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工程有些大,要动土动房屋结构,不知道周保会不会找人给她弄。
芦花晓得这种但凡涉及动土的事情,在这种时代都是大事。
而且最主要,这无疑有点分家过小日子的感觉了,芦花还没下定决心,也还不敢提出来,不知道婆婆听了会作何感想,还是先听听齐书的意思。
一大家子生活真是太不方便了,尤其这种有门有脸很讲究的人家。
芦花苑平时去领几块沐浴用的胰子,添置个凳子、澡盆,拿几包茶叶,那都是有定数的,负责的下人还不会当场给她,先请示管家,管家再来分派安排,还要记账。
始终不像是自己家里的东西,能够随拿随用。
她想添置大件,周保还得婉言说一句:“得请示了夫人来。”
哎,要真只是她和齐书自己的小家就好了。
芦花心里想着有的没的,将从库房领回来的两床棉絮搭在绳上晾晒,随口问:“少爷呢?”
已经立秋了,又睡的木榻,晚上盖一床被子已感到有些冷。
棉絮是芦花领回来给自己和清箫的,郁齐书他用的蚕丝被,早有人送过来,却没她的,只好自己去要,顺便帮清箫也要了一床。
春宵回头,指了指屋内。
芦花便明白,齐书又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学走路了。
这是好事,他自己愿意下地,并且努力振作起来,芦花当然很开心。可是他太急于求成,一不要人帮忙,二不要人在旁边看顾他,每每她和清箫都要被他赶得远远的。
芦花明白,他是不想让人看见他摔倒在地上的狼狈。
可是刚开始就不要人帮忙,这怎么行呢?
路,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越是想早点走路,越是不能,一日比一日脾气阴郁暴躁,饭菜也吃得少了,面色晦暗。
他那两条手臂上,总是青了紫,紫了青,磕碰出的伤痕越来越多,抬手拿筷子都能冒一头冷汗,且右手直抖---那是长期腋下抵着拐杖造成的肌肉疲劳。
还有两个手肘处,伤得最严重。
芦花每日给他擦洗身体,都能见到他手肘处出现新的淤青和破皮,溢出的血珠将亵衣粘连,撕开时疼得他直嘶声。
芦花心疼不已,不能劝他慢慢来,他要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是摔筷子摔碗,所以她只能强颜欢笑,假做很欣喜他今日似乎好像多走了几步路,心累。
棉絮晾好,芦花垫着脚,悄悄往卧室摸去。
主仆早就形成了默契,清箫见状,立刻配合地将刷洗夜壶的动静搞得更大声,看芦花步上台阶了,他提起一桶水就哗啦啦冲在尿壶上,地上溅起的水打湿了裤腿也不管,只想叫屋里的少爷听不到外头芦花摸近的脚步声,免得他又发飙。
这些日子来,连大少奶奶服侍他时都大气不敢出一口。
窗户纸上早就有个芦花戳出来偷窥的小洞,她就扒着窗框偷偷凑近洞口往里看。
屋子中央所有挡道的东西全都被挪到了墙角边,空出地方来,排了一长排笨重的长案,此时,郁齐书一手撑着长案,半边身体斜躺在腰身高的案几上,一手拄着拐杖,正在努力挪动右腿。
绵软的长腿,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挪了分毫,脸上一喜。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这腿有劲儿了,就要指着它走路哩,于是腋下夹着拐杖,左手一推长案,人立起身,重量都往腿脚上压下去,它却一软,然后他整个身体就栽地上去了。
一次,两次,三次……
郁齐书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忽的脸色一变,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抓起掉在地上那根足有女人手臂粗的拐杖猛力敲打在自己那双没有知觉的小腿上,状若癫狂。
“废物!废物!”
芦花吓得脸色卡白,终于明白了他小腿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了,人推门冲进去扑入他怀里抱住他:“别这样!齐书,你别这样!”
木质的拐杖打下去,他听到哎哟一声痛呼,怀里好像有团热乎的东西猛的颤抖了下,郁齐书迷乱的眼神逐渐清明,他愣愣地低头看着怀里还在轻颤吸气的人。
芦花已经夺过了他手里的拐杖扔得远远的,扬起脸,泪眼汪汪,“你用这么大的力,本来身上就没几两肉,这两条竹竿一样的腿不给你打断么?”
他张了张口。
她额上都是痛出来的冷汗。
想说对不起,可这话心里说了无数遍,他向来不喜欢说,觉得做比说实在。想斥责她自己冲上来,被打了活该,但是这话违心。
最后,他张了张口,却是:“你去哪儿了?”
芦花正不想郁齐书在无法走路这事上纠缠、气闷,这问题问得正好,她立刻将裤兜里的东西摸出来递到他眼前,献宝似的:“看,银子!”
她摊着手板心,开心地拨弄着那几块小小的银锞子,“足足有二十两呢,都是婆婆发给我的。齐书,从今天起,我有月钱了。”
郁齐书又是一愣。
那次玉如意事件拖了有一个多月,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其实芦花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还有后续。
张妈来叫她去冯慧茹那里去一趟,芦花没想到是领钱。
借着那日薛长亭随口的胡诌,冯慧茹脸色微变,郁齐山要求彻查郁家的账目。
郁齐山现在负责经营管理的商铺成了郁家经济的主要来源,他提出查家帐,郁泓没有不同意的,他现在也要仰仗这个儿子,冯慧茹只得同意。这一月来,她的心力都用来监督着薛长亭同周保将账目核对清楚。
周保的帐不清楚,就等于她不清楚,又是二房主导的查账,要真的有个啥,李小莲不咬着她不放?掌家权都可能丢了。
还好,周保还算手脚干净,除了有些小账目不太清白,但都只是些小钱,几十两银子那种,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她方舒了口气。
不过,这事儿给冯慧茹提了个醒儿。
虽然不喜芦花,但到底是自家人不是?不给自家人捞钱,那不是傻吗?
所以传下命令去,此后每月都给芦花发月例,有二十两。
芦花领了十两银子回来,喜不自胜。
她先前都打听过这里的物价了,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大米,一石大米大约九十来斤,就算它一百斤吧,那就是两百斤。现代一斤大米约三块钱,那两石大米差不多就是六百多块钱,也就她这二十两约等于一千二百多块!
好,她现在每月有了一笔小餐厅服务员水平的工资,如何不开心?
芦花住不住笑意,激动地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穿的那双鹿皮做的锦靴,很漂亮很精致,而且特别暖和,我偷偷穿过呢。齐书,我打听过了,一双男人的靴子,还是鹿皮做的,二十两,足够了,乡下地方买东西没城里那么贵。我已经叮嘱周保给我留意下,出门采购,要是看见有人卖鹿皮的,就给我买回来。天气冷了,我再给你做一双鹿皮靴子!”
玉如意那事,当时芦花口中说是看到妯娌们涂脂抹粉羡慕嫉妒,这才偷窃。郁齐书那时候听了她的借口,心里闪过一念要给她置办些胭脂水粉,可紧接着晚上郁齐婉就来,他得知了妹妹被退婚一事,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痛苦压抑的情绪里,现在,终于又想起来了。
郁齐书叹口气,抓着案几要站起来。
芦花连忙自地上爬起来,先拾起拐杖递给郁齐书,然后将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肩顶着他的腋下,郁齐书此时也配合,一手捉着案几边沿,一手抱着芦花就这么借力使力,人站起来了。
然后身体怠半的重量都压在芦花身上,其余地撑着那根拐杖,郁齐书勉强“走”回床边,坐下来,喘口气,手抬了抬。
芦花便自他腋下钻出来,悄悄地长吁了口气,脸颊上的汗水却是不敢当着男人的面抹的。
郁齐书假装未见,看见了又能这样?徒惹伤感。
只闷闷地责备说:“人家都知道翻我的柜子找宝贝,你就从不晓得翻一下?”
他抬手指了指,“我那衣柜下面的箱底,最底下,应该压着个盒子,里面是我的一些家当,你去翻翻……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该花就花。”
第102章
玉如意事件不止让芦花每月有了月钱领, 还有一件事情,也让她开心不已,那就是春燕许人了, 不日她夫家就会来接她走。
为此张妈哭了好几回。
好在春燕嫁得不远, 就在枫桥镇上, 徒步也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 逢年过节,她还是可以回来走动走动的。
那事发生后,芦花因为脸肿得不能看, 她七八日没出过兰苑, 自是对婆婆那边同二房如何较量拉锯的都不知道。
她只晓得转天对面芳草居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饶声,听得她心肝儿发紧。
清箫扛了架梯子搭在墙上, 偷偷往对面看。
原来是二房当家的男人在教训自己的女人。
郁齐山几狠哦, 将蒋芙蓉拖到院子里打,还强令所有人,妻子妾室、丫头婆子们, 统统都站在旁边看着, 他要杀鸡儆猴。
真的是往死里打,他亲自动的手。
打够了,人奄奄一息, 还叫人牙婆子来,几两散碎银子卖了出去。
跟贱卖了一只鸡鸭没区别。
原先多宠那丫头啊,放着端庄贤惠秀美的林寄眉不爱,宠得无法无天, 林寄眉都被她欺负得放下身段儿服侍她呢!
芦花还以为郁齐山是只待蒋芙蓉怀上后就直接叫她一步登天做正室哩, 结果……也许, 抬妾什么的, 他只是嫌麻烦。
现在尘埃落定,芦花才晓得,春燕会被冯慧茹放出去,正是郁齐山给她施压了。
他的理由就是他的人---当然说的是薛长亭---他说他的人受了委屈,名誉受损,掌柜不愿做了,希望夫人给他一个交代,好将这得力的手下挽留住。
郁齐山将自己的妾室打了还卖了,软中带硬,人家先一步强势地做到了这个份儿上,好似给她做示范似的,冯慧茹能怎么交代?
她心里也怨春燕。
闹了这么大一出动静来,儿子现在都不愿见她了。
春燕当然不想离开,她打小就进了郁府,这里就是她的家。一下子要她离开,还是嫁到乡下地方,可怎么办?但张玉凤都不敢替她求情。无奈之下,她只好哀求夫人允她一件事情,便是,希望自己所嫁是个读书人,谦谦君子,像大少爷那样的。
春燕这一手好聪明呀!
芦花想都能想象得出自己婆婆听了这话后是多么感动。
后来郁家给她找的夫家还真是不错,虽说是给人做填房,男方的年纪也稍大了点儿,年近四十了,但人家是个秀才出身!
冯慧茹还念她是家奴,又是自个儿陪嫁丫鬟张玉凤的干闺女,所以还给她准备了嫁妆。
有了嫁妆,这下春燕嫁过去后绝对腰板挺得笔直。
冯氏更直言,若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尽管回郁家来哭诉,定然给她撑腰……
旁的不讲多了,正是春燕提的这个要求,叫芦花灵光一闪。
倘若齐书每日只想他的腿快点好起来,健步如飞,心力劲儿只往这一处使,迟早出问题的。
不是没劝说过他,身体复健费工夫得很,需要循序渐进地锻炼激活肌肉,并不是朝夕可成的,但他听不进去,一日日加大强度,拐杖都给他打断了五六根了。
所以,如果在复健的过程中,若是能给他找些其他令他很感兴趣的事情来做,分散下他的精力和注意力……
“你的家当多吗?”芦花紧紧盯着郁齐书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神情的变化,“我忽然想到个主意,齐书,不如,咱们用你这份家当来办个学堂吧!”
郁齐书怔忪了一瞬。
好似有股暖流于瞬间击中了他,就此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
他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变得酥脆轻巧,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口,贪婪地呼吸着。
他缓缓道:“办学堂?”
“对!”芦花双目发亮,以为他太久没接触外面的世界,太久远的过去已经忘了,不住补充:“就是你们这儿说的私塾,读书上学,学知识的地方。跟我那儿的小学、中学、大学一个样儿。”
怎会没看出来郁齐书的异样呢?
那么显而易见,他眼里的渴望就像是浇了盆热油的火苗,噌的一下,熊熊燃烧起来。
她越加激动,要鼓舞他:“齐书,我们办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学四书五经,辅导他们考科举,中状元!顺便,嘿嘿,咱们也有钱赚,也有经济来源了不是?”
郁齐书听得有些恍惚。
瘫在床上快一年了---刚瘫痪的人前期这一段时间最是难熬---他只觉得整个人生被罩在了一个巨大的、黑得不见五指的钟罩里,不知外面世界是否也是天昏地暗,不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亦不知山河树木花草的色彩已变幻,晦暗得让他每天都不想醒过来。
如果能走出这个房间,出去做点事情,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废物……
他强抑着剧烈震颤的心绪,垂眼看了下自己的双腿,“我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可以,怎么不可以?”
他是想的!
芦花紧握住郁齐书开始微微发抖的手,聪颖地避重就轻:“你是状元郎啊!教个书,于你而言,不是小菜一碟儿吗?”
“可,会有孩子来听我讲课么?”他仍旧怀疑,缺乏自信。
自从腿断后,他就失去了自信。
“齐书,你是在担心生源?哈,这纯粹就是白担心。”
这个世界,但凡家里有男丁的,一家子莫不是恨不能砸锅卖铁也供他把书读出来。
读书,考秀才中状元,这几乎是每个平头百姓家里的崇高梦想。
齐书的世界,科举选官制,改变人生的。只要是中了秀才,就可以不必交那些苛捐杂税了。所以,无论是个人家庭还是地方官府,对读书人都十分看重。
牛家村人并不知道郁家人怎么会突然举家返乡,还只道是郁泓年老致仕罢了。至于郁齐书断腿,天下谁不知道一句“伴君如伴虎”?官做得越大,位置越高,越危险。能叫皇帝打断腿,可见郁齐书做的官有多高,跟皇帝有多亲近啊。
做一辈子县令还见不到皇帝面呢。
所以,郁齐书是不知道啊,村里人对他们父子,特别是他,崇拜得跟神明似的。
郁齐书问那话后也知道自己问得愚蠢,他的世界,家里对男孩子重视教育的程度远比芦花的世界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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