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义愤填膺又摇头晃脑,却还记着此时天色晚了,屋内许是有人在休息,因而并未大声,反而轻声细语的。 玄炽便觉得,她去了人间这短短时日里,性子竟是起了不少变化。 她从前可不是如此细致的一个人。 而且确实给她说准了去。 司命为了托他下来请杳杳回去,将事情挑拣着说给他听,只说是她动了个凡人的命数,偏偏那凡人的命格有点特殊,阳寿是既定的,无论如何改命也延长不了寿命不说,她如此固执行事,自己还得受到不小的反噬。 玄炽原本是懒得管这样一桩事的,司命怎么求也无用,才将这些同他说了。 听完后他便难得皱起了眉头,又在司命的一番撺掇下,这才替他揽下了将杳杳劝回去的活计。 依司命的意思,只要将小祖宗劝回去,再费点心思将她拦上一拦,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都不用拦上一整天,只要保证她再回凡人界时,那凡人已走尽了阳寿步入轮回,便万事妥当了。 而他其实还有一些私心。 他知道她为了个凡人,很是动用了一些手段,听说是对那凡人很上心的。 他便也想看看那位凡人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样想着,他还是勉力将思维扯回眼前的难题上来。 他真不是一位很会撒谎的仙,不像圆滑的司年轮,一天到晚满嘴大大小小的胡话,转头又要用更多的心计去弥补前头所做的隐瞒。 他于是很冥思苦想了一阵,直想到杳杳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要送客。 “你要是没啥事儿,就回去吧,真是辛苦你,替他白跑一阵。” 说到这儿她眯起眼睛笑了笑,如往常一般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一位语重心长的先辈般开口:“下次长个心眼哈,管他司年轮说啥,别当真就完事儿了。” 他脑中灵光一闪,捉住她拍在自己肩头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那只手,神色严整地望着她道:“他说是关于那位凡人的命格的事,具体我也不清楚,只说要你回去看看才知道。” 杳杳闻言果然顿住了。 “啊。”她的神色有些茫然,“是又出了什么事吗?不应该呀……” 临时想到的计策起了效用,玄炽却莫名觉得心头一沉。 她果然这般在意啊。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扇窗被人打开来,一位面容清隽的男子将目光遥遥投向他二人。 只一瞬的目光交汇,玄炽却打心底里感慨。 确实不一般。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移转,杳杳也下意识回过头。 “呀,”她抽出手来,站起身朝那个方向挥了挥,似乎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一头红毛的“怪人”,连忙又朝窗内那人解释道:“别害怕。这是我的朋友,玄炽。” 清隽的男子微微抿唇,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 杳杳似乎一刻也呆不住了,眼睛也亮晶晶,想要去窗边同那人说话。 玄炽清楚记得,她方才为他开门那一瞬,眼睛也是这样的亮,在看到他后又迅速掩去了那分光彩。 杳杳有些为难地又回头看了玄炽一眼。 “你先回去吧,我知道了。告诉司命,我会抽空去看一眼的。” 说完她眼巴巴地将目光投向玄炽。 玄炽便知道,她这是懒得同自己废话了,赶客呢。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眉眼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又是那副诸般世事皆与我无关的惫懒模样。 杳杳同他告了别,就跑去了窗前,正仰着脸同对方说着话。 距离有些远,但若他有心要听,也不是听不见的;他却懒得再听,周身腾起炽焰,转瞬身影就消失不见。
第64章 夜色清寂。 玄炽就那样消失在眼前, 周云辜也不过只是分出一眼,就全然不在意。 他望向正微微仰起脸同他说话的杳杳。 似乎过了合适的时机,那些有关想念的话语就不再适合宣之于口。 但想念却被一举一动写在眼前。 “怎么啦?” 杳杳这样问他, 不再提及方才的来客。 周云辜就也不会再过问, 哪怕他隐约觉得方才他们所谈论的事情是与他相关的。 他此时看向杳杳的目光分外认真, 并无探究之意, 反而像是带着什么别样的情愫。 半晌未答话。 杳杳觉得脸颊有些微热。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怎么了吗?” 她不过赧然片刻,就直言将疑惑问出口。 周云辜闻言“嗯”了一声, 杳杳便等着他的后话。 谁知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随后浅淡地笑了一下。 杳杳并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心想莫不是玄炽出现和消失太过突然, 吓着他了, 怎么人变得有些傻愣愣的。 转瞬她又觉得自己多虑——周云辜这些日子随着她见过多少惊煞凡间人的事物了,也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反应。 杳杳晃晃脑袋,将散漫的思绪收回, 这才回过神来。 她已忘了自己本来要同他说些什么, 此时倒还记得要同他说一说自己兴许要离开一段时间这件事。 “对了,有一桩事情想和你说一下。” 她看向对方。 冬日的夜里随意起一阵风,都是凉的,此时窗又敞开着, 屋内的热乎气儿还未来得及往外扑, 就被晚间的寒意一点点侵占着逼进屋里。 难为杳杳开口说那件要紧事情之前, 还能想起这一茬。 她提起的一口气并未放下, 只转而道:“不如我进来说吧, 外头风大,怕凉着你了。”随即她又想起什么, 补充着问了一句,“你不介意吧?” 这段时间她也同不少凡人有过相处,看了许多凡世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知晓他们尤其看重男女之防,而此时天色又格外的晚了。 如今她将周云辜放在心上,便不忍有半分唐突到他。 周云辜听她这样说,先是微愣,旋即又轻轻笑了笑。 “你不介意就好。” 他转而替杳杳开了房门,将她迎进来,又将窗户关上。 暖炉烧出来的热意很快又散布整个屋内,桌上的烛火也平静地燃烧。 杳杳坐下,周云辜如往常一样问她是否要喝些茶。 她心里挂着事儿,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好。 周云辜便去替她煮茶,一边分出神来听她讲话。 杳杳这才思量着开口道: “是这样的,方才你也看到了,有一位神仙界的朋友来找我……” 周云辜手上动作微顿,偏过头来瞧了她一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手。 “嗯。” 他应了一声。 杳杳便继续讲道: “他主要是来替别人带个信儿,说是有件事儿须得我回去瞧上一眼才算妥帖。”她说到有件事儿时,眼神有些微闪躲,且似乎是在含糊其辞。 “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但总归我得回去一趟。很快就能回来——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上一天,人间便是一年。所以纵使很快我就能回来,兴许对凡间人来说,也得要上一些时日……” 周云辜听了个大概,轻轻“唔”了一声,接过她的话道:“所以你是要同我道别吗?” 杳杳点了点头,有些抱歉。 “本来想同你一起过这个年节的,现在看来许是要错过了,还挺可惜的。” 周云辜微微低了头去摆弄茶炉,一时没有答话。 炉上烧着的水渐渐沸了,他才抬眼望了杳杳一眼。 “无妨。我本也在犹豫如何同你说起。”他顿了顿,道:“我家里人修了书,问我年前回京一趟。” “啊,如此。”杳杳讷讷应着。 她总觉得眼前的周云辜似乎藏着什么心事想要同她说一说,却又叫人摸不准他心中的主意。 只是司命托玄炽同她讲的那桩事情也不可耽搁,她便收了想要仔细问一问周云辜的想法。 “那我一会儿便离开了…?” 她试探着问对方。 就这么一番思虑的过程里,周云辜已简单将茶水煮好了,沏到杯子里递给她,如往常一般细致地叮嘱她小心滚沸的茶水烫手烫口。 她透过缭绕的雾气去瞧周云辜,瞧不清楚眉眼。 却听见他说: “好。” 杳杳呼了一口气,慢慢将一杯热茶饮了下去。 既然分别已成定论,她也不是一个爱在小事上磋磨犹豫的神仙。 杳杳便同周云辜道: “那就这样说定了。走之前还有一桩小事,我可能得再探一探你的梦。” 周云辜“嗯”了一声,转而又问她: “需要我将镜子还你吗?” 杳杳就想起来,之前为了方便他同她分开后好联络她,迷梦镜还放在他手中,而后来的旅途其实他二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杳杳便也忘了这一茬。 她这才有了些笑意,整个人也松弛下来,不复离别前的不舍和紧绷。 “不用不用。之前那回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情况特殊嘛。这一回我只需简单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倾身凑上前去。 顺手拈出那个繁复却熟稔于心的诀,就这样轻轻点在眼前人的额间。 她这一回预见了迷梦镜又会将她挡上一挡的情形,却并不放在心上,只做好了应对。 在她想来,迷梦镜本就同周云辜有几分亲近,这段时间又一直待在他身上,想必更加亲近了几分。 只是她一个诀打到底,却是出乎意料的顺顺当当。 她不过“咦”了一声,就专心去感知和阅览那些关于未来的预兆。 这次的梦境一切都平和而祥宁,不带半分危机与杀意。 她甚至随着这简单的一瞥,瞧见了京城的繁华,与她在他童年的梦中瞧见的无二。 杳杳放心地收回了手,顺带着感叹了一句。 “你们的京城瞧着也很是不错,跟我们这些日子路过的地方都不太一样,似乎要繁华热闹上许多。” 她此时仍是站起身来,微微朝着他的方向倾身的动作,点在他额上的指尖也还未来得及收起。 周云辜便须微微抬起目光,才能看见她的面庞。 他抬起眼,看着她,下意识便道: “我等你回来,带你一起去看看繁华之景。” 也不知道这句下意识的轻声低语中,哪几个字戳中了她的心,杳杳低低笑着,道了一声“好”。 茶也饮了,也算是道了一场别。 周云辜握着杯子,从头至尾并未显露出什么流于言表的不舍与挽留,此时抬眼望她,却让她在他眼里看见了那些似乎难以出现在他身上的神情。 杳杳本该就这样离开,难得也有了些不舍。 她微微抿唇,想了想,又从袖间掏出一块玉牌。 青碧的玉,瞧着便不似凡间物,气息温和而润泽。 杳杳随意点了点,凭空出现一条红绳,就将玉牌坠于其下。 杳杳将玉牌细致地挂到周云辜的颈间。 “好东西。”她挂完,退后一些,打量了片刻,又朝周云辜眨了眨眼,“能保你平安的,千万要好好佩戴,无事不要取下来哦。” 周云辜自她重新靠近时,心跳就加快了一些,人也微微有些僵硬。 此时杳杳重新退远了一些,他才将那些下意识的紧张收起,又是一副从容样子。 他指尖摩挲过玉牌,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他看得出她似乎很着急要为了“那桩事”回天上,若是在往常,他能以平常心视之,而杳杳又同他熟识,便值得他好心说上一句“快去吧,别耽搁了”。 可此时,他却不舍得将这句似是为他人着想的催促话语说出口来。 就好像若是他不去说,离别前的不舍缱绻便能一直延续下去。 只是这样的缠绵叮嘱终有尽头。 杳杳又想了想,觉得一切都妥当,似乎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好叮嘱了,只又补充了一句“那我走了呀”,就一挥衣袖,瞬身消失在周云辜的眼前。 而周云辜定定坐了许久,直坐到天光微现,将长夜驱赶。 他想了许多,想那些他冲动时想说却压抑着未曾说出口的话,想她看向他时的每一个眼神与表情,想她将玉挂在自己颈间时袖口拂过带起的清甜气息。 最后,他想起他同她说“我等你回来”,而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 他便不再有更多繁杂而辗转的思绪,只将想念二字刻在心间。 盼她归来。
第65章 杳杳回了神仙界, 第一桩事就是去轮回台找司年轮。 事关周云辜的命数,不疑有他。 谁知去了轮回台,见着了非要将她叫回来的司年轮, 对方却支支吾吾, 说不出个具体缘由来。 杳杳再后知后觉, 也该明白过来, 对方这是故意将她骗了回来,琢磨着拖延耽搁时间呢。 想起之前司命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态度和仿佛说漏嘴般的遮掩,杳杳再迟钝也能明白过来, 许是周云辜此人的命数上真有什么古怪。 司年轮自然是不肯将命格簿子再给她翻看, 又咬死了不肯说清楚事情。 就连替司年轮跑腿将她唤回来的玄炽也自知心虚,躲了起来, 避而不见。 “为什么看不得?为什么他的命数改不得?他也不过是个入了轮回的凡胎, 我去三世镜查过的。” 杳杳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问题,上一次她也是这般质问司命。 她实在想不明白,不过一桩替凡人改命的小事儿, 大不了自己受点反噬, 扛点儿不痛不痒的天劫,这在神仙界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为何到了自己这儿大伙儿便百般阻拦? 她差点儿同司年轮动起手来。 不管是论打蛮架还是论斗仙法,司年轮都实在不是杳杳的对手。 因而当杳杳认真极了, 当着司年轮的面儿就要拈诀去入他的梦时, 司年轮终于慌了神。 他求饶道:“小祖宗, 我错了还不成, 我不拦你了。” 开玩笑, 要是真让她动真格地入了他的梦,那岂不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了。 不如他先退一步, 示个弱,反正单看那命格簿子,最多只是奇怪,也不至于让她能够察觉到这古怪背后的根源。 杳杳听到这话,神色才好了许多,柔和下脸色来,就又是那个温柔可爱的小神女。 司命苦着一张脸,将她迎进轮回台,又撤去书架上的层层禁制——全是为了防备杳杳而专诚补上的。 杳杳在一旁抱着胳膊,等他将她要的册子拿下来给她。 司命被她盯着,后背直冒冷汗,却还是挣扎着想要再拖延上一番。 “诶,放哪儿了……哪个朝代、哪辈人来着?我看看啊。” 他一边碎碎念叨着,一边没头苍蝇似地翻着架子上的册子,看似找得认真,实则是在乱翻。 一边乱翻,一边还在心里想着,若是余辞在这儿就好了。往常有她在的时候,杳杳被劝上一劝,总归是会冷静些的,也不至于为了逼迫他拿出命格簿子给她看,都几乎要动起手来。 只是余辞最近寻了个什么宝贝罗盘,说是能感召到特定神仙的气息,她正抱着那罗盘研究,寻思着如何用来找她失踪多日的师父——这还是余辞专程来找他说的,交代完又告诉他,近日兴许是没空来找他玩儿了。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杳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我来找吧。” 司命转过头来,正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义正言辞地拖一拖,杳杳就又补充道:“我上次找过一回,还挺清楚你摆东西的思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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