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那边迟迟没有回应,喻婵不想再用门铃骚扰程堰,靠在门板上,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 [学长,我来了。] [如果你想找个人说说话的话,我随时都在。] 就这样静静地等了两个多小时,无论是门的另一边,还是微信上,都没有任何回应。她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投进一片深湖中的石子,连回声都没有。 喻婵并不气馁,她听到门后有隐约的细响。像是骑士听到了冲锋的号角,程堰在家,而且,他现在就在门口。 她靠着墙,门里的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学长,我前两天在A大,偶遇了一位高中学姐。” “她特别优秀,年年拿奖学金,还是A大的辩论队队长,被好多学弟学妹追着叫女神,最巧的是,她高三跟你一个班。” “学长,你肯定不知道吧,那位学姐说,她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你。高三那年,她因为肤色和身材,再加上寒假不小心受伤,被迫在医院剃了光头,被班上的男生嘲笑了很久。青春期的恶意总是直白地直戳人骨头,当时她真的很崩溃,产生了特别严重的厌学情绪,差一点儿就退学了。” “但是,你在那个时候站了出来,剃了跟她一样的光头,还替她教训了那些嘲笑她的男生。学姐跟我说,她的人生,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改变的。” 还有我,可能你永远都不知道,学长,你是我努力从深渊里爬出来的唯一动力。 可是这些话,她永远都不敢说出口。 “学……程堰,”喻婵很少直接叫程堰的名字,她怕心思袒露,怕唤他名字的时候,暴露出那些无法掩饰的秘密,“我们不是神,是人。是人,就有做不到的事,就有救不了的人。” “那件事的发生,是我们谁都不想看到的,你已经尽力了。悲剧的发生是诸多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但唯独不是你的错。”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喻婵再也控制不住涌动的情绪,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烫得她心口一紧。她太心疼程堰了,不敢想象,他那么骄傲热烈的一个人,变得如此消沉,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折磨。 程堰还是没有回应。 “喻丫头,你来了。” 王姨提着大包小包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门口的喻婵,目光和蔼地冲她打招呼。 她的眼神并不意外,想必这些天,她已经见过不少程堰的朋友来过了。 “王姨……” 喻婵红着眼眶回头,“学长他连您也不见吗?” 王姨无奈地点点头,把手提袋放在门口:“喻丫头,吃饭了吗?” “还没。” 喻婵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禁不住想,程堰这几天一个人在家,他又不会开火,怎么吃饭呢? “走吧,”王姨拍拍喻婵的肩膀,“咱们先下去吃个饭。少爷他这个,是心病,谁都没办法劝的。” 心病? 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宿舍男生的那件事吗? 心系程堰现在的情况,喻婵乖乖地跟着王姨下了楼,两个人在小区楼下选了一家面馆,点了两碗素面。 数九寒冬,狂风肆虐着席卷大地,面馆里到处都蒸腾着热气。 “王姨,您刚刚是说,学长现在这样子,是因为别的原因吗?” 喻婵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心被生生放在无油的锅上炙烤,又像有一堆蚂蚁在上面啃噬。 “唉——”王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是往事了,夫人当年的事,少爷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放下过,成了一块心病。现在……” 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喻婵面色凝重地在心里补充。 她记得,程堰曾经说过,因为某些事,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模糊了跟他母亲有关的回忆。 当时她就有些疑惑,到底是哪种打击,才会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忘掉自己的亲生母亲。 现在把这些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她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喻婵急匆匆把碗里的面扒完,跟王姨道了别,到旁边的粥铺里买了份程堰爱吃的海鲜粥。 她原路返回程堰家门口,给他发消息: [学长,你以前答应过要请我吃海鲜的。] [现在,我和海鲜都在你家门口。] [你说话算话吗?] 消息发出去之后,仍旧如石沉大海,没有音讯。 喻婵的心缓缓砸向地面,她大概真的高估了自己在程堰心里的位置,有些太自作聪明了。 收回想要按门铃的手,她扣着手心,沉默地叹了口气。 就在她不抱希望的时候,“咔哒”一声,门开了。 程堰穿着一身居家服,看起来很憔悴,下巴上落满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遍布的红血丝,宛如蜿蜒的长蛇。 他不带感情地扫了一眼喻婵,嗓音沙哑:“进来吧,外面冷。”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喻婵根本没办法把跨年那晚,在烟花下双眸熠熠生辉的天之骄子,和现在的程堰联系在一起。 心被揪得生疼,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滚落眼眶,重重地摔向地面。 程堰木然的目光终于有了片刻松动,动动嘴唇,喑哑地说:“别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喻婵,“我刚刚不是在冲你发火。” “我知道……”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心里被平白无故地剜出一大块肉,哪怕只呼吸,都感觉生疼,“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太难过了……” 一句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字不成词,词不成句。 没想到喻婵是因为这个原因掉眼泪,程堰愣了一瞬,那些晶莹的泪珠仿佛都落到了他的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只振翅的蝴蝶轻盈地碰了一下。 程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外面的光透进室内:“外面那么冷,你刚刚怎么不走?” “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才刚过九岁生日。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哭,就像被人扔进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四周都是泥潭,闷不透气,捂着你的嘴,让人越来越窒息。”喻婵没回答程堰的问题,而是走到窗边,与他站在一起,慢慢地讲着自己的故事,“那个时候很多人过来安慰我,但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真正的痛苦是没办法说出口的,只能自己吞进肚子里消化。所以,我把自己关在老家的院子里,不吃不喝地待了三天。” “后来呢?” 程堰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他望着窗外的枯枝残叶,嗓音沙哑,“你摆脱那些泥潭了吗?” “没有,”喻婵释然地摊开手,“大家都说时间是治愈创伤的一切良药,可亲人的离世是一道永远无法被根治的疤,时不时就会发作一次,提醒我们,原来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开了。” “于是,我学会了和那道疤共存,把它当做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后来,再大一些,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某些习惯和父母一模一样。我说着他们以前说过的话,吃着他们爱吃的东西。他们从来都没有彻底离开,而是和那道疤一起,变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块拼图。” 喻婵把海鲜粥递到程堰面前:“学长,吃饱了,才有力气为已经离开的人难过,你说呢?” 程堰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在餐桌边坐下:“谢谢。” 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默默消化所有负面情绪,留在外人面前的,永远都是他运筹帷幄,自信轻松的模样。 即使在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前有戴着一张伪善面具,明里暗里给他使各种绊子的程绪;后有把他的一切感受都视作懦弱无能的程岳青。 他没有任何可以示弱的地方。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心疼他掉眼泪。 “学长,”看着程堰乖乖地把粥喝完,喻婵试探着讲,“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我老家那边散散心?” 对上程堰递过来的探究视线,她忙继续补充:“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应该换个环境,暂时把这些东西都放下。不过,你的意愿最重要,我只是提议,去不去都好。要是你更喜欢在家里待着……” “好。” “要是你更喜欢在家里待着,我就经常……”喻婵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瞪大眼睛,“学长,你刚刚答应了?” “嗯,我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完了,感觉还得两章 预估失败
第66章 ◎(三更)“其实我还有一个最大的秘密——”◎ 喻婵所说的老家,其实是她从小长到六岁的地方。当时,爷爷奶奶的身体还很健康,也还没被叔叔接到国外。 那个时候,刚出生的喻婵没人照顾,爷爷奶奶就接下了这个重任。 时至今日,喻婵都很喜欢那段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那是她人生版图里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记忆里的那座小镇,四季如春,即使是寒冬腊月,都没怎么见过风霜雨雪。气候温和宜人,一到夏天,小路两旁全都是金色的麦穗,被风一吹,麦浪层层叠叠,在晚霞的掩映下,仿佛误入人间仙境。 最重要的是,小镇的网络不好,带程堰过去,可以最大程度地帮他屏蔽掉外界的干扰。 C大学生跳楼的事,这几天在同城和微博上闹得风风雨雨,只要打开手机,就免不了会收到各个软件的推送消息。 在那种情况下,程堰就要被迫不断重温那天的所有事,最不愿提及的伤疤被一遍又一遍地揭开,任谁都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深思熟虑之后,喻婵能想到的,只有带他离开那个环境。 回去的路上很顺利,和C城的快节奏不同,小镇的一切,都显得悠然和缓。 他们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苍穹的一角被染上了一层绚烂的红,似熊熊燃烧的烈焰。 农家小院里时不时跑过去三两只毛色鲜艳的大公鸡,个个气宇轩昂,昂首阔步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爷爷奶奶出国之后,老家的院子很久都没有人住,全靠邻居奶奶帮忙清扫。 见到喻婵回来,坐在门口晒太阳的邻居奶奶迈着步子迎上来:“心心回来了?”她握着喻婵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过去,“好孩子,又长高了。” “心心——” 程堰站在喻婵身后,跟着重复,故意拖长了尾音,嘴角缓缓勾起抹轻微的弧度,露出了这几天里的第一个笑容。 听见他这么亲昵地叫她的小名,喻婵的耳廓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绯红,仿佛有人摘下天边的云霞,挂在她耳边。 邻居奶奶也注意到了这个站在喻婵身后的俊后生,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把水果糖,拿给他:“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她看着程堰,话却是问的喻婵,“心心,这是你男朋友吗?” 喻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从耳朵红到脸颊,热气从小腹处向上升,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她急忙摆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不不,不是,就是普通朋友。” 奶奶意味深长地扫过两人的表情,拄着拐棍往回走:“小年轻就是好啊。” 留下喻婵尴尬地站在原地,不敢抬头看程堰。她紧张地搅着手指,生怕程堰多想:“学长,你别介意,奶奶她一直都是这个性格,就爱凑热闹。” “嗯。” 程堰应了声,调侃道:“不会介意的,毕竟我拿人手短。” 他晃了晃手里的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心情看起来明显比刚刚好了很多。 喻婵松了口气,看来带他回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吃过晚饭,夜已经很深了。 烂漫的星河如棋盘格上的棋子,星星点点地坠在夜空。晚风舒服地落在人身上,勾起一阵倦怠。 喻婵搬了两把躺椅,拉着程堰一起在院子里看星星。 怕程堰躺下就胡思乱想,她指着天上的星星,絮絮叨叨地给程堰讲她小时候的趣事。 讲她在东边的麦田里捉过迷藏,在西边的山头扑过野兔,在南边的小河里摸过螃蟹,还因为不懂事,被几个大孩子带着,点了北边邻居家的稻草堆,被人拎着脖子送回来,要不是有奶奶拦着,当天晚上,她估计难逃爷爷的一顿皮带伺候。 程堰轻笑几声,偏过头,桃花眼含着笑意望向她:“小状元,我还以为你从小到大都是乖宝宝,原来小时候比我都皮呀?” 喻婵不知是被他看得脸红,还是因为那句“小状元”耳热,悄悄地别开脸,小口地用嘴巴呼吸,试图平复下来:“也不是,我大部分时间还是很乖的。那个时候只是,只是好奇。” “嗯,好奇。” 程堰顺着她的话附和道,然而听在喻婵的耳朵里,就又变成了另一种味道的调侃。 “我是说真的,”她不服气地反驳,“除了烧稻草那件事,我小时候一件坏事都没做过。” “一件都没有?”程堰眉骨微挑,“这么说,心心是个没有秘密的小孩了?” 猝不及防地再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小名,喻婵的心猛地一跳,缩在衣袖里的手指微蜷,羞涩难当。 她总觉得称呼小名自带一种排他的亲昵,是关系非常非常近的人,才会有的特殊待遇。 她压下心头跃动的喜悦,坦白道:“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秘密吧,我小时候看《黑猫警长》,里面有位白鸽警探实在是太帅了,以至于我对所有的鸟类,都抱有莫名的好感。”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受伤的蝙蝠,虽然它长得有一点点丑,但是毕竟也是个带翅膀的。我就帮它包扎好伤口,养在了家里。” “后来呢?” 程堰的声音里有几分笑意,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后来,”喻婵耷着脑袋,“那只蝙蝠把来我家做客的小婶婶吓哭了,看着一屋子的人,兵荒马乱地凑在一起抓蝙蝠,我一声都不敢吭。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那只蝙蝠,是我养的。” 蔫着声音讲完自己的糗事,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嘲笑声,喻婵好奇地望过去,发现程堰已经靠在躺椅上睡着了。 听王姨说,他这几天几乎都没有睡觉,就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饭,不睡了,不跟人交流,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喻婵总觉得,此刻闭着眼睛的程堰,看起来有种脆弱的美感。让她心疼,更让她想挡在他前面保护他。 回老家的路上,她查过桐城近几年的时候火灾报道,果然在十四年前的一篇新闻里,找到了蛛丝马迹。 豪宅失火、齐姓消防员殉职、一死一伤……种种字眼看得她触目惊心。 十四年前,程堰才八岁,和喻柏一般大的年纪。 喻婵不敢想一个八岁的小孩,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自焚,会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 那些闷不透气的黑暗里,他究竟是怎么背负着那些黑暗和沉重,一步一步熬过来的? 她怜惜地望向程堰近在咫尺的侧脸,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喻婵被蛊惑着,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高挺的鼻尖:“学长,”明明她已经很小声很小声了,但喻婵却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过自己的声音,“其实我还有一个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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