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她的目光也不再是平静的,而是夹杂着隐忍的探究。 杳杳心中一跳,想要看个仔细。可她还未看清楚,对方就略显仓惶地移开了目光。 这很不像他。
第81章 人间恰逢六月。 周云辜入梦时就也穿着往常的薄衣。 这一世的周云辜身体康健, 也比她与他初初相逢之时年轻,五官正是长得舒展开来,锋芒毕露的年纪。 杳杳看着眼前这张她看了无数次的相同面孔, 又觉得有哪里不同。 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那个夏夜。 那是一个月色与如今有几分相似的夜里。 她初探凡界, 百无聊赖地看过满城的人或景, 最后从院墙上头跌入铺满月光的院落, 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略有清减病容,神色却冷漠端方, 仿佛被放逐到凡世间的神仙。 那个人同眼前的人缓缓重叠, 合而为一。 而眼前的这个人再次看向她时,眼神熟悉地叫她不敢细看。 这一次仓促移开目光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她却听到对面的人开口同她说话, 嗓音如同山巅化下的积雪, 又如泠泠作响的碎玉。 他道:“你会算卦吗?你要替我算一卦吗。” 这句话问得突然,却让她感到熟悉——那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被珍藏到心里的, 同他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 只是当时问话的人是她, 眼带新奇与探究意味的人也是她。 她问他:“要我替你算一卦吗?” 杳杳从回忆中惊醒,略显愕然地望向眼前定定看着她的人。 他的神色又被很好地藏进了深处,仿佛所有情绪都不过是在他深黑色的眼底酝酿,不再显露出分毫。 她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二十二岁的周云辜不是这副模样。 她一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脸上神色写满了讶然, 还未来得及收起, 也就来不及往深处细想。 而对方好似不想给她喘息的机会。 他顿了顿, 又问她: “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的生辰了。在六月廿二, 你知道的吧?” 杳杳张了张口。 这一世的周云辜还未同自己说起过这件事,但她又如何不知道呢。 就听见周云辜继续道: “你会陪我吗?你说过的, 每一个生辰都要陪我一起。” 杳杳呆立当场。 周云辜的眼神略有些执着,却好似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出这些话,仿佛仅凭残存的本能。 但这更让杳杳担心。 她在失控之时,会质问他为何要忘记自己,是否偶尔会想起她;但当她清醒的时候,她又最怕他想起,就连同他亲近一些也不敢。 而现如今,他顶着那张她看过千百遍也想念过千百遍的脸孔,却仿佛是在说起隔着百年时空的过往回忆。 杳杳一颗心彻底乱了节奏,落荒而逃。 她能一次次地静静同他道别,看着他再次步入轮回转世,将她遗忘,再一次次又在梦里同他见面;但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好似捡起了全部回忆的他。 可是已经隔了五百余年了,明明他都如常地走过那么多次轮回了,他此时又怎么会想起来呢? 是哪里出了纰漏呢? 杳杳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自己如果不想要再次影响对方的命数的话,最好的做法便是默默离开。 她头一次感觉到疲惫和迷茫,仿佛自己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在强求,而他们之间却会永远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明明她之前都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件事情了,可为什么看见他那样熟悉的神情,她就会将之前所有对自己的劝慰都全部推翻呢? 她一时找不到答案,只能落荒而逃。 …… 周云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出那些话,连他自己都对那些回忆没有印象。 但只要他一想起那一日她通红的眼眶和软声的质问,心中就忍不住抽痛,脑海里时不时会响起一个声音,就好像在说,告诉她,她需要你。 而她自那一日面露惊愕之色后落荒而逃,身影转瞬就消失在他的梦里,叫他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眼见六月过了一半,她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过,梦中的浓稠雾气又渐渐弥散开来,仿佛要将一切都掩盖,而那所有的美好,不过是昙花一现,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 可周云辜却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 就好像那些回忆同她在梦境里留给他的都能一一与之产生对应,从朦胧到清晰,构筑出横跨了生死轮回的陪伴与深情。 而那些回忆最先开始不过是零碎的片段,时不时地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到后来,却逐渐变得连贯,这让他回忆起之前的每一世,都清晰得如同走马灯。 他想起最初是如何遇见她,想起她如何跌入院里,就像是她后来每一世跌入他的梦里。 他想起每一世造访他的梦,却不肯告知他姓名的神仙姑娘,名唤杳杳。 就像她杳杳而来,从天上来,却入了他的梦,也入了他的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突破轮回的界限,看到一幕幕被尘封在时间长河里的往事,那些原本都该被一碗用忘川水做成的孟婆汤带走,不再烦扰转世投胎的魂灵。 而他却将它们全部拾起,如同拾起了最珍贵的宝藏。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见她。 可后来的这几世,她从未缺席过他的人生,却实在小心谨慎到了极点,只在梦中见他,半点信物也不曾留下。 他又想起前几日,在他从梦境中将醒未醒之时,落在他唇上的、恍若幻觉般的那个轻柔的吻。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轮回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如果再不见到她,等着他们的很可能就是真正的错过。 他不知道这种预感从何而来。 它带着浅淡却不容抗拒的宿命感,就好像他在之前的每一世,都好像在这种宿命感之下,平静地迎接着自己生命的终点,从来不曾为生死所动。 他想见她,却不得见。 浓重的欲念随着他无意识低垂的眼睫被压在幽沉的眸底,他再睁开眼时,目色却是一片清明,带着坚定的神色。 …… 六月二十。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带着暑意的闷热气息驱散了些许,夜幕中却是较之往日更为沉重的暮色。 周云辜合衣躺下,迫使自己陷入了睡梦之中。 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掌控自己的梦境。 杳杳也曾经同他讲过一些梦境相关之事。 她说,一个人的梦境是人心所化,所有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欲念与渴望都会被或多或少地映射在其中。 她说她原本只是下凡来,想要将世人的梦与欲念勘透一二。 只是很奇怪的是,他的这一片梦境之域,好似并不是只简单属于他一人,其中更多的东西连他自己也摸不清来头。 譬如那片如同明镜一般的湖,和镇压在湖下的混沌异兽。 他既然有了从前的记忆,自然也记得自己是乾陵山弟子周云辜的那一世。 他知晓混沌兽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只是他心念微启间,眼底就带上了一丝不管不顾的疯狂神色,而随着他心意所动的还有原本平静的湖面。 此时湖面起了汹涌的波涛,有浓重得好似化不开的墨色在原本清澈的湖水里汇聚,逐渐凝成实像,就要挣扎着破水而出。 而他等待的人果然现身。 杳杳转瞬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惊怒地看着他。 周云辜却突然笑了一下,如释重负般。 随着他神情的松动,湖面又逐渐恢复了平静,还未破水而出的混沌兽也呜咽着再次被沉入水底。 杳杳看了一眼湖面,又将目光望向他,似乎是赶来得急了,仍旧在微微地喘着气。 周云辜伸出手,替她将鬓边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顿了顿,又露出一点儿笑意来。 杳杳仍旧惊疑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转瞬整片的静谧梦境都仿佛被人强行撕扯开来,一点点破碎,零星散落在虚空之中。 而他二人在梦境中的化象,也就此跌落出去,化作重新归为的神魂。 杳杳身形落地时,只简单环顾了一遭,就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人从梦境里赶了出来,而她出现的地方,正是周云辜的居所。 这种似乎是来自于梦境主人的驱赶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她曾经在余辞那位神秘的师父的遗留梦境重遭遇过一次。 而此时她却很显然是被周云辜从梦境中强行驱赶了出来。 他这是在逼她现身。 杳杳略微有些茫然,心脏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握住,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为何……要这般行事? 就好像要见她是一件天底下再要紧不过的事情。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尖有一丝丝的酥麻之感缓缓往外逸出,却又转瞬被更浓更重的酸涩意味填满。 他不该有这样深重的执念。 杳杳很快便定了心神。 榻上的周云辜微微皱了眉头,却一时还未转醒。 杳杳咬着牙,拈了一个诀,准备趁他还未醒给他来一剂猛药。 她一套动作带着决绝,行云流水,转瞬间人就已经俯身靠近了仍旧闭眼躺着的周云辜,拈了诀的手指也遥遥就要点上他的额间。 榻上躺着的人却突然间睁开了眼,冷冷望着她,深黑色的眸子里有浓浓的怒意,和更多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从何而起的其他情绪。 杳杳惊愕极了,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他揽住了腰肢,带过来跌在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有她所熟悉的冷冷沉香气息,好似轻易就能唤起她的柔软回忆。 在杳杳怔愣而不知该当如何之时,她的耳边却响起一个压抑而低沉的嗓音,被情绪浸染,略带了沙哑。 “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第82章 “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杳杳愣愣地从他的怀里撑起半边身子, 费力抬头望进他的眼里。 她能看见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倒影着自己,和化不开的情绪。 就连面対生离死别,她也从未见过周云辜此种神态。 她下意识道: “瞒、瞒你什么了?” 周云辜此时已坐起半个身子, 闻言竟好似气得咬了咬牙。 “为什么每一世都来梦里偷偷找我, 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杳杳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神色有些闪躲, 却也无奈。 “我拿你的命数无可奈何。”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儿委屈的哭腔,“我没有办法给你改命,我是寿数无尽的神仙, 你却是世世要步入轮回的凡人。” “好像我们注定就要这样遥遥地相隔。” 说到这里, 她委屈得鼻尖都通红,也不再闪躲神色, 而是窝在他怀里抬头看他:“我懂天道轮回的道理, 却不懂什么情和爱的;我只知道我不能因一己私欲再给你添更多的苦难,但我也只是想靠近你一点儿,再靠近一点儿。” 周云辜也无奈, 见她真的委屈, 心间又柔软得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你就想了个给我造梦的法子?躲在梦里遥遥地与我相见?连我対你起意为你心动也要从根源上扼杀?” 他指的是之前的每一世,他対梦中的神女起了别样的情愫,被她察觉到了之后,她便一次次地拈些断情绝爱的诀, 或者悄悄跑掉不再出现。 就如同她半炷香前想做的事情一样。 杳杳撇了撇嘴。 她这样做的时候, 自己何尝不难过呢。 可她好歹还有前两世的记忆相伴, 纵使那些好的回忆短暂得如同被春阳随意照拂就要化掉的雪, 但却格外清晰, 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眼前的凡人却不一样。 他在一次次的轮回转生中,终究要忘却所有前尘, 才能步入新的轮回,开启新一轮的往生。 这本就是凡人的轮回之道。 而她纵使不再干涉周云辜的命数,却仍旧为了自己的私心,一世世地出现在他的梦里,终究是自己太过于执念了。 周云辜早已平息了情绪,闭上眼,似是轻叹了一声。 他再睁开眼时,却又将她搂紧了一些,低声道:“我不在乎我会因为靠近你而遭受什么样的苦难——那些都比不上你明明近在眼前,我却无法回想起你。” “我不在乎。” 杳杳心中微悸,却迟疑道: “可你终究是要忘记这一切的。而我対于你每一世的人生来说,无非是意外闯入的过客,平白给你原本无辜的新生添了困扰。” 周云辜又觉得有些气。 他略略咬了牙,道:“凡人都知道追求生生世世,怎么到了你这儿,反而避之不及?遗忘了就不能再想起来吗?” 杳杳抬眼望他,面上似有恍然。 “我……”她正想同他好好就这个问题说道说道,可转瞬她就又想起了什么,从他微微禁锢着自己的怀抱中挣脱了一些出来,在榻边坐正了些,迟疑着问他:“那现在怎么办啊?你又是什么情况,怎么能回忆起之前那么多世的记忆?” 杳杳变色:“我只知道你第一世度过之后躲了一碗孟婆汤,该不会你后来尝到甜头了,次次都躲孟婆汤吧?” 又自言自语:“不应当啊。孟婆也不至于次次都如此失职,疏落到一个大活人次次在她眼前不喝汤……” 周云辜原本也対自己身上的境况感到心中有疑,见她这副模样,他略微失语的同时,却又突然间觉得,所有沉重的氛围都一扫而空,而只要她仍好端端地在自己眼前,一切好似又不算什么大事儿了。 他紧崩了一晚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低低笑了一下,垂了眸望向怀中有些惊慌地嘟囔着盘算什么的神仙姑娘,神色认真。 他凑过去,柔柔抚过她的脸颊,指尖在她一笑便会出现细小梨涡的唇畔流连了片刻,随后便凑过去吻了吻她。 “兴许你就是孟婆汤的解药。” …… 杳杳最终还是被周云辜所说服,再次放纵自己任性了一回。 只因周云辜同她说,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过今后的每一个生辰吗? 启明的微光出现在天畔,昭示着新的一日拉开帷幕。 六月廿一,是凡人界兴起了近千年的神祀节,也是周云辜每一世固定的生辰。 杳杳似有所感,対着周云辜道: “你同神仙还真是有缘分。这兴许也是你的命数?” 周云辜看了她一眼,神色温柔,道: “是。所以我的每一世都有你在。” 她陪他过完了这一个生辰。 周云辜同她感慨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和你一样的不老不死。” 杳杳微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他每一世都活不过25年。就好像他从来未曾在她面前老去过。 可他却会一次次的死在自己的眼前。 前后历经了大几百年,杳杳少了当初的冲动,反而多了几分深思,变得有分寸,也会细想更多的事情。 纵使她仍旧迷恋同周云辜的每一点细小的相处,但她也仍旧记得,自己是神仙,而她爱上的这个人的命数又是出奇得顽固,她已拖着対方坠入了情关,却无论如何也不好再次强求干涉他的人生。 她见惯了离别,可离别也总是伤人的。 她其实并不想一次次看着他的寿数走到终点。就好像他会永远离她而去一样。 可她又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命数。 这像是一个恒久的悖论。 她得学会习惯。 想到这里,杳杳只是云淡风轻地望着周云辜,浅浅笑了一下。 “虽然你总会忘记我,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这是一件很有些不公平的事情。”她说完,偏了偏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神色有些天真,又道:“但我原谅你了,因为你这一回想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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