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落下时,漆黑的墙壁阴影里,从暗处浮现出一个人影。是一个独臂的魔族,生着一对深红色的角。
他的翼残破了,连接蝠翼的肩胛骨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走路有点跛。
黎翡的目光停在他的伤口上。那是无念的剑锋所留的伤痕,在一只几乎化神的大魔身上,这伤镌刻成了几乎永恒的疤。
她磨了一下虎牙,想把那个人活活咬碎,牙齿尖利地碰出嘎吱声。随后,黎翡吐出一口气,笑了笑,又忍住了。
“女君。”伏月天跪在她脚下,虔诚地低头,高大的身形匍匐下来,像是护卫犬一样贴着她的小腿。
“嗯。”黎翡转了转手腕,“看来还没全死绝。”
以魔族强悍的生存能力,天魔阙又是一处万中无一的险地,死到灭族当然不会。但在黎翡被镇压后,外围的十三魔域几乎全都被夺了过去,堪称耻辱。
她被无数热切地目光盯着,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魔族也完全明白,女君重临象征着何等未来。当年睥睨无双、横压一世的魔族尊主回来了,几乎相当于――从此以后,攻守异形。
“那就先把十三魔域抢回来吧。”她一边说,一边垂手摸了摸伏月天的角,“还有那个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伏月天双肩绷紧,浑身涌起滚烫的热意,像是每一根脆弱的神经都被拨动起来。
“无念剑尊,”她轻轻地道,将这四个字在舌尖上玩味而残酷地转过一遍,“找到他,然后……我要亲手,把他撕碎。”
周遭寂静地落针可闻,只有交错的呼吸声吐出,以及他低头叩首的声响。
“是。”
在伏月天的身后,众多跟着一同行礼的魔族身上,发出甲胄与骨翼碰撞的声音,整齐清脆,杀气腾腾。
……
天魔阙的动向太过频繁,战事爆发是在意料当中的。
这种程度的强烈争夺,连一向不过问修真界疆土利益之事的海上蓬莱都受到了影响。而蓬莱祖师自从妖魔塔碎裂后,当即大病一场,原本充盈的灵气竟然在血肉中日渐削弱,同时受到了严重的心魔困扰。
蓬莱派门外应对战事,已然焦灼,门内又因为祖师的病而沉闷紧张,日夜不安。谢知寒奉命守在岛上,寸步不离。
直到半月后的一日,天清气朗,祖师难得地清醒了好久。他支撑着身体,在谢知寒伸手喂药时忽然抬眸,与他道:“念之。”
谢知寒字念之。虽不知所念是谁,但像他这样疏冷寡言的人,却真有如此一个情真意切的名字。
“弟子在。”他垂眸道。
“你……”祖师伸出苍老的手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复杂。短短数日,他从仙风道骨衰弱成了一具苟延残喘、皮包骨头的骷髅。“你出岛吧。”
谢知寒抬起眼,墨黑的双眸沉默而不解地望着他。
“你出岛,对,向北,去北方不周之国,藏起来,不要出现。”这位衰老地道人急促地喘息,撕心裂肺地咳嗽,然后猛地打翻了药碗,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不要被她找到,被她找到就全都――”
装着灵药的碗砰地一声在地上碎裂。
谢知寒对这种变故始料未及,他连忙扶住师尊,但下一刻,蓬莱祖师瞪圆了双眼,眉心中溢散出一丝心魔的黑气,神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喉咙里喊着:“黎翡、黎九如!你这个祸害,你这个……”
他的喉咙被无形地掐住,黑气扩散之时,上方的空气突然撕裂开来,露出一个深红双角的魔族虚影,露出一个笑容。
“伏、月、天。”蓬莱祖师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林老儿,没想到再次见面,你这就要坐化仙逝了啊。”伏月天伸出长着尖锐指甲的右手,将裂隙撕开,半魔化的身躯由虚变实,“你这心魔可真有意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到这个地步,我都看不出你究竟是后悔还是愤怒。人到了必死之时,却想不出当年所做是对是错,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糊涂呢?”
“你……咳咳……你……”
伏月天道:“我也是奉命而来,不然倒想跟你叙叙旧,了结当年那段因果。既然你要被自己的心魔困到死,那就不必脏了我的手。”
他的视线移动,落在谢知寒身上。
在他出现的同时,谢知寒的手已经搭在了念痴剑上,剑身上透出一道素色寒光。与此同时,整个蓬莱仙岛的护派大阵嗡得一声亮起。
“我就说不相信剑尊已经死了,他人虽然陨落,但你们却藏着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转世。”伏月天毫不畏惧地笑道,“道子,我劝你别启用大阵,要是招来我们女君,你们蓬莱岛就要沉了。”
谢知寒岿然不动,眉目含霜,一言不发。
伏月天摇了摇头,道:“你师尊油尽灯枯,必死无疑。但这座岛上还有其他蓬莱弟子,不会想让其他人给你师尊陪葬吧?林老儿,你也劝劝他。”
伏月天对无念剑尊本人怀揣着一股股深深的畏惧,他骨翼根部的伤还会时常作痛。但对这个转世――虽然一眼看去,就知道谢知寒天资纵横,是绝代无双的天才,但他对没有长成的天才,既无恨意,也不在乎。
在伏月天说完之后,蓬莱祖师费力地扯着谢知寒的衣角,将他手中的剑按下,他的眼神黯淡,呕出了一口血,声音颤抖:“恩恩怨怨,人死烟消,黎翡又何必跟……跟一个转世计较。”
伏月天闻言哈哈大笑,讥讽道:“计较?若我们要计较,十三魔域!镇天神柱!还有女君的三千年!这又怎么算?人死烟消,世上没这个道理。除非他魂飞魄散,否则这些债,都得一刀刀一笔笔地在他身上还完!”
说罢,他飞身掠过蓬莱祖师,手中凝聚出一柄血红的刀,刀身与谢知寒的忘痴剑撞在一起,寒光烁烁,声如龙吟。
两人交手一刹,猛地震裂了房屋的顶端,直直飞出去一百余丈,整个岛屿都在剑光刀影的撞击下震颤了一瞬。
谢知寒眉宇沉冷,身上溢散着一缕寒气,手中长剑寸寸结冰。两人飞快地交手了数个回合,伏月天收起轻视之心,幽深的魔气在身上翻卷起来,他突然后撤罢手,刀气嘭得穿透了岛上的一座建筑。
那是弟子居的方向。
谢知寒动作一停,脱口道:“住手!”
“没想到这一代的蓬莱道子还挺经打的,这估摸着就是无念转世的功劳了吧。”伏月天摸着下巴,笑眯眯地在他周身打转,“想让魔族血洗海上蓬莱的话,尽可以反抗。”
海上蓬莱只是蓬莱派的一个分支,潜心修道、不问世俗,虽然地位尊崇,但人数和力量并没有那么庞大。能够跟六门九派抢夺地盘的魔族,想要血洗这么区区一座岛屿……根本是易如反掌。
尤其是,祖师不在的情况下。
谢知寒攥紧了剑柄。
“想好了吗?谢道子。”伏月天道,“我要开始杀人了哦?”
“你……”
“女君想要的只有你。只要你跟我回去见尊主,这些人,这座海上蓬莱,全都可以幸免。你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林老儿死前制止你的意思?别做无谓的反抗。道长你还真想看着蓬莱沉岛不成?”
这话几乎把谢知寒浮动的心绪戳个对穿。
他停在半空中,与独臂的魔族对视,道:“立誓。”
“心魔誓言?那种东西――”
“立誓。”谢知寒薄唇轻启,“否则,魔君可以带我的尸体回去。”
伏月天怔了一下,这一刹那,险些从他身上品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咂咂嘴,咧开嘴露出一排锋利的鲨鱼牙,抬手立誓:“只要谢道子跟我走,本君,还有本君麾下的一众魔将,绝不伤海上蓬莱中的任何性命。”
随着心魔誓言的篆文在半空中燃烧而尽,光芒环绕着渗入伏月天的身体,谢知寒才略微松了松手心的剑,吐出一口气。
他手中的长剑化作流光没入眉心,垂手行礼道:“请魔君带路。”
伏月天取出一对禁锢灵力的手上镣铐,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跟我走会是什么下场吗?”
谢知寒眉峰微动,神态几乎没有变化地道:“无非烟消云散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黎翡,黎九如。九如出自《诗经・小雅・天保》,原文为: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故称“九如”。
念知、忘痴:剑名出自布袋戏。原为一对双胞胎的名字。
第3章 重逢
无念剑尊死了。
这个修真界几乎人人知悉的事实,在黎翡出塔后的数日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一开始她并不相信。能杀了堪虚顶峰的无念剑尊,除了她以外,世上还没这号人物。可随后她得知,就是在当年那一战之后……筹备多日的阵法将她压制、封入妖魔塔,与此同时,燃烧心血的无念也神魂枯竭。
彼时天地变色,大雪纷纷。他走过凝着寒冰的忘尘海,坐化在冰海当中,一身仙骨,湮为飞灰。
黎翡沉默了许久,她听着下属的禀告,脑海里就像是蛰伏着一只残暴的凶兽,凶兽张开大嘴,露出獠牙,啃食着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她越是无声克制,就是越让人觉得可怕。终于,连下方的魔族都绞紧了骨尾,下意识地发出感到威胁和恐惧的骨骼摩擦声时,一只漆黑的乌鸦从殿外飞来,停在了黎翡的小臂上,口吐人言:“尊主,伏将军找到了他的转世。”
黎翡掀起眼皮:“他的?”
“无念。”乌鸦歪着头道。
黎翡看着乌鸦,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她从座椅上站起,银白色的长长耳坠与身上的薄甲撞了撞,发出动人的声响。
“好。”她的语调一下子轻快起来,“那我们去见见他吧。”
……
暗狱。
魔族的身体大多比人类的体温要高,哪怕将所有特征都收敛起来,完全伪装成人形,他们也天生有四十度左右的体温。所以哪怕没有特意布置,这座牢狱对人族来说,都过分炎热和煎熬。
何况是太阴之体的谢知寒。
一踏进这里,他身上的灵气就凝滞不动,几乎无法支撑起功法运转,虽然这些掌刑人的审讯并不算伤筋动骨,但这种压抑和封闭的感觉,会让任何一个修士感到焦躁和恐惧。
他的手被伏月天所拿的那副镣铐锁住,反折回身后,拷在刑架上。沉重的锁链已经将这双手腕磨破了皮,星星点点地往外渗血。
前方是几个年轻魔族,自从伏月天把他扔在这里面之后,这些审讯者就在不停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些问题,他根本不清楚答案。
“他真是转世吗?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啊。”一个貌美女魔靠着牢狱一角,支着下巴翻审讯记录,语气有点暴躁,“要是抓错了人,还通知黑鸦去报信,女君怕不是会把伏将军的脑袋拧下来。”
“别提了。”另一个人疲惫地叹了口气,“已经试过四个引魂之法了,他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会不会是装得?”
“那小道长倒是怪能忍的。”
说这话的人忍不住将目光投过去。视线滑过他沉寂的眼、纤长的睫毛,下移到那件素色道服上。它已经灵光全失,从不染纤尘的法宝变成了一件废品,被刑罚的痕迹撕得破烂,丝绸零落,露出谢知寒的肌肤。他浑身凉飕飕的,肤冷如玉,像是结了霜一样。
“这人抱起来应该会很舒服吧?”忽然有人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所有魔族的视线都瞬息间凝聚在她身上,用一种很惊悚地眼光看着她,直到擦着刑具的黑衣青年以同样的语气对着她补充:“可惜尊主一定会杀了他的。”
众人深表赞同,一齐叹了口气。
倒不是对谢知寒有什么怜悯,而是这些年轻魔族对剑尊遥远的名字并无印象。提不上恨,也没有在践踏这位小道长身上得到什么快乐,他们不过是为黎翡行事而已――天生体热的魔族都比较喜欢冰凉凉的东西。
他这具太阴之体恰好属水,而且内蕴太阴真水,是天地至阴至寒之物,要是修炼大成,可以冻结天地。何况谢道长又修炼得精纯无比,如果不会反抗的话,用来给魔族驱热降燥,再好不过。
谢知寒听到这里,已经闭上了眼。
如他所想,无非烟消云散而已。我辈修士大道独行,何必畏惧一死?
他的神魂完全冷却下来,灵识收束,心境寂然,将几人的对话屏蔽。然而就在这一片无波无声当中,却蓦然惊起一阵脚步,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袋。
轻甲的碰撞声、流苏和耳坠的伶仃响动,迅捷的脚步……还有她肩膀上的乌鸦振翅,她的呼吸、她摩挲手指时极其细微的声响。
这些声音简直不像是从外界传来的,像是从他的脑子里面向外生长,像是一种沾着毒素的诅咒,在他多年来自持如冰的神魂里,如同破土的藤蔓一样、带着刺钻了出来。
谢知寒感到一阵连咽喉都被攥紧的窒息感,他头痛至极,猛地睁开眼。
声音停了。
她已经站在了面前。
两人的视线极为短暂的接触了一瞬。他触及到了那双一黑一红的异瞳,她漆黑的眼睛打量着自己,那只血眸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黎翡盯着他的脸。
这张脸庞生得跟无念一模一样,他也是这么清冷矜持,眉目间像是含着一捧霜,额间的道印光华隐隐,眸如寒月。
他还是这样。
永远高洁傲岸、普渡众生。带着一丝光风霁月的慈悲,不可攀折。
黎翡抬起手,手指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他的颊上有一道审讯带来的伤,浅浅的红痕落在眼角边,向外伸出细微的血迹。
她抹去了血迹。
黎翡的体温很高,光是指尖触碰到伤口时,谢知寒就感觉伤口周围近乎要烧了起来……好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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