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个月起,刘先生被问住的时候已经愈来愈多,《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三本专为小儿启蒙的书目他已经全数教完。
念完最后一句,刘先生站起身,冯喜安不要别人扶,冯玉贞战战兢兢地收回手,瞧着小姑娘灵活攀下板凳,还冲刘先生作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揖:“多谢先生教导。”
刘先生喟叹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目光流露出惋惜,向冯玉贞道:“喜安天资如此聪颖,依我浅薄的见识,所谓神童也无异于此了,倘若是个男孩,日后去科举不在话下,必然平步青云,只可惜……唉。”
冯玉贞心口略微发紧,自从刘先生答应教喜安以来,类似的论调她几乎听得耳朵起茧。
将手里的暖炉递到女儿手里,冯玉贞福了福身,温声道:“多谢先生这些时日对小女的教诲,只是可否……劳烦先生,再教小女几日?”
刘先生沉吟片刻,抬手将翘起的胡子压平:“夫人,我最多再教她读一读《大学》,并非我不愿,一是我学识有限,不过是个破落童生,再教下去也是误人子弟,书肆才是谋生主业。
他为难道:“二是女子识字,多半也是在那些高门世家,为寻个好夫婿,学到这些,便也足够了。”
只为寻个好夫婿?冯玉贞一时无言。
说起刘先生教喜安识字这件事,不过一日路过书肆,偶然听闻其中传来大声的争论,探头一瞧,是几位穿着长衫的读书人。
或许是买书时对其中的一句几人看法不一,起了争论,谁也不服谁,口中个个引经据典,冯喜安从未听任何人说过这些,在她耳中如同天书一般,孩童总是对一切新鲜的事充满了好奇,她便想进去瞧瞧。
那些书页之上的工整文字,恰似一幅瑰丽神秘的画卷,映照在她如一张白纸的脑海中。
回来的路上,冯喜安同冯玉贞道,她想识字看书。倘若是别的孩童,这种话无非只是一时起意,当不得真,可冯喜安却不是。
冯玉贞刺绣功夫上乘,刺绣时特意嘱咐冯喜安离远些,怕一个不留神伤到孩子。
冯喜安自小瞧着她绣,后来略大些,对此了无兴趣,绣坊的掌柜夸她冰雪可爱,尚还逗弄过,打趣说冯玉贞后继有人,冯喜安只摇摇头:“我不喜欢。”
她不似寻常孩童,这时已然初初展现了说一不二的性情,说不喜便一眼不看,说要识字,不知晓别的去处,便三天两头往书肆那处跑。
有回冯玉贞没看住,只出去了一个时辰,再回来时家中空无一人,吓得魂都没了半截,白着脸央邻居四处去寻,最后在书肆找着的。
那是头一回,冯玉贞被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气得抬手要打她,喜安不躲不避,只是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轻轻道:“阿娘,我想读书呀。”
儿女都是债,冯玉贞大抵是在生母膝下所受苦痛众多,对女儿几乎有求必应,一开始虽当小姑娘无聊起兴,可也很拿这当一回事。
她拎着物件上门,去求书肆的东家,磨得读过两年书的刘先生没法子,松口答应下来。
可他也是有规矩的,不让冯喜安拜他为师,也不肯教冯喜安写字。
隔两日去一回,不过三个月,冯喜安便将启蒙的三本书全学透了,她如同沙漠中的树根汲水一般,渴求更多的学识。
冯玉贞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她这才发觉,喜安并非是单纯玩玩而已。每每回来,喜安便将今日所学向她复述一遍,冯玉贞也跟着一块识字,发觉她讲的比刘先生还要透彻明晰。
她心事重重回到家,却见门口蹲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正是那位周姨家里的小女儿玲珑。
玲珑百无聊赖依在门前,手里提着两尾鱼,冯玉贞走快两步,伸手将人拉起来道:“怎么今日这么早便来了?”
女孩先弯了弯腰,这才道:“师傅,我娘说巷尾来了新人,叫我顺道来送条鱼,我怕耽误了时候,才来早了些。”
冯玉贞有些吃惊,拉开门栓,将人领进门:“巷尾来了人?”
巷尾那间宅子原是一户无儿无女的老夫妻留下的,双双离世后便顺延给了侄子。
前些年月,侄子一家都搬去了县里,冯玉贞当时于两处徘徊,碍于巷尾这间年久失修,屋顶漏雨,修缮时很要废一番气力,因而才没有买下。
玲珑应了一声,轻车熟路将两条鱼放进厨房,虽说这是拜师的束,冯玉贞通常还是会第二日将银钱投到周姨的竹篮里。
玲珑坐回正屋里,冯玉贞将火盆搬到二人中间,玲珑暖了暖手,这才道:“前两日有人忽然见那间宅子里有人出来,我今日提着鱼上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男子,不知还有没有别人。”
她思及那一幕,脸上不由得升起一点恍惚:“我从没见过那么俊的男人呢……不过比我家霖哥是差远了,他脸上也没有笑,鱼也不接,啪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张霖同玲珑是对门长大的,双方知根知底,交换过生辰八字,吉日定在来年春日。
她没察觉冯玉贞的异样,女子盯着手中半成的鸳鸯,一时间思绪万千,只得将针暂时别在绣面上。
算起来,最后一次同崔净空见面,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
她并没有搬走――崔净空神通广大,倘若执意要找,过了五六年尚且能找到,遑论现下,估计逃不出几里地就要被逮住。
只一味的逃是不成的,好在之后这人再没有传出过动静,好似真是放过她了。冯玉贞又想,或许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然而,尽管她从不刻意打听,这位神秘的住客又陆陆续续经由别人的嘴传到冯玉贞耳朵里。
多是“从不在白日见到人”,“性情古怪”,“长相俊俏”之类的评价。
直到半个月之后的傍晚,她听见屋外雨声,一时没有睡意,便在门口立了片刻。
转眸间,却忽而瞧见一个修长的人影撑伞站在不远处。哪怕看不见具体面容,冯玉贞却冥冥中知道,他那双幽深的、好似要吞吃了她的眼睛,必然在牢牢锁着她。
来人见她发现了自己,身形一顿,随即转身便走,脚底勾起的雨水溅在他的袍角,男人的身影在雨幕里影影绰绰。
这人推开了巷尾那间宅子的门,很快消失在门后。冯玉贞回过神,腿脚都隐隐有些发软,她根本不必去近看,那个远远瞧着她的人,分明就是崔净空。
她心绪不宁,将门拴好,快步走回屋里去,见着熟睡的女儿,才慢慢稳下神。
冯玉贞颇有些荒诞之感,为何崔净空就是缠住她不放了呢?他这样默默在她门外站了多久?此番租下巷尾的房子,究竟意欲何为?
事情很快得到了解释。第二日清晨,冯玉贞推开房门,不期然被东西拦住去路。
三个大小一致的木箱,垒起来将近到她胸口。最上面那个木箱半开着,冯玉贞往里一瞟,一片灿黄的金元宝险些晃了她的眼睛。
哪怕用脚趾头去想想,就知道是谁干的事。
崔净空或许是想着反正已然被她发觉行踪,连夜派人进了她的院子,现下这是要以这三箱金子来试探她。
哪怕并非是面对面强来,冯玉贞也不肯接受。只一时觉得好笑,崔净空难道是可怜她贫穷潦倒,因而来接济她吗?
然而这三箱沉甸甸的元宝塞的未免太满,她一箱都搬不动。
不仅如此,手下不慎一滑,身子顺势后仰,她脚下一个趔趄,甚是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崔净空大抵想不到,好处半分没讨到,反倒叫她冒出火气来。
冯玉贞拍了拍手上的灰,径直去寻了对面邻居家的男人,烦请他直接将三个箱子搬到门口。
三箱元宝原封不动,冯玉贞立在门口,不管此时那人有没有在暗中瞧向此处:“这些箱子许是搬错了,总归不是我的物件,我也并不想要,烦请原路拿回去。”
她说罢就扭身甩上了门,那三箱金元宝同它们本来的主人一般被弃如敝履。
冯玉贞并没有如他所料般的找上门。崔净空回来之后,走的第一步路便错了。
巷尾的宅子里,崔净空双腿交叠,他坐在一侧交椅之上,神情淡淡。田泰却抖着身子跪在他脚边,立侍在崔净空一旁的李畴有些不忍,又不由得暗骂他蠢。
崔净空适才开口,语气平静:“田泰,我叫你去办事……你就把三箱垒着,堆在她门口?”
田泰的头恨不得埋到地缝里去:“主子,是奴才蠢,欠了考虑。”
崔净空嗤笑一声,掀起唇讥讽道:“你的确蠢的没边了,也不想想她那对细胳膊搬的动吗?”
他从白日等到夜深,门口却始终寂寂无声,冯玉贞不收这些也罢,却连上门寻他算账的举动都没有,真正的避如蛇蝎也不为过,难免叫他心情不佳。
李畴上前为他沏茶,冲地上的田泰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主子消消火,夫人心性不俗,自不会为这些黄白死物所动。”
崔净空一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袖口滑落,露出左腕上那串琥珀念珠来。
他垂着眼,自然知悉冯玉贞断不会收下,可她先前与他决断时说的清清楚楚,不准他来见她。
冯玉贞都到了要玉碎瓦全的地步,崔净空岂敢不听?可要他真放手,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人的骨血里便缺着一味东西,致使他不断地向外索求与掠夺,好容易来了一个善人,短暂满足过他,温情转瞬即逝,现在她又要走,他怎么肯放?
崔净空花了两个月,堪堪才从京城那团乱麻中脱身,身后一些事还未处理干净,方才出此下策。本想着冯玉贞至少该上门骂他出尔反尔,谁知道就那样撂在门口,理也不理。
彼时抱着利用寡嫂的心思,一步一步地引诱她落下圈套,堪称运筹帷幄。此番动了真心,反倒瞻前顾后,笨拙不已,只会徒劳惹她厌烦。
崔净空垂眸思索片刻,又另起了路子:“李畴,这回你去,置办两箱五六岁女童的衣物,还有适合这个岁数孩童把玩的物件。”
李畴应声,和田泰走出去没多远,又被崔净空喊住:“把那三箱元宝搬回来。”
他声音有些闷:“这几箱东西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掀开看过,这两日加派些人守着,以免她被一些不义之徒盯上。”
第85章 新先生
“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
冯喜安嘴上念念有词,手心里攥着毛笔,她还是年纪太小,筋骨软,那只笔直的毛笔被她握地歪七扭八,纸上落下的墨迹也深浅不一,虽字形松散、不规整,然而细看,每个字的笔画却是齐全的。
她边写,边对一旁的女人解释道:“这句话意为:既要为君主效力,又要造福百姓,名声在外,父母也会因为自己而光耀。”
冯玉贞很给面子地拍了拍手掌:“谢谢安安,阿娘这回也知道了。”
瞧着小女儿圆脸严肃,可嗓音却稚嫩极了,冯玉贞复尔低头,又见歪歪扭扭、好不容易落成的几个字,顿觉可爱非常,不忍乐出了声。
冯喜安绷着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腮帮子鼓起,一下撂了笔,自己也知晓写的不好看,侧身扑进冯玉贞怀里。
“阿娘坏!又笑话安安!”
顺势抱住羞恼的喜安,冯玉贞对付自己女儿很有一套,伸手便去挠她胳肢窝,小孩格格笑了半天,冯玉贞才拍着她后背,温声道:“阿娘怎么会笑话安安?安安写的字比阿娘好看。”
这话出口便有些违心了,冯玉贞虽从前也不识字,好歹跟着崔净空耳濡目染,住在黔山镇上,又出于管账的需求,零零散散识得几个字。
本就是靠手上功夫挣钱,她几个月同喜安一道握笔练下来,虽然她识字记背上远不如喜安快,但字形却强上不少。
她抽出帕子,将女儿手心展开,细细拭去指节上蹭的黑墨,思及冯喜安对念书这件事上的热忱,这几日频频冒出的忧虑又占据了心头。
冯玉贞颠了颠膝上的女孩:“安安,真想读书吗?日后也读?”
女孩干脆道:“想!”
“那为何想读书呢?”
阿娘从没有问过她“为何”,之前不管缘由,只一味迁就她。
冯喜安灵敏地察觉这与先前的不同,她仰起脸:“阿娘,如果要做大官,是不是要读书?刘先生曾对我说过,还要参与科举。”
冯玉贞沉默半晌,俄而才回道:“安安想做大官?可是……可是女子不得应试,也不能为官。”
“阿娘,为什么?”女孩有些着急,一骨碌爬起来:“可刘先生说过,我比许多人都强。刘家哥哥有两个我高,可他背一段话要读二十遍。他读到第三遍,我都替他记下来了。”
冯玉贞抿唇,这是世人心照不宣的铁律,从没有道理可言,也没人会费力同女子寻个缘由,你为何不能。
她自己不懂,因而更不懂要如何跟女儿解释――她怎么舍得告诉她,尽管你颖悟绝伦,胜过此间绝大多的男子,可不过由于你是个女孩,因而即使念书识字,面前也仅有嫁人一条生路。
可为何不能呢?恰如未嫁拜师、四处行医的周芙,还有一人将女儿拉扯到大,日后也不愿再嫁的她。
倘若冯玉贞重生后这几年到底悟出什么道理,或许也只有这一条:所谓的“不能”、“不敢”,许多都是障眼法,路总是人两脚走出来。
冯玉贞将喜安抱下来,她如今已经抱不久女儿了,孩子长得太快,一转眼便从牙牙学语的婴儿成了有自己主意的小大人。
她做不了别的承诺,只十分郑重道:“只要安安想念书,阿娘便一直帮你念下去。”
正于此时,院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厨房铁锅内焖着饭,正是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吃晌午饭的时辰,况且白日院门敞着,怎么会平白有人敲门?
她叫喜安独自呆在屋里,一人起身,才拉开房门,便见大门旁立着一个笑盈盈的中年男子,面容意外有些熟悉。
冯玉贞脱口而出:“……李畴?”
田泰那时天天跟在崔净空左右,她见不多,因而不算相熟。可李畴却截然不同,这个家宅中的管家十分得力,属实帮过冯玉贞许多。
她心里忐忑,快步走过去:“你跟团圆她们姐妹俩……都没事罢?”
冯玉贞几年前计划出逃,为了不暴露行踪,自然瞒着这些下仆,可又怕崔净空迁怒于他们,给每人都留下一份盘缠与身契当作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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