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子笑道:“好不好的, 能得你一声赞, 我就欢喜了。”
婳儿左右不见陆自明,问道:“我睡梦里听得家里吵闹不堪,又睁不开眼睛, 不知发生何事?”
苏娘子把早上那场闹剧讲了一遭, “也不知生了怎样的心肠,做出这样的事来。陆举人本是要报官的。你家公公来求情。这不看僧面看佛面, 陆举人也不好郑重其事, 只得请了族长过来处理。”
婳儿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轻不得,重不得。轻了,别人当你好欺负。重了, 别人说你不讲情面。还好小崽没出事, 我就随他爹处置这事。这会子,心里最不好受的就是他了。嫂子,还得烦苏大哥多劝慰劝慰他。”
“这有什么烦不烦的, 他们兄弟俩个好着呢。不消我说,我家那个都会陪他喝酒下棋夜谈的。”
“你说他怎么狠得下心设这个局?这个把最后一层窗户纸都撕破了。”婳儿百思不得其解。
苏娘子摇头道:“不是陆举人,是邵英和我家二郎。”
“难怪了。我还当他终于有了决断。”
“也没什么不同了。他要不答应,能将计就计让你婆婆把孩子抱出房门。”
婳儿亲亲小崽道:“这孩子, 将将落地就演了一出大戏, 入了一回虎穴, 往后大了指不定怎么能。”
“我就佩服邵英, 小小年纪,计划周全,找的人也妥当。”
婳儿笑道:“你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反正他在我眼里千好万好的。唉,瞧我,尽顾着说话,都忘了下去端汤了。”
新屋的堂屋里,坐了一屋子人。
家里出了这没脸的事,陆老头抬不起脸,吧嗒着烟杆抽个不停。隔着烟雾,只只看得见他皱得死紧的眉头。
族长也抽烟,不过人抽得老神在在好不快活。
陆举人搬出村来,他很有意见。往日里不好说也不能说,现在人家出了事,别的不说,心里是痛快的。
叫他搬出来,人生地不熟的,老大家的才敢胡来。要放村里,谁在家里放了什么味道的屁,不出第二天就得传了出来。就这样,老大敢明目张胆换孩子?
族长只恨陆老大没得手,才没显出聚族而居的好处。
族长用烟渣敲了出来,换上新烟,点着了吧嗒几口,问:“这事你要怎么处置?”
“说实话,我也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叔公做主。”
族长推辞道:“这说到底,还是你家的家务事,还是你们处理,若有不合理的地方,我说两句就是。”
“这可不止是家务事,族规‘不得偷盗’一条,这偷换孩子一则,怎么也占个‘偷’字,族长可得以正族风。”
“这偷盗一事,可大可小,小则跪祠堂、鞭笞,大则没收家业、出族,你们要怎么处理呢?按我的意思,这偷换孩子是顶顶严重的,应该按出族处理。”
陆老大本是羞愧的,听了这话怨气上来,哼一声,大笑道:“好一个族长,好一个公道的族长!您就可着劲踩着我,去讨好我举人老爷去吧。您就祈祷着您这族长能够传个千千万万代,别叫哪只猫儿狗儿有机会踩着您金贵的子孙讨好大人物。”
“你,你这信口雌黄的小子!自明,你家这事儿我没法管了。我这公公道道做事,反倒让人说我巴结你。”
真是不知好歹!
这处罚得越重,村里的人说三道四之余,也会叫几声屈。这样才能在村里有落足之地!
这个傻子!
“叔公,他不念兄弟之情,我却不能不念亲族之义。更不能让您为了我家这点子事,说您附炎趋势。既然他这么说了,您就往小了处理,我陆自明觉不会有半句不是。”
陆自明可不能让人说他仗势欺人!
况且,老大只要往祠堂里一跪,他做的事就能传得十里八乡众人皆知。
这唾沫星子能淹得他没有立足之地。
“这才是一家人!这才是俩兄弟!”陆老头欢喜道:“这兄弟之间哪有不吵不闹的,吵了闹了,也没有置于死地的道理。往后见了你念着他只错,我念着他宽宏大量,还得和和气气。老大,还不谢过你弟弟。”
陆老大板着脸不听。
陆老头起身安慰陆自明,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宽厚孩子。你就原谅了你兄弟这一遭。我这就带他回祠堂跪着。”
陆自明放了一定银子在桌上,起身摆手道:“就这么着吧!家里事多,我也没心思招呼族亲了。爹,你带着大家去酒楼吃顿好的再回去。我累了两天了,回去补个觉。”
苏娘子见陆自明回来了,就带着令仪家去。
证据确凿,自己的家人做了这等丧心病狂的事,陆自明没脸上楼见娘子,只睡到了楼下正房。
小宝见爹爹回来了,欢快地跑来问:“爹爹,你见着弟弟了吗?好丑的。一点都不像小宝。”
陆自明一把捞过女儿抱着,“那我们就叫他小丑,好不好?”
小宝有点开心,又有点犹豫,“娘会凶我们的。”
“你娘舍不得凶小宝的。”
“那是!可还是不能叫小丑,本来就丑,还叫小丑,越叫越丑了。”
“那叫什么呢?”
“小俊。”
“好,叫小俊。”
“我去问问娘成不成!”小宝风一般地啪嗒着小脚走了。
陆自明叹息一声,跟着小宝上了楼。
婳儿没问他哥的事,只问:“我娘家出了什么事?我这闯着鬼门关,她都不过来。”
陆自明哄着小宝下去了,才道:“你大侄子惹出来的事。酒楼徐掌柜的孙女有了,被她娘骂得差点上吊,救下来还不肯说是谁。你爹晓得了,就绑了孙子去问,果不其然,是他的孩子。你爹请了徐掌柜的来家里商谈婚事,你嫂子不肯,在家里骂人家孙女不正经,气得人家中风。徐掌柜的儿子晓得了,要勒死自个女儿。你娘怕闹出人命官司,劝着徐掌柜的媳妇带了女儿在她的庄子里小住。”
婳儿撇嘴道:“尽是狗屁倒灶的事。”
陆自明端了一杯温水给她,接着道:“昨天,宋嫂去家里请岳母的时候,她就不在家。我想岳母就是来了,也没多大心思照顾你,又怕你担心,就瞒了你。”
“那这事了结了没?”
“岳父说了,这门婚事大嫂要是再敢说个‘不’字,就休了她。”
婳儿不太乐观,“徐掌柜的儿子我也是认得的。那是个又倔又傲的,只怕宁肯女儿死了,也不会让她嫁过来。”
“做做样子罢了!真要想女儿死,事发几天了都……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婳儿忧心忡忡道:“也不晓得徐掌柜如何了。他跟了我爹一辈子,最是八面玲珑的人。我爹有这份家业,有他三分之一的功劳。他倒了,我爹再从哪里找这么个人来。我哥又不重用。明儿得空了,你替我去看看他。”
“这不成,今儿就得过去。俊儿的事还没跟他们说了。我今儿再不去,岳父就要挂心了。”
“央别人带个信就成。你很该好好休息一天,瞅你那眼睛红的,眼白里都是红血丝。”
陆自明把今儿发生的说了,自嘲道:“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了,这辈子才摊上这样子的亲人。”
婳儿安慰他,“谁也没法选择出生,这是没法子的事,不怨你,真的。”
陆自明的心就好像大冷天喝了杯热茶,熨帖得不行。他搂着婳儿,亲着她的额角,说:“昨儿我都吓得腿脚发软了。我真怕你就这么去了,娘子。”
“所以你才下定决心以攻为守,是吗?”婳儿心想。
“我不会就这么去的,我这么舍得下你们。你这么年轻,又前途大好,肯定有大把的姑娘愿意嫁你。这有了后娘就有……”
陆自明打断道:“你别说了,越说越叫我生气。你这哪里是舍不得我,分明是舍不得孩子。在你心里,我连孩子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你错了,抵得过两根手指的。对了,大嫂晓不晓得外头那个生了?她晓得老大今儿做的事吗?”
陆自明发狠道:“这会子不晓得,等邵英下了学也就知道了。不过等不到那个时候,咱这左邻右舍,今儿还好想吃卤肉的。”
婳儿幸灾乐祸道:“真想去看戏。”
用不着婳儿跑去卤肉铺子,她就在家门口看了一场戏。
第二天一大早,陆邵宗就袒胸露背地背了一大捆荆条跪在她家门口。
宋嫂打小报告道:“他说要替父悔过,要老爷狠狠抽他一顿,否则就不起来。街坊邻居都道他是个好的呢,还说可惜摊上那样一个爹,很有抱不平的意思。”
婳儿撇嘴道:“他本来就挺能的。这书真真没白读。”
第89章 秀才家的小娘子35
婳儿打量这事不好办。
老大换孩子的事, 本就与邵宗无关。
陆自明若真抽他,不仅没理,反倒遂了他的意。这若是不抽他, 任他这么跪下去, 也是遂了他的意。
那就只能跟他讲理了。
可陆自明一个举人, 跟自己的侄子在大庭广众下打机锋, 辩得赢辩不赢都是抬举他。
“这事我们做大人的不好出头。你叫老爷别劝了,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叫他赶紧过来。再有, 叫邵英别早读了, 让他去跟邵宗好好说道说道。”
宋嫂一脸喜意道:“也该叫人知道知道咱邵英的厉害。”
邵英听了,二话不说就放了书, 徐徐出门, 假意不知,问:“堂兄,你为何在此负荆请罪?天寒露重, 你若受了寒, 岂不是惹得我爹娘心里不好过。这一家子人,有什么不好说的,非得跪在这里。各位叔子婶婶, 还请你们帮我劝劝大堂兄。”
不等邵宗说话,街坊邻居就七嘴八舌将事儿说了。
邵英一脸沉重道:“古有缇萦上书,代父受刑;也有吉翂挝鼓,乞代父命。这二者, 一为父辩过, 一为父受过, 都是可歌可泣之人。可自古至今, 我从未听谁代父悔过。堂兄学识过人,可道为何?”
秋高露重,邵宗在冷风中跪了近半个时辰,已是浑身发抖、头脑昏沉、嘴唇发紫、牙齿打颤,哪里说得出什么话。
“这可怜的,哪里说得出话。邵英,你还是赶快把他扶进去,别冷出了事。”
邵英依言去扶,还道:“堂兄还是太年轻了,不晓得这过,只有自己能悔。这大伯父尚不知悔改,堂兄代悔何用?你若真有心,就该劝着大伯父来登门认错。不说别的,就是村里小子们斗气打架,做父母的都得押着孩子来道歉,而不是自个儿说句对不住就完事。大堂兄,你这事做得不厚道!”
邵宗晓得说不赢了,顺坡下驴起来道:“是我考虑不周。”
“没事。我爹娘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否则也不会叫我出来劝你。宋嫂,赶紧把煮好的姜汤端来。大堂兄还是把这荆条解下来,随我回屋穿上衣服。”
邵宗跪久了,腿麻得很,挪不开步子。
邵英摇头叹道:“大堂兄,不是做弟弟的说你。这子不言父过。你往我家门口一跪,岂不是断定大伯父错了。大伯父要觉得你踩着他刷名声,只怕要生气。这是何等的愚鲁!”
邵宗惭愧道:“愚兄不及贤弟聪慧。这长辈之间的事,本不与你我相关。只是昨儿的事,本就是我家里做错了。我要不来认个错,这心里总是过不去。”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叹道:“歹竹出好笋!陆老大那么一个人,竟生了这么个厚道的儿子。”
有人不服道:“他这么做,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
邵英只叹道:“你往这冷风里一跪,若有个三长两短,更叫大伯父恨我们了。闲话不多说,堂兄还是好好爱惜身子,早点进去吧。”
邵英带邵宗进去饮了姜汤、穿了衣服,先让他在床上窝着。
随后,邵英又吩咐宋嫂先别做早膳,尽快烧一锅水给邵宗泡澡。
宋嫂除了小宝,最喜欢邵英了,哪有不应的,边舀水边嘀咕道:“一家子都是害人精。这一大早上的就找事。邵英,你赶紧去塾里,让厨上多煮几碗面。”
“成。宋婶,你待会儿去城里买几斤羊肉回来,今儿留大堂兄在这用午膳。”
宋嫂没好气道:“对他那么好作甚!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邵英悻悻道:“宋婶若是忙,也就罢了。就是我也想喝羊肉汤。”
“哎哟我的哥,你想吃不早说。这费什么事!明儿小俊洗三,昨儿就有厨子开了酒菜单子,我本来就要城里买菜的。你等着,今儿保准叫你喝上羊肉汤。”
邵英作揖道:“多谢宋婶了。”
宋嫂美道:“不费什么事。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善。”
婳儿也道:“咱家邵英就是太好了,还一是一、二是二地跟他分辨。换了我,就顺了他的意,把他捧得高高的,捧成道德的典范,捧得他自个儿都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德行。总有那么一天,他会遇着一个人,跟他计较起来,让他摔个粉身碎骨。”
“戾气好重!”
“心里烦。”
“这些年也没好好准备,明年的春闱去了也白去。再等几年吧!”
“也成。学里再请个先生,成不?一则是为了让你安心举业,二则是你有空闲了也好教导邵英。再过几年,他怎么也该过了童试。”
“好。不单是邵英,小宝也该正经教起来。要我说,很该再雇个仆妇来带孩子,你也别管杂事,好好教导小宝就是。”
婳儿摇头道:“小宝不是邵英,又娇又皮,又不怕我。我教她不成,还得请个人才行。”
“这地儿,哪有比你更好的人。”
“话别说太满。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一个苏娘子,比我差什么。也不用她教什么,读书识字就够了。至于别的,我抽时间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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