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南决定搁置这些敏感的话题,“饿不饿?去吃点儿东西。” 两人在书房用晚膳,荤素搭配的八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杨攸食不知味,却也慢悠悠吃了不少。 徐兴南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酒时视线不离她。 用罢饭,撤下席面,徐兴南遣人去请两位大夫过来,又唤护卫把廖云奇带来。 徐兴南与杨攸站在屏风后,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着外面。 两名护卫带进来一名男子。 男子特别瘦削,半新不旧的锦袍罩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散乱干枯的头发遮挡住面容大半轮廓,面上有几道狰狞的未愈合的伤;他走动的姿势透着艰难怪异,右脚需得身形拖着往前迈步。 杨攸屏住呼吸,周身血液有片刻的凝滞。 她不想承认这就是廖云奇,因而更加用心地打量。 主座上空无一人,良久无人出声,男子抬起头来,展目四顾。 杨攸得以看清他五官。 是廖云奇? 真的是昔日那个笑容飞扬的廖云奇? 真不愿相信。 杨攸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死死的。 交友不慎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摊上名符其实的祸水。偏生他就这么倒霉。 她转头,对徐兴南示意可以了。 徐兴南转出屏风外,吩咐护卫:“即刻备车马,我送廖公子回家。” 廖云奇望了徐兴南一眼,神色冷然,透着轻蔑。 “你被人突袭,九死一生,有人无意中发现并搭救了你,徐府闻讯,送你一程。”徐兴南轻描淡写地道,“我想,你也找不到我对你如何的证据。” 廖云奇不语,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杨攸发现,他背部的衣襟有一处渗出了血迹。 罩袍是临时换上的。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已停了。 两辆马车疾行在寂静苍茫的夜色之中。 行至廖府门前,廖云奇下了马车,步履艰难地走向家门,有护卫要搀扶,被他轻轻推开。 须臾间,已得了消息的廖氏夫妇疾步而出,赶到儿子面前,潸然泪下,急切地问长问短。 杨攸跳下马,往前缓行一段。 廖云奇莫名有所感知,转头望向她。他双亲亦随着他视线望过去。 杨攸退后一步,缓缓跪地叩首。 必须让廖家明白,她是此事祸根。 一时间,天地间完全静寂下来。 杨攸起身,转身,一步步回到坐骑前,上马。 昏暗中,传来廖国公一声长长的叹息。 杨攸拨转马头。 手中马鞭将要扬起时,杨攸听到廖夫人带着哭腔的呼唤:“郡主!” 杨攸眉头狠狠蹙起。 廖夫人悲声道:“保重,千万保重!” 要怎样深重的信任,才能在片刻间想通一切且不指责? 杨攸望一眼漆黑的夜空,手中鞭子重重落下。 徐兴南送廖云奇回府,只是为了杨攸尽早服用解药。因此,管家半夜带着十两银子去了福来客栈,向掌柜的讨要一名江南李姓商贾寄放的一个小匣子。 “乌木匣子里只有一枚丸药,等马家人最迟明日午时来取,对不对?” “对对对!” 经过这一来一去的对话,管家拿到了解药。 徐兴南当即督促着杨攸服下。 两位大夫诊脉之后,面露喜色,说好生歇息几日便可,开调养的方子反倒无益,因为只知脉象,却不知两种药的配方,不知与哪味药相克。 徐兴南闻言,也只是稍稍心安,因为杨攸的脸色很差,必是两种药力在体内冲突引发强烈的不适。 大夫和下人全部散去。 “你不回家?”杨攸问道。 “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今晚我想清净些,不想看到任何人。你睡哪儿?” “……你睡寝室,我去书房。”徐兴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会在她半死不活的时候跟她较劲。 杨攸站起身,“查验完我的衣饰行囊,能不能还给我?” “这是自然。” 二人各自歇下,一夜无话。 早间,徐兴南亲自检查她的物品。 她的衣物用的是很寻常的料子,却全是穿着很舒适的,手工亦很精细;首饰皆为纯银,寻常铺子都能买到,自是没有玄机。 扳指是她父亲请巧匠为她打造的,一部陈旧的佛经是她母亲常看的,盛着烈酒的精致小酒壶是她哥哥送的,放着细软的荷包、钱袋子是她自己做的,样式古朴的匕首是他送的。 看到那把匕首的时候,他眼中发出了光,心潮一阵翻涌。 她不可能不记得匕首的来历,但她随身带着。 这一日,便因这一份欣喜变得充满希望与憧憬。 他相信,她心里还是有他的,那么他便可以挽回她的心,与她同赴京城,得回他失去的一切。 徐兴南把她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行囊,亲手带到暖阁。 杨攸已醒了,枕着手臂,望着承尘出神。 徐兴南放下行囊,取出那把匕首,“你还留着它。” 杨攸淡淡一瞥,“一个物件儿而已。” 徐兴南一笑,将匕首放到她枕边,“你带来的东西都拿来了,一样不差。” “多谢。”杨攸起身,“以后,我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徐兴南说,“我早已说了,这几日,这儿是我们的家。” “我接受不了。真不能放我一马?” “昨天你已经答应了。” 杨攸道:“昨天你手里有人质。” “没有别的可能。我要你在我身边,再不离开。” “该说的我已说了,你不听就算了。” “眼下你只是还在生气,迟早会体谅我。”徐兴南要轻抚她面容,被避开了,也不恼,“我还有事,晚间回来陪你。” 杨攸看着他出门,视线扫过匕首,眼中迸射出寒芒。 和韩琳约定的时间今晚,但愿她不会再被他折辱。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无所谓,不过是玉石俱焚罢了。 . 夜幕湛蓝,星光璀璨,弯月如钩。 甬路两旁悬挂着大红灯笼,灯笼的暖色光影映照着路面。 徐兴南踏着路面的温馨光影,带着薄薄的醉意回往内院。 不曾经历过失去荣华、逢高跌重的人,不会明白他的心情。她曾算计得他落魄,往后就要加倍地偿还弥补给他。 当然,他不会委屈她,委屈她,便是开罪太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把她捏在手心里,却没胆子惹得裴行昭震怒。 回到内院正房,得知杨攸终于耐不住下人的再三恳求,去沐浴准备歇息了,他进到寝室,转入盥洗室。 房间里有着水雾弥漫后的湿气朦胧,亦有着清浅好闻的香气。 透过屏风,他看到出浴的她穿衣的剪影,美丽惑人至极。 他在屏风一侧顿了顿步子。 这会儿的杨攸,已穿上中裤,刚系妥小衣的最后一道盘扣,正要将中衣穿上身。 “表妹。”徐兴南握住她伸展出的手臂。 杨攸挣开他的手,转身面对着他,一面静静地看着他,一面穿上纯白色的上衣。 徐兴南瞥过一旁颜色同样过于素净的衣物,“怎么不穿得喜气些?” “我还在服丧。” 徐兴南莞尔,“你赌气时说的话,我听着只觉有趣。”说着,要将她揽到怀里。 杨攸蹙眉,退后两步,“你再给我一段时间行不行?我眼下没法子跟你亲近。” “可以的话,我自然愿意成全你这点儿心思,可惜的是做不到。”徐兴南柔声道,“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你。” 杨攸凝着他,“那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在这儿纠缠算是怎么回事?”心里是很奇怪:他到底有多不知廉耻?不然谎话何以张嘴就来? 徐兴南放开她,退后两步,瞧着她穿衣。 杨攸完全忽略他灼热的视线,动作如常地穿戴整齐。 二人相形到了寝室。 徐兴南不容她推拒,拥她入怀,语声转低,视线锁住她弧度完美的唇,“想不想我?” 想,当然想,她时时刻刻都想把他送进人间炼狱。 “嗯?想我么?”徐兴南一手扣住她后脑,再一点点趋近她,温柔索吻。 杨攸别转脸,手落到他腰际,掐住他,死死的。 徐兴南呼吸滞了滞,一瞬就适应了那点儿疼,甚而笑了。他亲吻着她的面颊,颈子。 她没有他熟悉颤栗,但呼吸颤巍巍的。 也足够了。 足够让他沉沦其中,愈发贪心。 杨攸呼吸愈来愈紊乱,掐着他的手一点点松开。 “表妹,好表妹。”他低低地语声模糊地唤着她,拥着她倒在满目大红的千工床上。 终于,她左臂轻轻搂住他肩颈。 徐兴南的心全然被喜悦笼罩。她仍是不肯让他吻她的唇,他便轻吻她的耳垂,把牢仍显得僵硬的她。 她不过是在矜持,心里明明还是有他的。好几年全心全意对待的人,她怎么能舍得下?他这样想着,胜算更大。 可是,下一刻,情形骤然生变—— 杨攸从枕下摸出匕首,寒光一闪,利刃出鞘。 徐兴南素来反应敏锐,可这情形生平未遇,过度的震惊令他连躲闪都忘记。 匕首狠狠刺入他后背。 他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居然对他下这种黑手。 她之前的所有反应,都是为着这一刻。 杨攸果决地拔出匕首,鲜血飞溅的同时,竭力把他推到床里侧。 下地后,她整了整衣服,凝着他的明眸似是燃烧着冰寒的火焰。 “混账东西!”徐兴南怒吼之后,惊觉力气正迅速流失,那么…… “匕首上淬了毒。”杨攸唇角上扬,“用你送的东西重伤你,是不是很有趣?” 已然处于劣势,口出不逊只会自取其辱,徐兴南便只是问:“想没想过,伤了我要担负怎样的后果?你还想不想活了?”说完才发现,声音很低,他连如常说话的力气都不足了。 杨攸先去了外面,交待下人两句,回来时关拢房门,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才回答他:“我等人来接应。人来,你是人质;人不来,便杀了你,我陪你下地狱,继续清算旧账。你说,好不好?” “你……”徐兴南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了,“你从头到尾都在和我做戏。” “谁又不是?”杨攸嫌恶地睨着他,语声却是平心静气,“你不也是在做戏么?不还是想要我助你平步青云么?你当你是谁?我本就是奉父母之命与你定亲,曾对你的指望,便是对自己一生的指望,那么,夫婿到底是怎样的,并不重要。 “便是将你换了任何一个父母决定的人选,我也会那样苦心相助,说到底,那是为了我自己的前程。不同的是,别人一定不会狼心狗肺鼠目寸光到你这份儿上,对我家落井下石,对我肆意羞辱践踏。 “‘人’会犯错,可以给他回头的机会,畜生却是不然,我只当遇到了毒蛇里的下等货色,寻机除掉便是了。” “你能不能清醒一些?”徐兴南无法忽视她眼中的杀机,也便不敢激怒她,“你便是将我杀了,也走不出这所宅子,实话告诉你,这里机关重重,便是太后娘娘来了,也不过是她自己毫发无伤,却不可能护你无虞。 “我们何必走到那一步?廖云奇我已放了,日后也定会好生待你,弥补以前的过失,你与其再寻觅他人,不如找我这样日后一定对你唯命是从的人。退一万步讲,我便是不怕你,还不怕已经摄政的太后么?所以,根本没必要走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你好生想想。” “这些是你早就该考虑到的。是你当初以为裴郡主不如你的上峰势大,前景不如你的上峰好,我更是不如你上峰那个在闺中便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苟合的女儿。这话说起来,你的决定也没错,两路人,本就不该牵扯到一起。”杨攸挑了挑眉,“你昔日那位上峰,是怎么死的来着?被先帝亲口下令腰斩?你想要怎么样的死法?放心,我不可能让你一刀毙命,那样便宜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她将话说到这地步,晓之以理便已无用,徐兴南牵出恶毒的笑意,“那么,我们便谈条件。你这就走,此后与我互不相干。要不然,就得劳烦郡主回想一下和我那位上峰的事儿了。 “当日他在酒楼几乎已经得手,却被你寻到机会打晕过去,委实可惜。可你记不记得,你贴身的衣物,玉佩,都在我手里。 “我先前便是想偏了,以为你仍旧能被我拿捏,但也总会确保万无一失,留了后手。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你很清楚。 “两日内我若是出事,自有人将你那些旧物送到此间官府,告你杨郡主私德有亏,千里迢迢跑来与人苟合。 “我的小郡主,确定要赌这一局么?我们还是照着我安排的道儿往下走吧,历经周折终于喜结良缘的表兄妹,岂不是比名节尽毁好了百倍?” 杨攸劈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的头歪了歪,嘴角沁出鲜血。 徐兴南不恼反笑。 就在这时,一扇窗以人的眼力看不清的速度开启又关拢,随之发生的,是身着玄色道袍的女孩到了室内。 杨攸见是韩琳,心就落了地。 韩琳步调闲闲地走到床前,服侍着徐兴南,轻轻叹一口气,“说真的,我要是杨郡主,保不齐就暂且让你如愿,把你带到京城,风风光光地成婚,然后,就把你当成猪狗一般对待,折磨够了,便做成人彘。” 杨攸想了想,居然道:“倒是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近两年,我没事就琢磨刑罚,想了不少整治人的法子,要是能逐样给他用上一用,该是特别有趣的事儿,再大的气也消了。” “你是什么人?”徐兴南盯着韩琳,吃力地问道。 “对你而言,是索命的阎王爷。放心吧,你的爪牙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没法子毁我们小郡主的名节。”韩琳转向杨攸,“一切都安排好了,多说一刻钟官兵就到,因由是这厮私藏太后娘娘曾委托晋阳公主寻找的陆家传家的宝物翡翠白菜,再就是窝藏采花贼江洋大盗、与三名有夫之妇私通,加起来够他死几次了。他娘为虎作伥,凭据不少,也要入狱流放,他爹到底是打心底嫌弃他,也便罢了。” 杨攸想一想,接道:“而他,畏罪潜逃,不知下落。” “没错。”韩琳会心一笑,“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送他上路。你箭法也不错,我们就把他射成刺猬,之后点天灯,等他死透了,再放点儿炸药毁尸灭迹。这种下三滥,实在不能给他投胎的机会。” “好!”杨攸颔首,“眼下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徐兴南的眼眸终于失去了光彩,满目绝望。 . 韩杨离开次日,韩琳的消息就到了,通过当地锦衣卫所用一只鹰送来的信,巴掌大的一张纸,用蝇头小字简略地叙述了抵达洛阳后的一应行径。 裴行昭看过,放下心来,相应的,留意到了廖云奇其人。 她对陆雁临、杨攸、阿妩、阿蛮等人一样,对她们的性情家境了解颇深,却顾不上留意她们所有的亲友亲信,至多是常看到一些熟面孔在她们近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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