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存着愧疚,先前是没有见到人,眼下李畴来了,自然想起当年的两个丫鬟来。
李畴回道:“夫人菩萨心肠,丫鬟们隔日便携着身契走了,主子并非是那等不通情达理的人,也未为难奴才。”
“这就好……”
冯玉贞适才解开心结,松一口气,她哪里是什么菩萨心肠?只是从来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罢了。历经两世,她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过日子的本分人。
这点叙旧的情意用尽,冯玉贞瞄到他脚边熟悉的箱子,面色神情一冷,便要关门送客。
“李畴,你别再喊我夫人,我与他一别两宽,先前那三箱金子你们已经搬走了,哪怕亲自再送来一回,我也不会要。”
李畴躬身赔笑道:“是奴才说错了话,求您见谅,不过这箱子里装的,却不是上回的东西了――”
他将其中一个盖子掀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衣裳,瞧着全是小女孩穿的花样。
冯玉贞做多了安安的衣裳,一眼便看透了:“这是……给安安的?”
李畴应一声,将最上的一件上衫捧在手上,抬给女人看,恰是当前时兴的款式:“是呢,主子说他这些年月亏欠孩子,特地叫奴才来送……别的都可以不要,只有这些,还望您收下,全是主子的拳拳之心呢。”
冯玉贞面色迟疑,崔净空确是喜安的父亲,这东西也都是送给安安的,她若是直接推拒,未免太过决断,因而思索再三,还是喊安安亲自来选。
等女孩满头雾水走到身前,李畴赶忙将那两个箱子都打开,他蹲在冯喜安跟前,哄道:“这些漂亮衣裳,还有新奇的玩具,可有喜欢的?直接拿走便是。”
冯喜安并没有多欣喜,她先回头瞧了瞧阿娘,见冯玉贞点了点头,这才转头过去细看。
她对花红柳绿的衣服一个眼神都不给,却伸手在那箱玩具里随手翻捣了两下,不多时便兴致缺缺站起身,退回阿娘身边:“没什么稀奇的,我不要。”
李畴被女孩这一句话憋住了,他刻意没表明身份,冯玉贞也没有拆穿,谁料到偏偏喜安不似寻常孩童,压根不待见这些呢?
结果不出冯玉贞的所料,她站在门里,同门外的人道:“李畴,你回去罢。另外告诉他,不必再做这些没用的事了。我们过得很好,什么也不缺。”
等李畴垂头丧气拖着两个箱子回去,正巧碰见侍卫低声跟崔净空禀告。
男人背着手,余光瞥见他没精打采的模样,却并不如昨日在意,只是轻扬了扬下颌,示意身旁的侍卫继续说下去。
“……夫人于是央求那个书肆老板,再教小主子一本书。”
崔净空忽而打断他:“她学到哪儿了?”
那侍卫打一开始便跟着冯玉贞,对这些了如指掌,只是今日才被传唤过来,一五一十,不敢隐瞒:“回主子,小主子天资聪颖,启蒙的三本书目只用了两三个月便学透了,时下正学着《大学》。”
崔净空勾起一点笑意,轻描淡写道:“还不错,算不上太笨。”
前些日子事务缠身,冯玉贞这里又屡屡避着他,因而才寻不对路子。他这下把娘俩几个月的行踪掌握在手里,顿时敏锐发觉关键所在,挥手把李畴招过来:“都听见了吗?这回备纸墨笔砚,四书五经。”
因而第二次李畴带东西上门,这回大抵投其所好,冯喜安多翻腾了一些时候,眼中略有些不舍的意味,可还是执意摇头,说不想要。
冯玉贞知晓她心中喜欢,晃了晃她牵上来的手:“安安喜欢吗?”
冯玉贞上回同喜安说过,这些箱子全是那个曾贸然出现,把她们带到别处的父亲送来的,冯喜安皱皱鼻子,她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要是别人给的我要,可我不要他送的。”
冯玉贞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安安,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必管阿娘与他之间如何……你若是喜欢,便直接收下。”
冯喜安只是摇头,李畴再度折戟。
三番四次碰壁,冯玉贞母女两个好似泥鳅一般,如何也不上钩。
崔净空却越发心平气和,只是偶尔于深夜负手瞧向窗外,目光沉沉,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箱子不再送来了,大抵是崔净空也玩腻了这种把戏。冯玉贞如今的想法颇为洒脱,总归她不主动去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如此。
她照常领着女儿去书肆,然而刘先生却教的越来越吃力,直到一日,他出言道:“冯夫人,鄙人有一位远房侄子,是个秀才,不过家境寒酸,明年便要秋闱,想着攒些路费,鄙人说服他来暂时教习喜安,不知你们意愿如何?”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束自然是少不了的。”冯玉贞喜不自禁,秀才当然更好,总归别断了喜安读书一事就好。
她之前领着喜安,问过附近的一家私塾,离得远不说,那老夫子一看到她牵着一个女孩,以为是捣乱的,立马轰了出去。
实在没辙,不然也不会像个牛皮糖似的缠着刘先生。听闻有人愿意,还是个秀才,已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这里正说着,一个白脸长身的书生从书肆之后走上前。他低垂着脑袋,瞧着二十来岁,面容十分斯文,身上萦绕着一股书卷气。
她赶忙弯了弯身,恭敬道:“先生好。”接着将女儿推到她身前:“安安,喊先生。”
冯喜安却不知为何,只打个照面的功夫,却对这个秀才生出隐隐的敌意。冯玉贞有些着急,生怕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好在不多时,冯喜安勉强点了点头,那个书生抬眼瞥了下冯玉贞,又很快低垂下去。他瞧着不爱见生人,嗓音也有些含糊:“在下姓李,名熙。”
“日后便要劳烦李先生了。”
冯玉贞连连道谢,她哪里知道,这个瞧着斯文、内向的李熙,看到她的一瞬间,袖下的右手便不自觉抖颤起来,要他十分用力地攥紧拳,才能堪堪抑制这阵上涌的冲动。
第86章 上门
李熙性情腼腆,话不多,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冯喜安身上,出言道:“可容在下先考察几句?”
冯玉贞并未察觉异常,尽管对方是个穷酸秀才,然而读书人身怀傲骨,收学生也要经过一番拣选,倘若摊上一个蠢笨而无能的,平白坏了自己的名声。
虽瞧着这个文弱书生平淡无奇,可冯喜安继承了生父的敏锐,她皱起一张小脸,奈何背后阿娘的一腔慈母柔肠,喜安也拎得清轻重,不耍小性子,老老实实接应下来。
无论简单的记背,亦或是稍深刻一些的注解,冯喜安对答如流,李熙却并不显得十分讶异,反倒稀疏平常地颔首,俄而很快抛出下一句问话。
冯玉贞与刘先生坐在旁边全程听着,一句嘴也插不上,这两人之间好似不用太多的磨合,一来一回,十足流畅。
临近一盏茶的时候,李熙停下,他转过身,对冯玉贞点点头,这是认可了冯喜安向他拜师的意思。
即使心知女儿聪慧,直到见人同意,冯玉贞这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不由得露出一个欣喜的笑。
女子面容温婉,眉弯目秀,眼中漾起柔波,对面离她不过三步之遥,难得目睹她一回好脸色的男人直勾勾盯着,眼都不眨。
双方就此敲定了这件事宜,后日便正式拜师,冯玉贞走回的身影都带了一些匆匆,显然是急着回去准备束。
她甫一转身,李熙缓缓挺直了脊背,低垂的脑袋也抬起,方才还斯文而木讷的面容忽而如同裂开一道缝隙,本身的冷肃与落拓漫溢而出。
他不再掩饰,那双漆黑似墨的眼珠凝视着女人离开的方向,等人没影了,才缓缓收回来。
刘先生很是胆战心惊,也不敢上前打扰这个“远房小辈”,李熙眼睛瞟过去,嗓音与刚刚大不一样,倘若冯玉贞还在,定会当场识破他的伪装。
他道:“多谢刘先生陪某演的这一出戏,好处自然如前几日承诺的一般,尽数送到手上,不过还是烦请您保守这点秘密,倘若一时嘴松,泄密了出去――”
表面上客气至极,崔净空语气淡淡,此时那对乌沉的眼珠已经没有了半分情意,反倒衔着冰凉的冷意,他居高临下道:“那某便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犹如千钧压顶,后背的衣衫霎时间汗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刘先生道:“是,大人,小人定缄口如瓶。”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大佛,刘先生才猛一下瘫在柜台后的椅子上,他往前伸了伸腿,脚忽而踹到什么物件上,顺势往下一瞥,一只沉甸甸的箱子不知何时被塞到柜台之下。
他心口砰砰直跳,掀开盖子,赫然是一箱金灿灿的元宝!
刘先生又惊又喜,猛地将箱子合上,跟做贼似的朝四周望了望,才赶忙连拽带扯地将这笔意外之财藏到店后。
若无其事走回柜台,兴奋消减下去,方才那人的威胁又叫他不禁生出一点恐惧和担忧来――那对母女,如何就招惹上了这种大人物?
崔净空是前几日领着人贸然找上门的,刘先生年少时曾去往各地游学,之后设法弄来这么多的书籍开书肆,家中本就略有资产。
走南闯北多了,见崔净空气势凌厉,甚至鲜少拿正眼看他,只抬脚坐到椅子上,与其说是同他商量,倒不如说是命令。
刘先生又不是瞎子,这位大人刚刚眼睛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冯玉贞身上,可她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绣娘,更何况已然婚配,有夫有女。
男女之间无非便是那点情债,只可惜了冯玉贞一个良家女子,可惜他也力微言轻,又得了好处,这下只得旁观了。
冯玉贞当阿娘的,自家闺女不待见李熙这事看的清清楚楚,她虽然替喜安着急,生怕错过,却也明白不合眼缘,不能强求的道理。
待两人回家后,她才耐心问道:“倘若安安不愿意,这桩事便搁置不议;倘若决定好了,阿娘便去为李先生就手准备束。”
冯喜安瘪着嘴,闷闷坐着,两条短腿挨在床边,胡乱荡了半天,不知小脑瓜里盘算了些什么,才艰难妥协道:“阿娘,我愿意跟着他读书。”
思及这是女儿头回正式拜师,冯玉贞下了许多心思,特意备了一份丰厚的束,十条流油的肉干不提,另有一份大包裹,其中盛放着红枣、莲子之类的六礼。
约定的时日,所提的物件太多,冯玉贞压根腾不出手,喜安便走在她身前,到了书肆,李熙已然恭候多时了。
双方简单行了个拜师礼,李熙神色平静地看着冯喜安跪地,给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之后做夫子的李熙当堂训教,将一些规矩点透,例如不得走神,回去也要用心之类司空见惯的话,如此便正式成了师生。
冯玉贞本还有些忧虑,喜安人小鬼大,李熙又瞧着是个死板的书呆子,不知能不能处的来,谁知两回教下来,倒是意外适合。
不似刘先生时常被冯喜安问得哑口无言,导致进度僵持,冯玉贞虽也不懂其中的细微区别,可却能从这人沉着而不失机敏的语气里隐约辩识出不同。
喜安自打跟着李熙,显然更加用功专注,他们之间好似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旁听的冯玉贞排除在外。
李熙很是看重男女大防,看成迂腐,他鲜少开口同冯玉贞有交集,每回讲完课,只仓促点点头,随即调转身回屋,并不多攀谈。
事情看似步入正轨,然而没过几日,趁着教学,刘先生将冯玉贞扯到一边,为难道:“冯夫人,在下还要做生意,他们这样占着柜台,到底有些妨碍。”
这不算搀假,总归喜安不是刘先生的学生,如今还在书肆里教学,难免产生不便。李熙大抵不善言辞,才托刘先生代为交涉。
不等冯玉贞思索片刻,刘先生紧接着抛出了台阶:“我这侄子暂住于门店之后,不过他那屋地方狭窄,又暗昏昏的不透光,冯夫人考虑考虑,不若叫他隔几日去你府上也成。”
冯玉贞蹙起眉,对一个不算相熟的男人进入家门,哪怕是女儿的先生,也本能抱有一些反感与警惕,婉言谢绝:“怎么好叫李先生费力?”
见她不松口,刘先生遂带着她亲自去屋后一趟,冯玉贞这下彻底没话说了――李熙住的那间小屋子,不过一张竹木床,连桌椅都没有安置,窗户纸像是仓促新糊了一层,刮过来一阵风都冷,怎么看都不是能好好读书的地界。
回到店里,不想耽误喜安念书,冯玉贞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下。
为了安她的心,刘先生又劝慰道:“这孩子苦惯了,冯夫人倘若真觉得劳累他,不若多加补偿便是了。”
听闻这番暗示意味十足的话,冯玉贞反倒稍稍安下了心:她不怕对方有所图,藏着掖着的没好心,反倒更令她惧怕。
她向不远处的李熙望了一眼,谁知恰对上男人投来的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冯玉贞蓦地被逼退一步,那边的李熙却泰然自若地垂下眼。
是错觉吗?冯玉贞捂住胸口,她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
这日课程结束,冯喜安蹦跳走到她身旁,冯玉贞尚还被那一眼激地心神不宁,正抬脚要走,岂料修长的人影走来,不动声色挡住了她的去路。
冯玉贞不自觉攥紧了那只手,李熙却径直作了一个揖:“如此一来,过两日,在下便要上门打扰夫人了。”
见这人还是如先前一般死板,全没有那一眼的气势,冯玉贞找回了话音,略感到踏实,只客气道:“先生不必多礼,反倒是累着先生此后来回奔波了。”
没什么特别的话,分开后,冯玉贞先在路上告知了冯喜安此事,算是有客人要来,娘俩回去合力打扫了一遍屋子。
两人将一侧闲置的偏房收拾出来,又费了一番气力,把正屋的桌椅挪到此处。
两日后,李熙上门时,冯玉贞特意将院门和房门全大敞开,桌椅朝向门外,她打算搬着凳子守在门口。窄院不大,将门窗都打开时,从外面一眼便能看穿。
如此一来,哪怕李熙生出坏心,门外巷道上人来人往,也无法寻到机会得手。
披着一层伪装的崔净空踏进门,只是略略环视一周,这便明晰了冯玉贞的意图。他唇角翘了翘,很快压了下去。
尽管明白事出无常必有妖的道理,可冯玉贞面对的对手实在太过狡猾,她已经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将眼睛擦得跟明镜似的,还是被他欺骗了过去。
耗费了将近一个月,崔净空终究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得愿以偿,登堂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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