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手,两指钳住他的下颔。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黎翡是魔族,额头上的角似乎占了点高度上的便宜。她扳过谢知寒的脸。
两人的距离已经逼近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地步。
她太热了,那种滚烫的、快要将他融化的热意翻涌而来。她的每一道吐息,都比在此之前的数道酷刑还更折磨,就像是把他放在火焰上烘烤。
谢知寒一身冰雪之体,竟在她的视线之下,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
“无念……”她终于开口,喃喃地唤了一个名字。
谢知寒知道她在叫谁。
无念剑尊。那个供奉之位遍布正道的剑尊阁下,那个以身殉魔的救世主,将魔族之主镇压了三千年的大修士。
在伏月天出现之前,谢知寒从不认为自己会跟这样声名显赫的前辈扯上关系。他单薄的生命中,除了代替蓬莱出战之外,就只有在藏书阁潜心修道的漫长岁月。
但此刻,一个单手就能掐碎他喉咙的女魔头,对着这张脸,用一种说不清是切骨的恨、还是……很是漫长的爱的语气,拿这个名字呼唤着他。
谢知寒唯有静默,如此情状,他不配开口。
黎翡闭了下眼,她的手指摩挲着道子的下颔骨,声音带着点微妙的笑……谢知寒实在听不出她的语气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我了?”黎翡问。
谢知寒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
但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女君?”
黎翡唇边的笑意扩大,轻轻歪了下头,她生得这样美艳,有一种无法比拟的英气与妩媚,但要真迷恋上她的妩媚,那么一生的命运也就走到头了。
她用确然的语气道:“你不记得我了。”
谢知寒回答:“是。我不曾见过……阁下。”
黎翡松开了手,她脸上浮现出很是失望的神情。
这是无念对她新一重的挑衅吗?这是不是他算好了的一切?隔世经年再见面,她恨之入骨,他却过路不识,真是一种毒辣的嘲讽。
“给他搜魂。”黎翡道。
在她身后角落里,早就躲得大气也不敢出的几个青年魔族之中,有人回答道:“尊主,已经用过搜魂了。”
“还是想不起来?”
“是。”
她摩挲着指骨,半边脑袋开始痛起来。这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也是无念镇压她的理由――黎翡会无法自控地陷入幻觉,这幻觉是她本人无法感受到的。
放任一个拥有极大力量、偶尔又失控的妖魔活在世上,将会让无数人夜不成寐。
但这一次,她只头痛了短短一瞬,幻觉并未出现。黎翡很快想出一个好办法,她道:“那我来重新讲给你听吧,无念。”
谢知寒看着她,薄唇微微抿起。他有一点细微地抗拒这个称呼。
“当年……算了,长话短说,”她似乎不太喜欢浪费口舌,“修补镇天神柱之后,你我一起清除异种,把那些没有脑子的怪物剿灭得一干二净,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还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谢知寒只是看着她。
“她叫李福儿。”黎翡露出一个微笑,“你说要收她做徒弟,做我们共同的弟子……但当你发现她被异种的气息腐蚀之后,却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猛地攥住谢知寒的衣领,手劲儿大到整个刑架上锁链和镣铐都跟着猛地一颤。
那股窒息感重新涌入谢知寒的心头。
“万人崇敬的大修士、美名在外的绝代剑修,却无情无义地连尝试一下救她都不肯。”黎翡哑着声音,字句清晰地问道,“大义灭亲的感觉如何?杀一个无辜少女的感觉如何?有没有满足你崇高的牺牲感,剑尊阁下!”
她的手几乎扣住了谢知寒的咽喉,但在他难以承受时,又缓缓地松开了手。
黎翡退后半步,语气复又平静下来,带着一点自嘲似的笑。
“无念,我当年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要杜绝异种卷土重来,宁愿错杀,不肯放过。……啊,这就是我的知己,一同走遍五湖四海、九天十地的知己好友。一个无情无义的,善人。”
砰地一声,捆住他手腕的锁链被黎翡的魔气碾碎。没有镣铐的牵扯,谢知寒彻底受到了魔气的侵袭和压制,浑身的骨骼都刺痛无比,他瞬间跪倒下来,伏在地面上,捂着险些被捏碎的喉咙,断断续续、快要难以呼吸地咳嗽。
在他错杂的喘息当中,黎翡的脚步动了动,踩到了他的手指上。
她并没有太用力,但这只持剑翻书的手还是被踩断了两根手指。
“无念,我会让你学会对我低头的。我会告诉你,当年的事,是你错了。”
魔气浓郁得刺痛骨骼,他浑身的灵气都在被冲刷着,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长睫。他从唇间吐出几个字:“我不是……”
黎翡没有听完,她转过身,轻描淡写地道:“把他锁到我的寝殿去……哦,对了。”
她忽然想起在妖魔塔三千年的暗无天日里瞎了一只眼,虽然黎翡并不记仇,但一向喜欢把仇算在无念的身上。
“把他眼睛剜了。”
第4章 剑骨
那股令人刺痛的魔气逐渐消失了。
谢知寒耳畔嗡鸣,身上被热意笼罩的煎熬还没完全褪去,在模糊不清的听觉里,恍惚听到几人的议论声。
“……不是吧,小道长眼睛这么漂亮,女君也太不会怜香惜玉……”
“没掐死就算是可怜他。修士有神识,有没有眼睛倒也无妨。”
“无妄殿对道体的压制那么强烈,有神识也是个瞎子……这怎么剜?公仪璇,你来?”
一个魔族女性走上前来,在几人面前蹲下来,打量着谢知寒。她琢磨了一会儿,道:“这要是真挖掉眼睛,实在糟蹋了这张脸,只让他看不见就行了,何必弄得那么鲜血淋漓、破破烂烂的。”
她的审美跟其他几人倒不太相同,魔族内部对血淋淋的战损状态还是很痴迷和狂热的。
“那你动手吧。”
公仪璇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圈藤蔓状的深紫色魔纹,双眼透出幽然的光晕,在接触到那道光的瞬间,谢知寒眼前渐渐黯淡下来,沉淀为一片漆黑。
像是有无数绵密的刺扎进他的双眸中。
在短暂的疼痛、和彻底不能视物之后,他依稀感觉到一个泛着冰冷的东西拷上脖颈,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好了。送到尊主的无妄殿去吧。”
……
黎翡再次见到他时,谢知寒的双眼前蒙着一道绸带。
她一边跟几位魔将讨论战事,一边单手摆弄着几枚铜钱,时不时在扶手上敲一敲,视线飘过去停在他身上之后,她突然笑了一下。
几位大魔纷纷停下话语,屏息凝神,看着她的骨尾在地上兴奋地甩了甩、撞出噼啪地响声,下属们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退下了。
无妄殿的殿门重新关闭。
黎翡站起身,视线望向锁链的连接处――这条细链很长,比起封印她的巨链来说,纤细孱弱得不值一提。链子的一端嵌在她的床榻边,像是在床榻下的晶石底座里掏了个洞,把这条细链的锁扣穿了过去。
她伸手比量了一下距离,估摸有将近一丈的长度,不算短。
她的目光滑过来,看着他脖颈上连着锁扣的颈环。
好脆弱。黎翡漫无目的地想,好像一碰就坏了。
他还戴着蓬莱道门的玉冠,衣衫虽然残破,但还算干净整洁,维持着正道修士的尊严。素色道服上缀着阴阳鱼的腰饰,曲折蜿蜒地藏进衣物的褶皱里,一条银线封边的黑色绸带覆盖住了双眼。
谢知寒没有到床榻上去,他对黎翡气息太浓郁的地方产生了抗拒。在这条锁链的长度范围内,他找了个一个很难被发觉的角落,沉默地降低着存在感。
无妄殿地处魔域中央,对道门之体太不友好,即便谢道长修为精纯,也觉得备受压制、寸步难行。
不过他现在也走不了了。
他感觉到了黎翡的脚步。
她在面前停下了,然后响起O@的摩擦声,似乎坐了下来。毫不介意地坐到了地面上,跟谢知寒视线齐平。
“我听说,”她开口,“你是蓬莱派这一代的道子。”
谢知寒抬起头,模糊地对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他没有用神识去感受,在无妄殿内使用神识,脑海会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灼烧感。
“我说无念,你怎么去给林云展做徒弟了啊?他当初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不远万里到你的山门前,你用一句‘没有剑心’把人赶了回去。如今,你做他的弟子……啧。”黎翡道,“要是我的话,一定徇私报仇,为难死你。”
林云展是蓬莱祖师的名字。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跟多年不见的好友开玩笑。
谢知寒道:“我不是剑尊阁下。”
黎翡长“嗯”了一声,道:“但你的模样,你的道体,还有这具剑骨,熟悉的神魂气息……跟他别无二致。”
她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连仔细抚摸都不必,就能摸出他身上罕为人知的一具剑骨,她怀念似的笑着叹气,捧起他的脸,道:“身具剑骨之人,是这世上最好的镇剑之匣,经脉骨血、神魂灵台,都能温养一切宝剑,亦能将任何一柄剑收入身体。”
谢知寒没有躲避她的触碰,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再躲就只是示弱而已。他轻微低头,感受了一下落在肩膀上的重量。
“女君是要我为你养剑吗?”
黎翡凑近几寸,异瞳盯着他的脸:“对于孤高专一的剑修来说,养他人之剑,就像是被玷污了一样,何况是用身体……这是一位剑修曾对我说的。”
她身上挟着一股热息,夹杂着类似烈酒的醇香。谢知寒被她攥住肩膀,这下想躲也不能了,他的唇线抿直,露出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前辈说得没错。”谢知寒道,“恕在下无能。”
“死也不行吗?”黎翡问。
“请赐一死。”他道。
黎翡唇边的笑容扩大,收回了手,道:“你根本不是像他,你就是他。无念,就算你想不起来,我也会慢慢想办法,让你把一切都记起来的,让你清醒地活着、再痛苦地死去。”
谢知寒无言以对。
他听到黎翡重新站起身的声音,随后,他脖颈上的锁链被勾了起来,这股力道使他不得不跟着起身。但对方显然没什么耐心,把他扯到床帐纱幔里,扔到床尾的地方,就自顾自地抽身而去了。
她的粗暴令人很不适,谢知寒捂着喉咙咳嗽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缓过气来,他霜白的脖颈上印出一道深红的淤痕。
黎翡离开了无妄殿,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被锁在了床尾,虽然是已经辟谷的修士,但在魔族的老巢内,道体心法全都很难运转,加上滴水不进,这让谢知寒在多年的修道之途上久违地感觉到了疲惫和困倦。
过了不知多久。
殿外雨声滂沱。
为了缓解魔族的燥热之气,无妄殿修筑在阴凉多雨的地方。昏暗到几乎一整日不会见到太阳,令人连时间感都经常迷失。
雨声绵密,床角燃着一根小烛。
他醒来时,黎翡就在床榻上。
她披着一件深红的霓裳外披,卸了甲,锁骨上的伤露在外面,顺着烛光,望向昏暗的雨幕。
谢知寒一醒,黎翡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实在不好――她去了一趟忘尘海。
那个传说中的无念坐化之地。
曾经波涛汹涌的大海,如今已经被千里坚冰封住,大雪堆积成山。这是大能躯体在此坐化的效果……太阴为月之精华,所以哪怕万里雪飘,仍有月华照耀。
月下连一座孤坟都没有,他没有留下任何影踪。
黎翡想到这里时,总是觉得自己尖尖的虎牙开始发痒。她抬起手,用指骨磨了磨尖牙,吐出一口气,说:“你梦到什么了吗?”
谢知寒反应了一下,才发觉这是在问他。
“没有。”
“真没用啊。”黎翡道,“想知道蓬莱派的事吗?”
不等谢知寒反应,她就继续道:“蓬莱派的几位长老派人来跟本座议和,说要保住蓬莱六洲,可以同我做一些交换的条件。包括用林云展的遗体来换。”
“不要――咳、咳咳……”谢知寒捂住喉咙,黎翡扯了一下锁链,似乎不喜欢他插话。
道门先辈的遗躯,赠送给魔族。用脚后跟也能想到会做什么了,这根本就是当做“阵眼”或者铸造材料送给了她,结果只有四分五裂、挫骨扬灰。
“哦……除了这个,还有整个海上蓬莱。”黎翡坐起身,不太在意地道,“海上蓬莱虽然是崇高的象征,但比起六洲上的修士、人口、还有法宝灵地来说,这牺牲还是太微不足道了。何况林云展死了,你这位道子又被抓走。”
谢知寒的手指扳着床沿,指骨用力到发白,他一贯地自持冷静,一贯地忍耐克制,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有他克制不住的时候。
“不光是蓬莱,其他十四派也都有或大或小的动静。他们都想让我先摧毁其他仙门。”黎翡像是说一个玩笑似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无可厚非。倒是你,有点可笑。”
“女君……”
“黎翡,黎九如。”她道,“名字。”
谢知寒停顿了一瞬,用有点滞涩的语气道:“……黎,九如。”
黎翡转过头,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心思晦涩地看着他。
光是把称呼换回以前的,她心里暴涨的戾气和杀欲就在成倍地增长和翻腾。黎翡舔了舔牙尖,没发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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