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收好这几页纸张,朝着许宅大门之内拱手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跳上马车,让滕梓荆驾车一路往宰相府去了。
但往宰相府去的路上,范闲遇到了李承泽。
李承泽从软垫上起身穿鞋走过来,开门见山:“朝暮昨日与你说的话,我已知晓了。”
范闲耸了耸肩:“毫不意外,她可什么都不瞒你。”
李承泽嘴角勾起:“瞧你现在要去宰相府,是已做了决定?”
“……是。”
“明知林珙想要你性命,在不知林相立场情形下,你这便打算孤身前往?”
范闲撇了撇嘴:“殿下别瞎说,我这是去拜见岳父。”
李承泽被范闲这话逗笑:“我原本是欣赏你的才气,如今还要佩服一下你的胆识。虽然鲁莽,却也不失少年诚赤。”
范闲歪着头看李承泽:“我怎么觉着殿下这话里贬义多于褒义?”
李承泽笑笑并不解释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别的:“今日早些时候,林珙已带了大批侍卫匆忙出城了。”
范闲一惊:“出城了?”
这他还真不知道。
早上离开范府之后去了许宅,正好没碰到去范府找他报信的叶灵儿。
“今日早间,林珙与太子在东宫相见,言谈颇为激烈。书房外隐约间听到你的名字,之后林珙便草草出京。”李承泽说得十分轻松:“你如今去宰相府,也碰不到林珙了。”
范闲抿了抿嘴:“……范闲今日是要去见未来岳父大人,林相在就好了。”
李承泽笑了笑:“林珙见了太子之后匆忙出城,显然……他也知道司理理回京背后他的手笔瞒不住了,见过太子之后就匆忙离京怕也有避风头的意思。这种情况下你确定你踏入宰相府足够安全?”
范闲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挑眉岔开:“东宫的消息殿下倒是灵通。”
李承泽知道范闲这是转移话题,也不恼:“我在东宫自然有些眼线。”
范闲想着在朝堂乃至东宫铺眼线的李承泽,又想到了在市井布耳目的许朝暮,翻了个白眼,低声喃喃:“还真是天生一对……”
“什么?”
“没什么。”范闲正了正神色:“那殿下此刻找我是为劝退我不成?”
“怎么会?”李承泽歪了一下脑袋一脸轻松:“既是朝暮的主意,我自然不会反对啊。”
范闲又被噎了一下:“……那你在大街上拦我?”
李承泽一甩袖子转身重新蹲回软垫上,招了招手,让谢必安上前了一些:“先前找你去鉴查院帮朝暮的时候我便说了,承你这份情。今日你要去宰相府,情形不明,不如带上谢必安。一来京都众人皆知谢必安是我的人,有他在旁多少能给我些面子。二来,谢必安可有一剑破光阴的名号,若是真有个万一,也能护你一二。”
范闲看了看谢必安,又看了看李承泽,最后拱了拱手:“多谢殿下,不必了。林相老成持国,就算真看范闲不顺眼,也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想来今日范闲安危还是有保障的,就不麻烦谢必安了。”
李承泽耸了耸肩:“好吧,看来这人情要再多欠欠了。”
范闲转身离开,边走边落下一句:“许朝暮多给我做些好吃的吃着拿着就行了,不用劳烦殿下还的。”
李承泽:“……”
范闲离开之后,李承泽将红楼拍回桌面上,看向一旁冷着脸的谢必安:“……方才你若表现得平易近人些,是不是这事儿就能成?”
谢必安目不斜视:“与我无关。”
……
进了宰相府,跟未来的岳父大人在书房说了许久的话,范闲走出书房门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林相对林珙策划刺杀一事也的确并不知情,是直到今早林珙并未多解释匆匆离去才心中有些猜测,而很快又等来的当事人范闲送来了石锤。
林相比随口猜一猜的许朝暮还坚定地认定林珙是被人利用,背后还有别人策划,但似乎林相并不如何倾向此事是太子所为,但范闲再问,他却也不肯多说,只是答应他会彻查到底,也会约束林珙行为。
范闲走出书房的时候,张望了一下,在廊下瞧见了滕梓荆。
身边还蹲着一个人。
林大宝,林相的长子。
在当初许朝暮提点过他林婉儿的父兄对他不满之后,范闲就用心调查过宰相府的成员,知道了林大宝的存在。
而此时他这位如孩童一般的大舅哥正拉着滕梓荆的衣袖絮絮叨叨跟人家说话,而滕梓荆……一脸木然。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滕梓荆绝对不会瞧林大宝拿树枝玩儿的模样像自己的儿子而一时心软,分了他两块糖吃。
范闲过去插话跟大舅哥聊天引走了注意力,解救了已经快扛不下去的滕梓荆。
虽然二舅哥那边关系已经跌破冰点,老丈人这里如今看着虽然感谢自己来告知实情却也仍旧有些淡淡的,倒是大舅哥林大宝跟范闲相处得挺愉快,好感颇高。
等范闲带着滕梓荆告别林大宝,走出宰相府,才上马车没走多远,就……
瞪大眼睛瞧见十分惊人的情景。
早前出城的林珙的马车又回了京都,马车车厢破破烂烂还能看到刀剑痕迹,赶车的两个护卫身上都是伤,虽瞧着不致命也没有鲜血淋漓,但着实狼狈,看着只是强撑才没有倒下,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凭着本能赶着马车往宰相府方向而去,路上都不晓得停下找人求助。破破烂烂的马车车厢漏了个洞,街上的人都能看到车厢里躺着不省人事的宰相府二公子林珙,身上有几道血痕,脸上也青青肿肿的。
这……
范闲和滕梓荆对视一眼,惊得不行,连忙追过去又回了宰相府,细探究竟。
另一边。
宰相府附近一处被清了街并无人的巷子里,蹲在软垫上喝茶的李承泽等到了拎着食盒过来的许朝暮。
许朝暮冲谢必安打了个招呼,便抬步往李承泽那边走过去,寻了个软垫坐下,打开食盒端出一碗乳黄色的蛋羹。
李承泽一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她:“蛋羹?”
许朝暮拿了个勺子,和盛蛋羹的碗一起推到李承泽面前,笑眯眯地道:“材料不太一样,加了羊奶的。”
“羊奶?”李承泽微微皱了皱眉头。
“别挑食。”许朝暮把勺子塞在看着表情不那么情愿的李承泽手里:“做的时候已经尽可能想办法去膻味了。再说,羊奶是很好的东西,比牛乳要营养的,味甘,性温,入肝、胃、心、肾经,有温润补虚养血的作用。哦对了,我记得对皮肤也很好的。”
听到许朝暮的最后半句,李承泽舀了一勺子蛋羹的手微微一顿,瞥了一眼许朝暮的脸,而后默默地吞下了勺子上的羊奶蛋羹。
嗯……膻味的确去了大半了……不过还是有点儿……
“以前没见你用过羊奶。”
“这不是今日出城了么?”许朝暮双手撑着下巴看他皱着眉头却坚持一勺一勺吃下去的模样,笑眯眯地道:“在城外救了个放羊的,为表感谢,送了我些上好的新鲜羊奶。”
第18章 叫花鸡
范闲带着滕梓荆原路折回宰相府,围观了一下显然被人揍狠了的林珙,虽然心中疑惑不已但这会儿也很难对想杀自己还牵连了不少无辜人的林珙有什么同情心。
林相亲自到门边,瞧见自己几乎可以算是“奄奄一息”的儿子的时候,脸上的老成淡然神色都持不住了,大惊之下一边喊人去请大夫拿药,一边看着人小心地把林珙抬回去。倒是没忘记安排人手安置赶车回来的两个护卫,而林相的谋士范闲先前在书房见过一面的袁先生,急急忙忙吩咐了更多人手出城去寻剩下的那些护卫的下落。
据赶车回来的其中一个昏迷前所说,对方没下死手,所有人都是伤重,倒没有丧命的。
范闲站在人来人往忙乱不堪的宰相府内,拉着有点儿被吓住又十分担心“二宝”的林大宝安慰,倒是没有凑上去说自己会医术。
一来此时林相未必全然信得过毕竟与林珙算是有仇的他,二来……范闲也的确不愿意自己动手救治林珙。反正没有人提没有人来求,他就当不知道好了。
林珙重伤回京都,人事不省,京都城大街上许多人都瞧见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宫里就来了人,侯公公亲自带了三个太医过来为林相的二公子诊治。
林珙伤得比他的那些个后来从城外找回来的护卫都要重些,除了外伤,内伤也有不少,一直没有醒过来,按太医的说法,并不危及性命,只是受些苦楚,另外便是,醒过来了林二公子怕是也不能再动武了。
侯公公带着太医回宫的时候,还多瞧了范闲几眼。
太医给林珙诊断的时候,鉴查院的人也上门了,朱格领着人走进来,瞧见范闲的时候还瞪了他一眼。
之后的事情,范闲没管,林相也顾不上留范闲说什么,范闲跟林大宝道了别之后就带着滕梓荆离开了宰相府。
出了宰相府的门还没上马车,范闲就瞧见了一旁往这边探头张望的王启年。
王启年瞧见范闲,也急忙过来拱了拱手拜见,还朝一旁的滕梓荆打了个招呼。
毕竟是曾经帮助过自己妻儿的人,滕梓荆对王启年也很客气。
“你怎么在这儿?”
“这宰相府二公子林珙今日被人所伤一事啊,闹得沸沸扬扬,京都人尽皆知,这……”王启年瞥了一眼范闲:“有些担心跟大人您……”
范闲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是我揍得他?可惜了,我确实想揍他,但这回还真不是我。”
王启年笑起来:“那王某就放心了,放心了。”
范闲颇有些感慨地看了一眼王启年:“你在这儿等了我很久了?”
王启年摆手:“也没多久……王某过来的时候正瞧见二殿下和许姑娘在那边儿巷子里,说了那么几句。对了大人,许姑娘知道王某是来等大人您的,托我跟您说一声,今日您去珍馐阁吃饭,甭管吃什么吃多少,她不收您钱!”
“呦!突然这么大方,这是怎么了?”
“这……可能……王某瞧着许姑娘今日跟二殿下相处挺愉快,也许……心情好?”王启年看了一眼范闲:“那个,大人啊……这珍馐阁的菜式新奇,味道也好,我那夫人和女儿啊,都挺喜欢。您说,今日正巧……”
范闲听了一乐:“行!走吧!难得许朝暮这么大方,咱们去连吃带拿吃穷了她!多打包点儿回家!”
“哎!”王启年目的达成,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
连滕梓荆摸了摸怀里被林大宝分去了不少的糖块,都有点儿心动。
王启年上了马车,跟范闲一起进了车厢,滕梓荆在外面赶车,直奔着珍馐阁就去了。
“说起来……”路上,王启年想了想跟范闲说道:“二殿下对大人颇为看重,大人您又跟许姑娘私交甚密,不知可是……”
“一码归一码。”范闲仰着脑袋平静道:“我跟许朝暮是朋友没错,但她是她,二皇子是二皇子,我没打算归于他门下。”
“这……”
“今日他乘凉的巷子你看见了。”
“……是。”
“那条巷子我闲来走过,路上有许多卖货的货郎,还有贩炸糕的铺子,今日他要来乘凉,这些人全部被赶走,一日不得营生。”
王启年听了,脸色有些不太对劲:“呃……”
范闲看向欲言又止的王启年,挑眉问道:“怎么?”
“那个……大人。”王启年拱了拱手:“您跟许姑娘私交这么好,我以为您知道的。”
“知道什么?”
“呃……我这么跟您说吧,大人您日后有机会可以去跟许姑娘讨几本账册瞧瞧,您一看,也就明白了。”
范闲十分莫名:“账册?”
“是啊大人。许姑娘手里这账册啊,王某也是机缘巧合瞧见过那么一回,颇为赞叹,这要是用好了,那作用可多了去了,难为许姑娘能有这样的心思想法,果然能与大人成为朋友的都不是一般人啊!”
“别拍马屁,说重点。”
“哦,大人,那账册许姑娘手里有好几本,按着京都的街道划分,详细记录了每条街道巷子的商铺摊贩,做什么生意每日大概多少客人能卖出多少东西赚多少银钱。王某要也是生意人啊,还真想厚颜跟许姑娘借来瞧瞧,这调查记录如此详尽,哪里适合什么生意什么营生在哪儿做得多一目了然啊!”
范闲听王启年说到这里,点了点头也很是感叹:“下回我得问问,她穿之前怕不就是学这个的吧?”
“穿……什么,大人?”
“没什么,你继续说。”
“哦,是这样大人。许姑娘手里有这样的账本,每次二殿下清街,不管呆多久,都是按着许姑娘账本上一日的银钱,稍稍高上那么一两成地,付给那些商贩。”王启年说着眼睛亮晶晶地又开始感叹:“要不怎么说许姑娘是个妙人儿呢!王某以前好奇也曾问过一回,许姑娘说这一条街上的商户,有的卖贵价的东西一日赚得多,有的做小本生意一日也就数十个铜板,这种时候清……许姑娘说的是‘包场’,对,这要是包场给钱,一日赚十两的和一日赚五十文的给一样的钱,就算没人拿得少吃亏了,赚十两的看平时只赚五十文的拿跟自己一样的钱,心里怕也不能痛快,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儿,不如前期费些气力把这些账都算明白了,就算有些偏差也不大,保证不让有的人损失,也不让有的人不劳而获太多,这才是正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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