,“罪臣品得出,料想称病在家的姚太傅,那病是再也好不了了,那副老身板儿,入土之前,怕要求死不得。” “阁老睿智。”裴行昭道,“我记得,陆麒、杨楚成出事之前,你帮首辅杀伐果决地处置了押运粮草不力的官员,更是亲自押送粮草到军中。 “逗留的几日间,一次与先帝一起用膳,见我带着比我还小一两岁的陆雁临、杨攸,打趣说,仨小孩儿都跟小老虎似的。先帝说,既是小虎崽子,又是小狼崽子,你可别惹。” 崔阁老笑了,下意识地留心打量她,“太后那时的双眼好战,锋芒太盛,如今千帆过尽,返璞归真。”这是实情,有心人都看得出,她坦诚待人时,双眼有着不该有的孩童的单纯无辜。 “是好事么?” “自然。”崔阁老仍在笑着,却闪过一丝对晚辈才会有的痛惜,“只是,寻常人做到这一点,要用去几十年。” “阁老谬赞了。”裴行昭回以明朗的一笑,“那之后,我知道你私下里帮助过义商原东家、陆家、杨家。 “你是张阁老的政敌,可你在内忧外患的年月,与他是一条心。 “正因此,先帝没有将你列为托孤重臣,说反正你挂不挂那个头衔都是一样,大事上绝不会犯糊涂。” 崔阁老垂了眼睑,薄唇抿紧。 “我不是跟你玩儿动之以情那一套,只是即将与尊重的一位前辈诀别,想说什么便说了。如此,才不负相识一场。”裴行昭清楚,他不会为自己开脱,正相反,他恨不得一力承担家族之罪,换得多一些的族人得到开释。这样的人,什么刑罚手段都没用,那便不如暂且放下纠葛,给予尊重,只诉生平。 崔阁老低了低头,再抬头时,逸出和煦的温和的笑容,“昔年相识便笃定,裴映惜绝非池中物,很愿意看着她陪着她权倾朝野,哪怕是做对添乱。而今,那小虎崽子长大了,也如我所愿。生平遇奇才,也曾同朝为臣,更成了如今的君臣。崔淳风这一生,值得。” 如最初相识时前辈兼长辈般的态度,令裴行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可是我恨,恨你所愿不能实现。” “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不如意事,我还以为,你已习惯。” “已习惯,却做不到不介怀。” “这才好,最难得便是保有赤子情怀。” 裴行昭笑了,笑得如孩童,“要是在朝堂,我少不得认定你意在捧杀。” 崔阁老轻笑出声,“我一生最吝啬的便是夸人的话,但对你,却愿意倾囊相赠。” “荣幸之至。” “今日忙不忙?”崔阁老瞥过她案上的奏折。 “不忙,与故人叙谈,本就是极重要的事。” 崔阁老颔首,“如此,给你讲两个小故事。” “好,听出听不出什么,都与你无关。” “嗯。”崔阁老转眼望着东面偌大的书架,语气只是讲故事才有的和缓,不带自己的情绪,“要说的第一个人,生于高门,家中有兄弟四个,他是贵妾所生,开蒙读书后,最仰慕的是文韬武略之辈,便文武兼修,年岁越长,抱负越是坚定,想长大之后从军报国。 “十一岁那年,出了一件事。家中唯一的嫡子时年十六,放浪形骸,竟觊觎他生母的美色,一日趁着父亲离京办差,潜入他生母房里,意图不轨。 “有丫鬟跑去报信给他,他赶过去的时候,生母衣衫不整,那畜生几乎就要得手。 “暴怒之下,他将人一通打。生母怕他将嫡子活活打死,求他住手,仔细想想要如何了结此事。 “他听进去了,信手将人一甩。 “却是没想到,嫡子的头磕到了茶几的棱角上,没几息的工夫就断了气。 “那时年少,只晓得意气用事,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不知道别的法子。 “到底是家丑,父亲回家之前,没人声张,回来之后,也没脸闹出什么动静,对外只说嫡子得了暴病,不治而亡。 “但父亲从此对他百般厌憎,暗中责打数次,关在祠堂三个月,险些去见阎王。败了身子骨,不再适合习武。 “后来考取功名,都是生母通过娘家帮衬铺路之故。 “再往后出人头地,是父亲不得已的选择。 “一个儿子杀了寄予厚望的儿子,或许是一生都不能原谅,一生都可以认定,庶子欠自己的,庶子资质不如嫡子,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多年如此。” 裴行昭隐约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不免唏嘘。倒霉孩子很多,倒霉的路数却是不尽相同。 崔阁老看她一眼,说起第二个故事:“第二个人,三岁便被很多人夸赞天赋异禀,也确有真才实学。 “他十多岁中举,未及冠金榜题名,任谁看,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可越是这种人,往往越会遇到既生瑜何生亮的情形。 “与他比肩之人,亦是少见的才华横溢,胸有韬略。 “二人争锋时,观者也觉生逢其时,能看到那般盛景。 “后来不知何故,那人走上了歧途。一着棋错,满盘皆输,最终狼狈地离了官场,失去踪迹。 “没几年,便没什么人还记得他。 “只是——”他望住裴行昭,“自认是大才的人,跌倒之后怎能甘心?想搅弄风云,不是只有为官一条路。” “说的是。”裴行昭颔首,心念数转,猜测着他在提醒自己的,到底是哪件事哪个人。 崔阁老怅然一笑,站起身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此一聚,足慰平生。” “等等。”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书房常备的酒,两个白瓷酒杯,“喝一杯吧?” 崔阁老目露伤感。 “喝一杯。”裴行昭斟满两杯酒,亲手端着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杯。 崔阁老接了。 裴行昭也无法再掩饰心头的伤感,“本为清风朗月,偏被污泥所染。不论如何,一场相逢,是我幸事。” “女子当如裴行昭。”到了此刻,崔阁老忽然对一切释怀,现出洒脱磊落的笑,“前路山高水远,万万珍重。” 二人碰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阁老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宣纸,“这是我能为朝廷尽的最后一份力,本想尘埃落定后交予首辅,还是你收着吧。” 裴行昭接到手里,“惟愿不辜负。” 崔阁老笑一笑,转身,潇然而去。 裴行昭折回到书案后落座,望着轻晃的门帘,望着崔阁老坐过的椅子,半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上位者总会遇到这种情形,你想除掉的人,偏要在跟前晃;你想留下的人,偏生留不得。 崔阁老第一个故事里的人,是他。 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能记得的人怕已不多。 父亲要站队,要和长公主合力废太子另立储君,又从骨子里看低他,不在乎他的说法。即便位极人臣,是一家之主,又怎么能时时知晓家中情形,知晓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定已是无可回头。 他还能把自己分出去过不成?分出去就能不认那个爹了么?言官不追着他弹劾几十年便是见了鬼。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作死,作孽。 到最终,不过是他还他儿子那条命——他是这么想的么? 明明是一把治国的利剑,却要背负着他爹带给他的不堪的罪名断送仕途,赔上性命。 来日葬身的几尺黄土,能否承载他一生的抱负,一世的遗憾。 裴行昭的手迟缓地抬起,按了按眉心。 这时,门外传来阿蛮含着喜悦的通禀声:“太后娘娘,韩琳回来了。” “传。”裴行昭拿过看到一半的折子。 韩琳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韩琳回来复命。” 裴行昭睨她一眼,“十来天之前的差事,今日回来复命,我是该夸你,还是该罚你?” “……您看着办,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滚过来吧,帮我磨墨。” “好!”韩琳利落地起身,转到案前。 裴行昭见她一身玄色箭袖粗布衣,打趣道:“跟着芳菲学刺绣,学得化繁为简了?” 韩琳笑道:“哪儿啊,骑马到皇城外,穿别的料子不自在。” 裴行昭眼睛像猫儿,韩琳则是笑起来的样子像猫,特别可爱。她不自主地随之笑一笑,“听人细说了你上回办的陆成那差事,不错。想要点儿什么?” 韩琳见她心绪转好,言辞便不再守着礼数,“想跟你喝酒。” “你们哥儿俩怎么像是从酒缸里蹦出来的?整日里就惦记着喝酒,你才及笄几天?”裴行昭对谁都有定力,只有这个孩崽子能轻易地惹得她数落。 “你十二三就开始喝酒,当我不知道?” “我那是缺觉,不喝酒睡不着。” “原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办了什么事儿。” “滚吧你。”裴行昭横了她一眼,“有没有去青楼找人拼酒?” “没有,只是去赌了两回,赢了点儿小钱儿。” “……”裴行昭扶额。 “这可是跟你和沈帮主学的。”韩琳振振有词,“师父教什么,甭管对不对,都得学精……” “我怎么一瞧见你就想打人?”裴行昭说着,已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 韩琳只是笑,笑容愈发璀璨。 “兔崽子,你活着的盼头就是气人吧?” “诶呀,”韩琳放下墨锭,移步去亲昵地搂住裴行昭,“一年也就淘气十天八天的,我够乖了,你有我这样的徒弟,偷着乐去吧。” “谁是你师父?”裴行昭揉一把她的小脸儿,“我已经有二十多的儿子喊我母后了,你就别给我抬辈分了,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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