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他办事太麻利了,还是太子的威名太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皇子妃嫔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雨愈下愈大,却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叫宫人在一旁给自己撑伞。
为首的是承泽。
他跪在那儿,月牙白的锦袍沾上了泥水,瞧着有几分狼狈。
他本是不想来的。
可给国母守灵是正礼,他若是今日不来,明儿又要被安一个名目当庭斥责。
他仰头瞧着彦晟,眼底都是恨意。
可彦晟却没功夫理会这个人,他随意扫了一眼,转身就又折返回殿内。
朝眠还跪着。
男人下意识的往她膝盖的方向看去,脑仁又忍不住突突的疼。
“回去歇着。”
“外头自有给皇后守灵的人,不差你这一个。”
朝眠闻言一愣,下意识的转头往外瞅。
可就是这一个出神的瞬间,就叫男人抓住手腕,猛的把她拽起来。
彦晟拽住少女的手腕一路往外走。
朝眠几次挣扎不动,她抬头想和男人说些什么,可瞧到男人绷紧的下颚线,微冷的双眸,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本以为两年了,她也该成长了。
怎么还是这么怂!
外头,周顺殷勤的凑过来打伞,却被男人拿过来,亲自撑着。
朝眠先是被外头跪着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下着雨,怎么跪在外头呀。”
男人淡漠的瞥了一眼下头跪着的那些各宫的宫人,“听不见小贵人的话吗?”
那些宫人这才起身,跪到自家主子身旁打伞。
朝眠被彦晟这一举动弄的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猛的瞧见了跪在首位的那个人。
“二哥……”
话刚开了个头,她就被男人拽着往前走。
她硬生生的把后头的话咽下去,抬头瞧着男人阴沉的脸色,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她被彦晟一路带回了怡兰轩。
屋子里还和她当初走的时候一般,物件摆放没有丝毫差错,桌子上的首饰盒还半开着,是她走时没有来得及收拾的。
这里的一切,就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一样。
这让朝眠有些意外。
“折腾了一日了,饿了吧。”
彦晟叫人先端了几碟子糕点过来,“你先垫垫肚子,也别吃太多,我现在去给你做饭。”
朝眠觉得是不是自己跪久了,脑子都昏沉了。
她结结巴巴的开口,“做……做饭?现在?”
彦晟以为她是觉得晚了,解释道,“早做好的,怕等你回来便凉了,热了再热又不好吃。放心,我只做几个简单的,很快。”
瞧着男人脚步匆匆的拐进小厨房,朝眠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是说太子冷漠暴戾吗?
不是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吗?
春盈见彦晟走远,才小心的蹭过来,“小主子,我瞧着,殿下还是对您挺好的。”
朝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脑子里乱的厉害。
便只能摆摆手,“先去收拾带回来的行李吧。”
春盈只得点点头退下了。
朝眠坐在榻上,不困也不饿,甚至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恨不得就这样,永远藏在角落里。
另一边小厨房忙的热火朝天。
周顺是自打彦晟被册封为太子后才调到他身边伺候的,只见过自家殿下素日冷漠的样子,何曾见过……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
别说没见过了,太子下厨做饭ᴶˢᴳᴮᴮ,便是听也没听过的。
周顺吓得脸都白了,在一旁一叠声的劝着,“殿下,叫御厨来做吧。”
“不必,她只爱吃我做的。”
周顺沉默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错了,他居然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几分自豪的意思。
从前他知道宫里的小贵人被帝后娇宠着,只听说脾气骄纵的厉害,就连如今的太子殿下,曾经的三皇子,也被她欺辱过。
他还原以为这个小贵人回宫后会受到一番折磨,不曾想,太子殿下竟这般看重她。
周顺默默在心里把这个小贵人的位置拔了上来,就暂时……位列第二吧。
彦晟知道朝眠估计也没什么胃口,只煮了浓稠的白粥,还有两个朝眠往日爱吃的爽口的小菜。
端上去的时候,朝眠正缩在榻上发呆。
小小的一团,瞧着可怜。
彦晟只瞧了一眼就心软了,这两年憋闷在胸口的气仿佛一瞬间就散了。
他走过去,语气放的很轻。
“眠眠,吃饭了。”
朝眠有些木讷的抬头看他。
眨了眨眼,思绪回笼,费了一会儿才明白彦晟的意思。
她微微提着裙摆,从榻上下来,要给自己穿鞋子。
男人的动作先她一步。
他已经半屈膝蹲下,一手拿着鞋子,一手捏住少女的脚腕。
朝眠身子一僵。
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
可男人握的很紧,他慢慢的给少女穿鞋子,甚至淡淡的评价,“瘦了。”
朝眠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决定保持沉默。
朝眠确实没有什么胃口,一开始只是想着毕竟是彦晟亲自下厨,好歹得吃一些,可没想到两年没吃到男人做的饭,竟还是这般好吃。
她不知不觉的,竟把一碗粥都吃光了。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一个安静的吃饭,一个安静的夹菜。
吃过了饭,朝眠本想再去灵堂看看,却被彦晟拦住了。
他按着她坐回小榻上,语气严肃。
“你该拿镜子瞧瞧你自己的脸色,你该休息了。”
说着,又叫人打了一盆水来。
“舟马劳顿,又在那儿跪了那么许久,泡泡脚解乏。”
彦晟一面说着,一面半蹲在少女面前,熟练的去解她的鞋子。
对此,朝眠已经麻木了。
可一屋子准备进来侍奉的宫女和太监没有麻木。
她们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看,又不知道是否该退出去。
更别提周顺了。
他下巴快掉到了鞋面上。
痛思量久,他决定,或许该把小贵人暂列第一。
注意到一屋子下人的视线,朝眠好像才回过神,她匆匆忙按住彦晟的手,说话都结巴了,“我自己来……”
“怕什么,从前又不是没给你洗过。”男人神色如常。
朝眠愣了一下。
恍惚回忆,那好像是彦晟住怡兰轩的第一日。
他误会了什么,阴阳怪气的过来给她洗脚。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的回忆。
她忍不住小声哀求着,“殿下——”
话没说完,只觉得脚踝处被人捏的更用力了几分。
“眠眠,一定要这样叫我么?”
男人的一只手圈着她的脚踝,另一手碰上了她脚踝处的那颗红痣,他没有用力,似乎只是轻轻的揉搓。
“我记得这颗红痣。”他说。
朝眠的身子被激的微颤。
“别——”
“别紧张。”男人抬眸看她,“我伺候小贵人,是应该的。”
朝眠眼圈有些发红。
她迷茫的眨了眨眼,只觉得这样的场景下这样的话莫名有些耳熟。
似乎上次彦晟也是这么说的。
她劝说失败,只能退而求其次,她小声的开口,“好多人都看到了。”
“看到又怎么样。”彦晟毫不顾及的开口。
朝眠想说这样有损他太子的威仪,可想了想,她还是决定闭嘴。
洗过了脚,男人却愈发得寸进尺,开始上手去挽小姑娘的裤脚。
朝眠跟受惊了的兔子似的,猛的一下子站起来,裙摆被打湿了也不在意,还受惊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她瞪着圆圆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男人撑不住笑了。
“不怕我了?”
朝眠嘴硬,“谁怕你了。”
“行,不怕我就行”
男人点点头,又问一句,“不是怕我,就是生气了?”
“怪我没去接你。”
朝眠想说她没生气。
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沉默不语。
男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他逼近两步,问,“你还记得你走的那天你说什么吗?你说你要给我写信的,眠眠,你忘了么?”
朝眠恍惚的想。
哦,原来那日那么大的风雪,他却听清了。
“你忘了没关系,我给你写信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一封都没回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朝眠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好像自从她回宫以后,就丧失了与彦晟沟通的能力。
她闭了闭眼,只能很生硬的答了一句。
“很忙,忘了。”
男人的脸色很难看。
他黑沉沉的目光盯着面前这个人,像是希望把这个人看穿看透,他想开口说什么,却又生生克制住了。
最后,他转身走了。
宫里的宫人早都退出去了,周顺在外头等着,雨停了,天却阴冷了下来,他拿着披风上前,却被彦晟摆手拒绝了。
“殿下,咱们回哪儿?”
彦晟被封为太子后,本该是住在东宫的。可这位太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天里得有大半是住在怡兰轩这个小偏殿里。
原本周顺还只以为他是念旧,现下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正殿里住着小贵人呢。
“回东宫。”男人微冷的声音响起。
周顺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应声。
走了两步,彦晟又顿下脚步。
“她今日跪的久,八成膝盖要青紫了,库房里那个九清膏你回去找了送来。”
周顺低声应诺。
“还有,回去把东宫那些折子书籍归拢一下。”
男人偏头瞧了一下一旁的偏殿,语气很是平淡。
“明日都搬回来。”
-
朝眠这一觉睡的很不踏实。
她梦见了皇后,梦见了皇后缠绵病榻的时候,时常抱着她哭,说后悔没早早给她定下婚事,怕自己死后朝眠无人照顾。
她说她不想嫁人,只想安安静静陪着皇后。可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皇后就哭的更厉害了。
醒来的时候应当是凌晨。
她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才知道自己哭了。
后半夜她几乎没怎么睡,披着被子缩在床榻上。
她觉着自己这两年应该是长大了。
她没有那么爱哭了。
可这都是她觉得。
皇后娘娘死前嘱咐过她,不要哭,所以她在灵堂前一滴泪都没落。
可是睡着了,在梦里,她还是会哭。
她还是那个软弱的,爱哭的朝眠。
朝眠又想到今日彦晟质问她的那些话。
她不是不想回信。
甚至在她刚到小佛寺的时候,就准备给彦晟写信了,但是被皇后拦住了。后来她收到彦晟的信,皇后也不许她回信。
皇后问她,“你喜欢彦晟吗?你是想要与她成婚吗?”
这平白的一句话却又无端滚烫。
朝眠下意识的摇头,“不,我不想。”
这怎么可能。
她是反派,彦晟是主角。
从没听说过反派与主角在一起的,朝眠想,那也太滑稽了。
皇后听了朝眠的回答,很严肃的告诉她。
如果她不想嫁给彦晟,就不要回他的信。
“你已经及笄了,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要有分寸,男未婚女未嫁,整日书信往来走像什么样子。”
朝眠辩解她与彦晟只是朋友。
“是么?”皇后反问她。
“你当他是朋友,是兄长,可他未必吧。”
朝眠不太懂这个未必是什么意思。
彦晟难道会喜欢她吗?
朝眠下意识否决这个答案,但她还是听从皇后的,哪怕两年收了无数的书信,她一封都没回过,甚至也没打开过。
两年后重逢,彦晟对于她已经陌生了许多。
已经像是书中主角的样子了。
尊贵,威严,而又冷漠。
她有些怕。
可又觉得彦晟的态度很奇怪。
好朋友之间会互相洗脚吗。
朝眠想的头疼,小声的叹了口气。
失眠熬夜的后果就是第二日眼下的青黑色几乎用葵花粉也遮不住。
春盈一边给她挽头发,一边小声的嘟囔,“奴婢瞧着太子殿下对您挺好的,况且他之前也……”
她猛的顿住。
朝眠抬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之前怎么?”
春盈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之前他喜欢您。
“总之。”她生硬的岔开话题,“您仍旧是金尊玉贵的小贵人啦。”
朝眠不置可否。
她听见外头叮叮咣咣的声音,心里有些奇怪,摆手拒绝了春盈在给她戴的翡翠簪子,起身推门出去。
外头,昨儿见过的眼熟的公公正指挥着小太监抬着几个箱子往偏殿走。
周顺瞧见朝眠,忙堆着笑凑上去。
“请小贵人安,是我们声音大了,吵着小贵人了,请小贵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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