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裴行昭跟皇帝说了这层意思,末了道:“是人家生平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不妨为他们着想一二,不必徒增不快。再说了,哀家又不想让他们摸清楚学问深浅,都知道过得去就可以了。这样还有个好处,批折子大可随意些,不用总斟酌着措辞。” 皇帝笑出来,“也是,朕批阅折子就总拿着架子,有时候想由着性子骂几句,自个儿就先拉不下脸了。”遂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的养心殿。 翌日上午,裴行昭正伏案忙碌的时候,李江海来禀:“许大人刚刚派人递话进来,说是杨郡主离家前似乎留下了一些人证,杨夫人这两日往宋府走得勤,好像是为着要回财产的事儿,今儿闹得有些厉害,拉着宋老夫人进宫来,要请太后娘娘评理。” 锦衣卫说似乎好像的时候,事情都是确然发生的,却是他们没必要弄清楚却弄清楚的事儿,便甩这种留下开脱余地的词儿,久而成习。 “找哀家评理?为什么不是找皇后?”裴行昭蹙了蹙眉。 “大抵是杨夫人觉着您会给她撑腰吧。”李江海说。 裴行昭手里的笔不停,“是啊,哀家怎么能不给她撑腰?” 李江海听着,觉得她有些没好气。 “等人来了,先传宋老夫人。” “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宋老夫人进殿来。 待她礼毕,裴行昭问道:“何事?” 宋老夫人都做好准备了,要在太后面前跟女儿争辩一番,却不想,太后没让她们一起觐见。这样一来,她还是直说结果的好:“杨家有一笔产业在臣妇手里,臣妇已经跟女儿说了,三日后才能整理出来,给她送到杨郡主府,她却认定臣妇拖延时间,执意要进宫来,请太后娘娘给她做主。太后娘娘,臣妇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下人已经在着手整理了。” “那笔财产,价值多少?”裴行昭问。 “……算上两个宅子、两个田庄,总值近四万两。” 杨家还是颇有家底的,已故的杨楚成之父颇为疼爱女儿,备嫁妆手面大些再正常不过,“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宋老夫人早有准备,道:“臣妇接到手里的时候,杨家出了事,就是杨楚成的冤案,杨家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在京城守着这些财产的仆人已有监守自盗的行径,臣妇当时也不知道杨家最终是何情形,便出面接管到了手里。” 裴行昭看了她一眼,不应声,忙着批示手边两道加急的折子。 宋老夫人等了会儿,没等到回音儿,心里忐忑起来,不由得稍稍抬起头,飞快地往前方瞄了一眼。 白色帘帐的映衬下,汉白玉石阶上的玄色矮几、身着玄衣的女子分外醒目,亦显得分外肃冷。 裴行昭忙得告一段落了,端茶喝了一口,这才道:“那种话,宋老夫人自己相信么?您老人家在家里忙活的事儿,哀家可是听说了不少。” 宋老夫人躬身,“臣妇不知太后娘娘是何意,但臣妇真没想要留下那笔财产,这两年女儿外孙女都不曾进京,臣妇没机会交还给她们。” “杨将军身故之后,他父亲也病故了,杨家被抄没家产的事儿,老夫人没听说过?你从那之后到如今,帮杨家做过什么?保管那笔财产么?” “……”宋老夫人嗫嚅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妇和那个女儿嫌隙颇深,她什么事都不肯听臣妇的,臣妇是继室,您也是知道的,想帮杨家,便要顾忌长子三子答不答应,也毕竟是宋家的人,要为宋家权衡。” “嗯,为宋家权衡。”裴行昭话锋一转,“宋阁老前些日子上折子往翰林院举荐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他的三弟,也就是贤妃的父亲。这事儿您怎么看?是不是觉着他很是不孝啊?您把人拘在家里十几年,最终人家还是有这入仕之日。” “那、那是官场上的事,臣妇不敢干涉的。” “寻常人是年岁越长脸皮儿越薄,您倒是相反,说瞎话脸不红,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一来,宋老夫人的脸腾一下红了,“臣妇……以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眼下年岁大了,再也不敢了。” “您的亲生儿子是宋阁老的二弟,如今在外做县令吧?过两日让贤妃的父亲顶替他,他回来在您跟前儿尽孝就行了。” “太后娘娘!”宋老夫人跪倒在地,“臣妇有错,您责罚臣妇就是了,不要迁怒宋家子嗣。” 裴行昭翻找出一份公文,抛到她面前,“早就定下的事儿,谁会闲的跟你置气?恰好你来,便提一提罢了。急什么?宋三老爷被你拘在家里那么多年,也没见你为他着急过。” “太后娘娘……”宋老夫人落下泪来。她年岁不小了,膝下长子成为次辅已是板上钉钉,可以让她在人前志得意满,更能提携她的亲生儿子,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到了这个年月,亲生儿子的处境要和庶子掉个儿了? 裴行昭淡淡道:“哭什么?应该高兴才对,万一你亲生儿子行差踏错,赶上大家伙儿肝火都旺盛,砍了脑袋也未可知,留在家里管管庶务彩衣娱亲最安生。不要出幺蛾子,不然,我就得追究一番了,把榜眼拘在家里,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是不是对朝廷有成见?” “太后娘娘恕罪,臣妇断然不敢有异议,真的不敢。” “不敢就好。”裴行昭道,“往后别再管家里的事,虽说你可能已经把长媳带歪了,保不齐又是个祸害九代的货色,但她毕竟比你小一辈,还有希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扳过来。让你的三儿媳跟随夫君到任上去,这么些年了,她也该过一过没有恶婆婆恶妯娌压着的日子了。把杨家的财产还回去,你是几辈子没见过钱?那时候拿女儿女婿的那种财产,跟去乱坟岗偷死人东西有什么区别?”话到末尾,已经无法掩饰鄙夷。 宋老夫人一张老脸涨得紫红。小太后倒是一句脏话都没说,却已把她骂得没法儿要了。 裴行昭轻一拂袖,“你告退吧。” “是。”宋老夫人往外走的时候,步履蹒跚。 片刻后,杨夫人进殿来。她刚刚窥见了母亲离开时的样子,一看便知是被太后训斥了,那么便是一心向着杨家的,自是神采奕奕。 “宋老夫人会归还那笔财产。”裴行昭道。 “多谢太后娘娘为杨家主持公道。”杨夫人福了福,“若非进宫来,臣妇实难讨到个说法。” 裴行昭侧转身,手肘撑着桌案,“哀家倒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一定要拉着宋老夫人进宫?这种事情,跟宋阁老递句话便能办妥。” 杨夫人解释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妇与宋阁老虽是兄妹,却没什么情分,与家母,亦是从出嫁之后便屡生嫌隙,臣妇不认为能跟他们讲出什么道理。” 裴行昭和声问道:“命妇进宫,求见皇后才是正理,你怎么总往哀家这儿跑?” 这问题,杨夫人只能实话实说:“这自然是因着太后娘娘与臣妇长子是袍泽,臣妇进宫来,唯有见到您,心里才踏实。” “因着哀家与杨楚成是袍泽?没杨攸什么事儿?” “自然有的,”杨夫人忙道,“臣妇刚刚没顾上说,小女是太后娘娘一手提携到如今的,这是谁都知道的。” “看得出,杨夫人今日心绪很是愉悦?” 杨夫人语气轻快:“是,臣妇能够再次觐见太后,太后又为臣妇做主,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你还挺有的说。”裴行昭视线锁住她,“哀家为你做主?” 杨夫人不明白,小太后的话怎么突然就变调儿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裴行昭又问:“你算哪根儿葱?” 杨夫人感觉不妙,慌忙跪倒,“太后娘娘,不知臣妇有何过错,请您息怒,只管责罚臣妇。” “别人跟哀家玩儿这一套,是用脑子,”裴行昭徐徐站起身来,缓步走下玉阶,到了杨夫人跟前,“你是拿命跟哀家玩儿,好本事,好胆色。” 杨夫人面色陡然变得煞白,心里直怀疑杨攸走之前惹怒了太后,以至于自己被迁怒。 “上次进宫,说什么来着?”裴行昭在她近前缓缓踱步,“说杨攸的前程,要哀家答应她辞去官职,你怎么不要哀家免了她的郡主封号呢?” 杨夫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倒是没忘记俯身,手撑着地,做出最恭敬的受训的姿态。 “哀家一向认为,人没有那么多的高低贵贱可分,各人把各人的分内事做好便足够了。”裴行昭道,“如你,一个深宅妇人,好生打理家宅、照顾好儿女便可,却跑到宫里来干涉朝廷命官的前程,怎么想的?活腻了?哪怕那个人是你女儿也不行,明白么?” 杨夫人忙不迭应声:“明白,臣妇明白,臣妇再也不敢了。” “再说今日这一茬,你怎么有脸进宫,还口口声声要哀家给你做主?做哪门子的主?”裴行昭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是你治家无方,连个忠心耿耿护着你女儿嫁妆的人手都没有;是你在娘家人嫌狗不待见,亲娘都在杨家最倒霉的时候伸手抢东西;是你在哀家为杨楚成与陆麒昭雪之后窝窝囊囊,连来京城要回财产的胆子都没有。 “你女儿给你找到了人证,你可算是有底气了,跳着脚地闹腾,连三日都等不得,一定要揪着你亲娘来宫里丢人现眼。你娘就要成为次辅府里的老夫人了,她敢不还么? “你还兴高采烈的,浑然不知把杨攸和哀家的脸都丢尽了。 “丢人,这俩字儿认不认得、会不会写?知不知道这俩字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合着哀家就是戳在宫里给你平事儿用的?给你丁点儿颜料你就要开染坊,脸是有多大?杨郡主府搁不下你了,要来寿康宫上房揭瓦,是吧?” 李江海很痛苦:他最喜欢听小太后数落人,但也最怕她委实不高兴的时候数落人,那些话吧,落在被数落的人耳里,恨不得一头撞死,可是听着的人,是真可能随时绷不住笑出声。 他躬着,低垂着头,咬住舌尖,死死地压制住笑意。 杨夫人现在倒是没想一头撞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眼泪就一滴滴地掉下来。 “京城的官场,前一阵很是闹腾,哀家的娘家其实也出了不少事儿。”裴行昭问杨夫人,“可曾听说?” 杨夫人不敢不答,哽咽道:“听、听说过一些。” “裴老夫人、裴夫人在府中的佛堂礼佛清修,终生不得出;裴行浩已是废人,四肢俱残,患了肺痨,不过是等死罢了。”裴行昭停了停,“不怕你四处与人说,这一切,都是哀家做的。” “啊?”杨夫人不自主地低呼出声,满心震惊,下一刻便是惊惧交加。 “是不是想到了?哀家有重情义的一面,可也有凉薄无情的一面。杨夫人,你是你,和你长子女儿是两码事。这就像是在哀家的娘家,父兄是一回事,被收拾的是另一回事。记住没?” “记住了,记住了!”杨夫人开始发抖,想磕头,想再说点儿什么,却是什么都办不到了。 “日后老老实实呆在郡主府,做好分内事,别把你女儿的脸当鞋垫儿,四处踩着走,成么?” “臣妇谨记!” “家里的事,全听你女儿的,她要你怎样你便怎样,不然就别给她添乱,也在宅子里建个佛堂待着去。” “是!臣妇日后行事全依照小女的意思。” 裴行昭又看了她一会儿,“立完规矩了,说点儿别的。你起来吧。” 杨夫人不假思索地听命行事,颤巍巍地站起来。裴行浩的惨相,她没见过,却听人反反复复说过,如今得知竟是他的胞姐下的毒手,怎么可能不吓破胆?正如裴行昭之前问她的那句,对于这位太后娘娘来说,她算哪根儿葱? “杨夫人听说过心疾没有?”裴行昭缓和了语气。 “心疾?”杨夫人尽力集中精力应对,“是指心口痛、心绞痛、胸口发闷那些病症么?” “这是一种,还有一种,因心病而生,只是很多医者都不曾涉猎,只有少数圣手琢磨过,却也不知该如何医治。” 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杨夫人想不出。 “哀家总怀疑,裴夫人便是患了心疾而不自知,不然,她这些年来做的糊涂事,哀家找不到别的理由。患了心疾,便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到了悬崖边也不自知。至于起因,大抵是丧夫丧子之痛。若是如此,她待哀家如何不仁,也算是有情可原,可她错的年月太长,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谁要是帮她幡然醒悟,她大抵会立马上吊。横竖都一样,她还是就这么待着吧,恨这个恨那个,也不愁没事儿干。” 这是做女儿的谈起母亲该说的话?杨夫人想着,那个做母亲又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这般惩罚? “该说说你了,杨夫人。”裴行昭审视着她,“其实你在娘家不讨喜,哀家也明白几分,宋老夫人做继室为难之处颇多,寄望都在她生的儿子身上,你这个做女儿的要是不尽心帮衬他们母子,她必然会怨怪疏离。越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累积成的隔阂,越是难以化解。不少母女父子都结仇,没什么稀奇的。” 然后呢?杨夫人的心还是七上八下的,想着是不是下一句就又要开始训了? 裴行昭的语气转为真诚地推心置腹:“你到底是养育教导出杨楚成、杨攸的人,哀家不相信你以前行事也这般自以为是,不知深浅。 “兄妹两个以前提起你,从没有过任何抱怨,总是想念你的一手好厨艺,你亲手为他们缝制的衣衫。如今,杨攸不再说这些了。” 杨夫人若有所感,也在这一刻切实地想念起长子,捂着嘴低泣起来。 裴行昭接着道:“好好儿想想,是不是因着丧夫丧子之痛,钻进了一些牛角尖? “譬如心怀怨气,觉着世人都欠你的,尤其与楚成相关的人,哀家也好,杨攸也罢,你都认为我们该为他的含冤而死负上一份责任,也该为了他的娘亲胞弟做力所能及之事,做不到、做不好,便是对不起楚成,也就对不起你们。 “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一而再地对哀家有所求?哀家什么时候有过好相与的名声?与你见过几次? “此外,身边有没有人明里暗里地鼓励你这样行事?” 杨夫人抬起头来,用泪光闪烁的双眼望着裴行昭,眼神变幻不定,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裴行昭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提到的这些,在裴夫人身上都能看到些影子。 “哀家记事之初,到她被人引上歧途、帮着婆婆把哀家逐出家门之前,她也是个很称职的母亲。 “哀家不希望你步她的后尘,成为杨攸和你幼子的祸根,却还满心以为都是为了家族为了子嗣。 “想想以前是怎么对待杨攸,怎么处理一些事情的,再想想如今。两相对照,应该能找出不少相悖的言行。” 杨夫人反应慢了半拍,缓缓地点头,“臣妇记下了。臣妇晓得,太后娘娘是为了杨家着想,回去之后定会好生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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