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口,果然被喻婵用别的话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 早知是这个结果,程堰眼底还是不可避免的,凝着一层落寞。 他无所谓地笑笑,将眼底的情绪悉数掩盖。 中午吃过饭,喻婵把喻柏小时候的房间收拾出来给程堰休息。 大概是真的累了,她刚把床铺好,转身就发现,他已经靠在小沙发上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地从衣柜里翻出一只小毛毯,轻轻地给他盖上,把窗帘拉好,悄悄地退了出去。 外婆见她从屋里出来,招手示意她过去。 “心心,我屋里的床底下有个箱子,你帮外婆把它拿过来。” 喻婵点头照做。 出来的时候随口问了句:“这箱子里是什么呀,这么沉?” 外婆温和地拉着喻婵坐在自己旁边,干枯的手指缓缓将面前的箱子打开,动作不紧不慢。 “这里面呀,是外婆给自己准备的后事。” 她拿出来一个,就念一个的名字。 “这是骨灰盒,我专门找人定制的,松木,挺好。我还挺喜欢松木的味道。网上宣传的那些什么金丝楠木、大红酸枝都不实用。人死灯灭,用太好材料的东西也是浪费,有个地方住着就够了。” “这是寿衣,上面的花纹都是我喜欢的。待会儿我换上,心心帮我看看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外婆脸上浮现出几抹微不可查的红霞。她也有尚未泯灭的少女心,哪怕是寿衣,也要好看才可以。 “这个是我拍的遗照,总共照了五张,就这张最满意。照相馆的小伙子人挺好,听说我是来照遗照的,专门给我胸口别了朵小白花。咱们小女女家啊,就是该这样,漂漂亮亮地来,漂漂亮亮地走。” “……”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一丝不苟地交待了自己的后事未来应该怎么办。 喻婵却早在她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没控制好情绪,从一开始无声地湿了眼眶,到此刻泣不成声。 她紧紧地挽着外婆的胳膊,声音闷闷的:“您说什么呢,前两天体检,医生不是还说您现在身子骨硬朗着呢,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您说的那些事,都还早着呢……” 心里像是梗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地憋在胸腔,一呼吸,眼泪就止不住地向外涌。 外婆慈爱地把喻婵抱紧怀里,源源不断地给予她温度,掌心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她还是婴儿时那样哄她:“心心乖,不哭不哭……” “人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心心不用太难过。外婆就算不在你身边了,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爱你。到时候你要是想外婆,想爸爸妈妈了,就搬个凳子坐在星星底下,陪我们说说话,我们都会在天上看着你和小柏的。” “外婆,小柏还没毕业呢,他说好的,以后要给您买大房子。您肯定能等到那一天的。” 喻婵埋在外婆怀里,哽咽得几乎连不成句子。 “外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按理说不该提这么晦气的事。但是,外婆就是怕这次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交待这些了。心心你别怪我老婆子麻烦。” 她抬眼将客厅的布局全部扫了一眼:“这些天我一个人坐在这,总能想起当年,你爸妈还在的时候,你们一家几口开开心心的样子。等到时候我去见你妈妈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这个当妈的,当年没有站出来帮她。” 喻婵支起身子,抱着外婆使劲摇头:“怎么会,妈妈感激您还来不及。她是您的女儿,母女连心,不会有隔阂的。” “我活了这么多年,最牵挂的就是你们母女俩。小柏有你照顾,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心心你,”外婆的嗓音里积压着暮色沉沉的黄昏,仿佛天黑前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你这孩子从小苦到大,个性又要强,我就想着,在走之前,能看到你找到一个爱你,愿意保护你的人在身边,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向喻柏的房间看了一眼,温柔地摩挲着喻婵的发顶,一遍又一遍,表情慈爱且不舍:“你跟小程那孩子,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 喻婵摇摇头:“外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呀?”外婆嗔怪地拍拍她的背,“外婆好歹这么大岁数了,看透两个小年轻绰绰有余。他看你的眼神,骗不了人的。” “我……”喻婵抿着唇,托着外婆的掌心放在自己的脸侧,感受来自亲人的温度,“我现在还是想以事业为主。” 看出掩藏在她眉宇间的心事,外婆没再继续深问,而是换了个话题:“心心,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上小学之前,性子最涛了。是幼儿园有名的混世魔王,天天都有老师找你妈告状,说你带小朋友学坏,今天招猫明天逗狗。把你妈气得最狠的那一次,是你从教室的阳台上跳出去,把手腕摔脱臼了。” 这些记忆太久远了。 远到,如果不是外婆今天提起,她可能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有过那样一段人生。 一段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 “记得,当时我妈发了好大的火。” 外婆仍是笑着:“那会儿,你骨折以后,你妈问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是不是脑子缺根弦。你说,你当时是想翻出去救一只困在那儿的小狗,不小心才会掉下去。” “把你妈气得呀,直接就在医生年轻吼你难道不知道那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你瘪着嘴,人都快哭出来了,还是想把嘴里的话说完。你说你知道可能会掉下去,但是不试一下,怎么就知道结果一定是最坏的呢?当时所有听见你说这话的人,都夸你妈生了个好女儿,小小年纪就这么有想法。” 这段记忆在喻婵这里,是空白的。 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当年有关的零星碎片里,找到几块不成片的段落,拼凑出已经失落的回忆。 不仅如此,她还想起来,当年妈妈在医生面前发了很大的脾气,吓得她从医院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回家。最后还是爸爸带她下楼买了新的布娃娃,才彻底把她哄好。 后来她救下的那只狗,被妈妈送到了小镇上的奶奶家。小狗在奶奶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生,在她上小学那几年,爷爷奶奶准备出国,出国之前,专门带着小狗生下的小小狗,送到了沈庭伟隔壁那户人家家里,嘱咐他们把狗转交给她?。 只是她当时年纪小,忘了爷爷奶奶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说过这件事。 直到今天,才彻彻底底把当年的始末串在一起。 怪不得那个时候邻居奶奶跟她说,她和那只小狗有缘。 怪不得家里六个人,小狗只爱黏着她一个。 回忆起这段完全陌生的记忆,喻婵居然有些恍惚。 她原来,也有过一段那样张扬且精彩的人生。 虽然,几乎已经全部忘记了。 “你小时候五六岁那会儿,都懂的道理,现在长大了,肯定更通透。心心,外婆不是强迫你非要找个人嫁了,只要是你做的决定,不管是什么,外婆都支持你。” 心头涌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 喻婵点点头,靠着外婆。 祖孙两人谁都没再说话,任由清透的斜阳在客厅的地板上缓缓流动。 窗外枯枝僵直,风落在树梢间轻盈地颤动。 * 程堰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室内充斥着沉重的暗,层层叠叠地压在他身上。 他很少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像今天这样,完全卸下防备睡着。 昨晚在公司和高层股东开了一整夜的会,天还没亮,秘书又来汇报,说张总助在从机场回公司的路上出了车祸。 他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火速处理完一系列流程,找人进行危机公关。 又遇上了林安所在的心外科有人持刀医闹。 一早上过得兵荒马乱。 程堰抬起缠着纱布的左手放在眼前,黑亮的眼睛在浓重如墨的夜色中,仍凝着锐利的光。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偏偏是负责智能超市项目的张总助出了车祸,偏偏医闹的人在他面前冲着林安挥刀,偏偏两件事都是同一所医院…… 种种反常集合在一起,某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程堰,你醒了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程堰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刚睡醒时,看着满室黑暗的那种空荡荡的情绪被驱散而空。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子,把小毛毯整整齐齐地叠好,走到门口拧下把手。 猛地从纯黑的环境中见到光,程堰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门外的人就这么站在眼前,瓷白的皮肤莹润地流转着朦胧的灯光,脖颈纤细,弧度优美。 见他出现,眉眼微动,闪过转瞬而逝的光彩。 “我要去一趟超市,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吗?” “一起吧。” 他说。 作者有话说: 本质上,小婵儿和程堰的底色是一样的,所以她才会被晚霞下热烈的少年吸引。因为她曾经就是热烈本身。 只是现实残忍,她才不得不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折断试图飞翔的翅膀,被现实和命运驯化成一个“乖巧”“安静”“懂事”“从不添麻烦”“自卑”的乖小孩。 - 注:1的伏笔在第27章 第8/14页 “那只狗狗是隔壁奶奶送给她的。奶奶说, 小狗和她有缘,这辈子只会认定她一个主人。 狗狗真的很喜欢她,她一靠近,就用软软糯糯 的小舌头舔着她的手心,从喉咙里发出哼哼唧 唧的声音。”
第95章 ◎(替换)我的确喜欢过你,但只能到此为止。◎ 小区楼下很热闹。 三三两两的老年人结伴,绕着绿化边散步边聊天,身边大多还会跟着几个戴着毛绒绒棉帽的小孩。一群半大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围在一只漂亮的萨摩耶面前,惊奇地缠着耶耶主人问各种问题。 喻婵从小就对狗感兴趣,路过那只大白耶的时候,忍不住转身多看了几眼。 狗子毛色干净,眼睛发亮,一看就被主人养得特别好。 刚毕业那会儿,其实她也想过要养一只狗。考虑再三又放弃了,她连自己都照顾得乱七八糟,更不用说能完整地对一只小生命负责了。 出了小区,路边有人在卖冰糖葫芦和糖炒栗子。 喻婵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些零碎的小吃了。 可能是童年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看到这些,她才会对冬天的来临产生真实的感知。 她在小摊面前停下,指着旁边正在锅里翻炒的栗子:“老板,要一中份的糖炒栗子。” 室外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每讲一个字,都会呼出一大团白雾。 升腾着飘入空气中,和边上的糖炒栗子锅冒出的滚滚热气融为一体,袅袅而上,最终变得透明。 摊主见来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话的声音也下意识放轻了些:“抱歉啊姑娘,炒好的已经卖完了,我这正炒呢,估计得等会儿,可以吗?” “可以。” 她攥着口袋里冰凉的手指尖点头,刚出锅的板栗抱着还可以暖手,一举两得了。 “你要吃吗?” 喻婵被隐匿在团团白雾里,抬头问程堰。 问出口的瞬间,她意识到,程堰大概是没有吃过这样的路边摊的。 她和他鲜明的不同再次直观地摆在面前。 他们之间的差异有多大呢?大到连从小到大关于冬天的记忆都不一样。 她小时候的冬天,是冰糖葫芦,是糖炒栗子,是烤红薯,是路边的爆米花。 程堰小时候的冬天,是温泉汤匙,是北海道的雪和鱼,是滑雪小镇,是悉尼盛夏的海边冲浪。 她摇摇头:“算了,你大概吃不惯。” “不是要问我的意见吗?怎么先替我回答上了。” 程堰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狭长的眸子凝在她身上。讲话的时候,受伤的左手指尖在衣料上缓慢轻叩,脸上从无到有漾开抹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容,街角的黄色路灯有些晃眼,喻婵眨了眨眼,再次被雾气淹没。 “我的确不太爱吃板栗,”他俯身弯腰,一张完美的脸拨开白雾在她眼前放大:“但是如果你想请我吃的话,暂时喜欢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喻婵别开眼不看他,把刚刚突如其来的心悸归因于旁边的路灯太亮的缘故。 “既然不喜欢,那就别吃了。” 程堰按着她的头把脸转回来,轻轻地在发顶上面拍了两下,像哄小婴儿似的:“放心,不白吃你的。等着。” 撂下两个不明不白的字,他转身沿着刚才两个人走过的路向回走。 没看懂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喻婵一头雾水地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等什么啊?” 摊主握着大铲子在栗子锅里来回翻炒,期间抬头看了眼正在目送程堰离开的喻婵,跟她搭话:“小年轻感情真好,还在上大学吧?” 喻婵笑着解释:“我都已经毕业快一年了叔。” “都毕业了!”摊主满脸震惊,“还真看不出来,你看着也就跟我家姑娘差不多大。” 说话间,板栗就炒好了。 摊主熟练地装袋称重,把称好的栗子递给喻婵:“姑娘好吃了再来啊。” “行。” 喻婵点头应下,捧着热气蒸腾的糖炒栗子边暖手,边站在路灯边等程堰。 空气里到处都是干冷的潮味。 她在心里默念着待会儿去超市要买的清单,正入神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脚踝处有什么东西在碰她的腿。 喻婵下意识回头,被冷不丁出现在身后的萨摩耶吓了一跳。惊讶转瞬即逝,随即变成巨大的惊喜。 “耶耶!”认出它就是刚刚那只被小孩淹没的萨摩,喻婵弯下腰望着它的眼睛,“你怎么在这里呀?你的主人呢,是迷路了吗?” “它的主人说,它性格很友好,你可以试着摸摸它。” 喻婵这才注意到,萨摩耶的身侧还站着程堰,手里正握着它的狗绳。 “你带它过来的?” 说这话时喻婵眼睛亮亮的,一汪清水似的。看得程堰下意识勾着嘴角,笑得轻松惬意。 他微眯着眼,给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喏,吃你板栗的报酬。” 喻婵是真的喜欢狗,有这么大一只乖巧活泼的小东西在眼前,心思瞬间被全部占据了。 随手把糖炒栗子塞给程堰:“都给你了。” 迫不及待地蹲下,抱着萨摩的狗头来来回回地撸。直到狗主人过来,才恋恋不舍地把狗子还回去。 她拍拍手,目送萨摩和主人离开。 抬眸看向程堰,张张嘴刚想道谢。 一阵尖锐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在沉静湛蓝色的天幕上拖着长长的尾巴升到最高处。 而后炸出一朵璀璨又绚烂的花朵。 点点火光恣意地铺在浓墨的夜色里,盛大而尽力地绽放。 有人在放烟花。 程堰下意识去看喻婵,她正和他肩并肩站着,侧仰着头看着天上的焰火怔怔地出神。 一朵又一朵的斑斓星火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放。 “我小时候最喜欢烟花了,一直到现在,都很喜欢。” 听到她这么说,程堰的眸色凝成一张网,将眼前人包裹在其中。 相比那些砰然而起的烟花,他的声音有些轻。
73/85 首页 上一页 71 72 73 74 75 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